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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靈犀還想再說些什麽，黎瞳已輕點腳尖，飛身而起，制住一只蛟龍，翻躍到龍背上。

大小姐的動作行雲流水。

呼嘯的海風一瞬将她的發帶吹落，幹淨利落的馬尾散開。她回過頭來，對着靈犀莞爾一笑。

黑夜沉沉，而她的明眸如星，點亮了整個夜幕。

靈犀伸出手，抓住飄揚在風中的發帶，她安靜而堅定仰臉道：“大小姐，記着，我等你。”

黎瞳點點頭，一手抓住龍角，往劍氣彌漫之處飛去。她脫掉包裹周身的雪色大氅，此時露出內裏穿的寶藍色圓領錦袍。另一只手将海藍綴明珠的寬闊腰帶解下扔了，随手系上一條鮮亮紅色長帶。

又在耳垂和手腕處抹了清新的文旦香水，以遮掩身上屬于童十四的胭脂氣味。戴上耳墜子，脖挂璎珞，做完這一切，她才施法撤了面容上的法術，恢複女兒的樣貌。

長月九疑會不信任生意人童十四，可他沒理由懷疑她這位重山派的小師妹。

……

海風呼嘯，擦過面頰，夾帶着潮濕的水汽。黎瞳的長發翻飛，鬓發因潮濕黏在臉上。她逆風而行，終于在雷電閃過天空發白的那一剎那，在三只蛟龍的上方，看到了黑衣獵獵的長月九疑。

三只蛟龍将他圍在中間，虎視眈眈。長月九疑目光淡漠，無甚表情，身姿挺拔，長劍在手。

無數小船猶如無數個黑點，離他遠去。船上的人崇敬他，或是為他祝禱，或是催促船只再快些前行，長月九疑似乎都不在意。

下一刻，蛟龍張開血盆大口，嘶吼出與海浪相争的怒吼，行動矯健，沖向長月九疑。

雷電像是在長月九疑的黑劍上撕裂，分不清是劍鋒還是電光，快得根本看不清，蛟龍泛着紅光的深藍身子瞬間斷成幾截。

長月九疑繼續投入戰鬥中。他飛快踩在無數蛟龍的背上，身形迅速而矯健，手起劍落，以冷峻的劍鋒訴說着天劍閣這尊神心中的信念——以己之身，護萬千人。

這是他曾經答應過師父的。九死無悔。

身後，一只蛟龍眼中閃着貪婪的光，悄無聲息地逼近長月九疑。

黎瞳看準時機，一邊避開長月九疑的劍氣，一邊猛地捏緊身下的蛟龍頭角，蛟龍吃痛，嚎叫着甩擺尾巴，将暗處觊觎的同類狠狠拍打地嘶吼起來。

聽到身後蛟龍的嚎叫，長月九疑回過身來。他眉目鋒利如刀，黑衣襯托出修長身姿，随着海風飛舞，如同在身上流動。

海浪澎湃排空映入他的眼簾，電閃雷鳴之中，兇獸猙獰的身形在雲層之中傲然游弋。

騎在兇獸身上的少女靈動狡黠，梨渦淺淺，自信擡首，無所畏懼。

——僅此一眼。

僅此一眼。自琅音秘境出來後，長月九疑心中那道一直存在的黑洞終于得以填滿。

黎瞳向他招了招手，清淩淩叫道：“長月師兄！”

幸好閃電很快熄滅，長月九疑的表情無人看到，來不及弄清楚心髒驟然得到滿足那一瞬鮮活的感覺，他自黑暗中伸出手：“到我身邊來！”

黎瞳輕盈一躍，毫不猶豫地拉住長月九疑的手，被侍神擁入懷抱中。

長月九疑單手摟着黎瞳的腰。兩個人相擁着，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臉，就連最暧昧的呼吸聲也稀釋在狂風中，可火燒的感覺還是從長月侍神的脖子蔓延着，燒到他的耳尖。

