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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好看。

長月九疑想，這身寶藍色錦服襯着她愈發面瑩如玉，容光照人，同時雍容華貴，倒不像個普通的仙修女弟子。

黎瞳不知他此刻想法，見他目光冷靜，久久不答，生怕他察衣觀容，聯想到童十四，便笑着轉移話題問道：“對了，師兄你怎麽來雪海天山了？”

長月九疑想起往事，面色凝重幾分。說道：“你可記得琅音秘境裏的巨鼍，它們發瘋時，土黃雙目現出赤紅之月。我曾經斬殺過一只發狂傷人的人面鸮，情形與之非常相似。”

人面鸮是一種半人半鳥的妖獸，性情很是溫順。

多年前，長月九疑在村鎮遇到一只極為漂亮的人面鸮，羽毛豐盈卻染滿了鮮血。它的雙眼呈現赤紅之月，肚子鼓得老大，尖利的長嘴不停地吞吃着嬰兒，似乎無法停下來。

地上盡是身體殘缺的死人。

長月九疑的劍氣貫穿了人面鸮的身體。

在最後一刻，他看到，它的雙眼如同解脫般流下了兩行淚水。

“那只人面鸮是曹萬石的愛寵。昆吾堂最擅長馭獸之術，此事我心有疑惑，必須調查清楚。”

長月九疑将昔日情形細細講來，黎瞳立刻想到這些蛟龍發狂的狀況亦是如此。

兩個人對視一眼，長月九疑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微微點頭。

“可惡！這些蛟龍是受人所害。一定是被喂了什麽致狂的藥物。”黎瞳望向海面，海潮翻滾，大塊大塊蛟龍的屍體漸漸盡數沉沒海底，成為其他海生動物的食物。

鮮血融散，雪海又恢複成聖潔的白色。月光寂靜，遙遠的鲛人戚然唱起空靈哀歌。

長月九疑看到她眼睛中流淌着氣惱悲憤。

發帶早在戰鬥中被吹落，此刻他長發披散，随風輕揚，卻無半分疏狂散漫之意，反而愈顯內斂沉靜。

長月九疑問：“你又為何會出現在蜃船？”

侍神不像是個會寒暄的人，可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麽情緒與意圖。黎瞳只得暫且收拾心情，專心應付。

“怎麽，師兄見到熟人不覺得很親切麽？”她巧笑嫣然，總要先插科打诨幾句，然後才飛快地尋了個理由，語氣暢想道，“天地遼闊，我自小就想走遍大好山河，領略各處風土人情。聽聞雪海天山風景獨好，一時興起就上了蜃船。”

長月九疑沒有表示懷疑。

相反，他想：是了，重山派弟子天性