他手持着劍，內心洶湧都化為漫天遍海的劍氣。黎瞳幫他觀察着周遭局勢。

長月九疑沒有問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沒有坐上船跟別人一起走。或許他早就明白，她是一個散漫任性，偏不愛常理出牌的師妹。

黎瞳聞到他身上強烈的血腥味。但她也沒有問，現在不是關心這些的時候。

雪海遼闊無際，人在自然面前格外渺小。長月九疑雖然修為強大，但層出不窮的蛟龍在不斷消耗他的體力。

每一次的揮劍，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量和精神集中，他全神貫注，蛟龍卻不知疲倦，它們源源不斷地出現，讓他無法放松警惕。

“師兄，”黎瞳冷靜說道，“你先不要出劍，将所有的蛟龍吸引到身後。”

長月九疑明白過來。只發動一次近距離進攻，将絕大多數蛟龍擊殺。這需要非常精準的時機，靠一個人無法完成。

很多時候，他只有一個人。

但此刻，他有另一個人、與他緊緊相依。

長月九疑抱着黎瞳，收斂劍氣。腳尖輕點過一只只蛟龍的頭角、身子，在空中躍過，衣衫獵獵作響，只聽得身後蛟龍翻騰巨響，不知道已經吸引了多少兇獸。

黎瞳耳垂處的香氣無聲無息地萦繞在長月九疑鼻尖，淡而薄。

一道雷聲如戰鼓轟鳴，震耳欲聾，懷中的人篤定道：“就是現在！”

長月九疑出劍！

劍氣大作，帶着無盡凜冽的寒意，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蛟龍的身體被冰霜貫穿，碎片紛紛掉落海中，激起滔天浪花。

……

一切似乎都停歇下來，但長月九疑的身體依然緊繃着，乘着劍氣耐心尋找可以停歇的地方。海水茫茫，無邊漫延，浮冰都被染成血紅色。

黎瞳伸出手，取下一只耳墜自高空中扔下，在海水中立刻變成一只巨大的白色蚌殼，殼上鑲嵌一整排圓潤的珍珠。

兩個人在蚌殼中站穩。

惡戰之後，烏雲散開，露出一輪皎潔皓月。海風也變得柔和起來，輕輕搖曳水波。

強烈的血腥味中夾雜着若有若無的木丹果清香。

黎瞳松開手，開口問：“你流血了？”

被一雙妙目盯着，胸膛還有她的溫熱。長月九疑低頭收起長劍，低聲否定道：“是蛟龍的血。”

“哦。”黎瞳眼睜睜看着長月九疑面色蒼白地說完這句話後差點倒下，險些站也沒站穩，她伸手扶住侍神，“蛟龍的牙齒有毒，用以麻痹獵物，好讓獵物不再掙紮。師兄你雖有十一境修為護體，但劍氣運轉太快，想來毒液已經深入體內，必須趕快處理。”

長月九疑四肢漸生麻痹之感，情知她所言非虛。他雙腿盤坐，又背過身去，哧的一聲，撕開肩頭的衣衫。

黎瞳心中奇怪，他背過身去，她只是看不見他的臉了，又不是看不見他露出來的肉.體，有什麽好轉身的。

長月九疑的肩膀上血肉模糊，蛟龍的牙印深不見底，傷口發黑，簡直是一道恐怖的景象，不忍直視。

他擡起發麻的手指，在胸前穴位點上幾道，先将血止住，再試試能不能運轉周身靈氣，将毒素逼出來。

身後有人蹲下身來，拿着一方手帕在他肩膀上擦了擦血。她耐心地拾起他浸在肩頭血裏的發絲，小心翼翼。

毒素像是在頃刻之間瘋狂快速地蔓延開來，長月九疑周身都變得極其僵硬。可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毛孔又變得極度的敏感，它們在不受他控制地貪婪留戀女子的觸碰。

她的手指那般柔軟滑嫩，如同花開在他的肩頭。

黎瞳從芥子袋中取出一小瓶藥粉，倒在長月九疑的傷口處。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習慣被人觸碰，只不過他如今力氣不支，便也顧不上那麽多。

全然忘了剛才是長月九疑主動擁她入懷中。

她處理得很認真，說起話來卻依然俏皮：“這是我娘親親手煉制的藥粉，可醫百毒。我娘親可是個頂頂厲害的醫師，不過她總說我懶，沒學到她醫術的皮毛。”

黎瞳從背面只能看到長月九疑的側臉。他的側臉安靜迎着月光，輪廓清晰俊冷。他閉着眼，挺鼻薄唇，明明很冷，鬥大的汗水卻順着流暢的下颌流到凸起的喉結處，再滴落到衣領。

或許他天性這般。承受着巨大的疼痛，連哼也不哼一聲。連衣服也要穿黑色的，看不到鮮血的顏色。于是就讓人們忘了，長月侍神也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少年人。

天劍閣需要一尊神，人間域也需要神。

“我娘親還說，做人不可以太逞強。疼的時候就喊疼，”黎瞳就地取材，取下系在腰間的紅帶，仔細将長月九疑的傷口綁好。

收拾好一切，大小姐坐到他身邊。她的長發被風吹得高高揚起，脖子上的璎珞、宮縧上的鈴铛都輕聲響動，伴随着她悅耳的聲音：“是自己受傷流出來的血就不要說是蛟龍的血。”

在琅音秘境裏的時候，大小姐已經習慣了長月九疑是個悶葫蘆，沒想到這次他卻開口接話了。

大概是海邊會讓人心情放松，黎瞳竟然覺得他素日冰冷的聲音也變得輕緩，低徊動聽：“嗯。你娘親說得對。”

黎瞳輕輕笑了，她熟練地從芥子袋中拿出一只橘子，掰了幾瓣給長月九疑，她側着臉去，觀察着他的臉色，說道：“師兄，你夜裏可能還會高燒暈睡一陣。別擔心，有我在。”

自琅音鎮出來後，長月九疑一路朝着昆吾城前行。他孓然一身，獨來獨往，一杯清水，一柄長劍，久行不怠。

他心中有疑問需要解答。在琅音秘境裏的那只巨鼍忽如其來地發瘋，那種發瘋的狀态他曾在另一只妖獸身上見過，是昆吾堂少堂主最喜愛的妖獸。

只在偶爾穿過鬧市時，貨攤上的鈴铛被風吹響。長月九疑會想起大雪天裏鮮紅的玫瑰。一瞬之後，侍神便冷漠地以道心強行壓制雜念，玫瑰枯萎。

他自問，那日在風雪圖，無論是哪位師弟師妹困于迷障，他都不會舍下。

她與旁人并沒有什麽不同。

然而此刻，她，就坐在身邊。

那些荒唐的夢裏，聲音，香氣，是她嗎？

為什麽一路上想知道的問題，面對她時卻不敢問出口？

……

夜風溫柔，水面波光粼粼，也許是蛟龍毒素的麻痹作用，最堅硬的道心也悄然出現了一條縫隙，那些柔軟的花便隐秘地蔓延開來，從肩頭開到了心上，覆蓋托起心髒。于是，心好像飄懸在空中。

長月九疑握着幾瓣橘肉，低聲問：“你今日怎麽穿了件男子的衣裳？”

他記得，她總喜歡穿顏色鮮豔的裙衫，漂亮輕盈地讓人移不開眼睛。

黎瞳沒想到長月侍神會問這種問題。幸好夜間在賭坊見到他時，她被雪色大氅牢牢籠住，不至于在此時露餡。

“不好看嗎？”大小姐托着臉，笑意盈盈，兩縷鬓發被風輕輕吹動。

好看。

天劍閣弟子不得以貌取人，但長月九疑承認，無論是裙衫還是圓領長袍，她穿鮮豔的衣裳總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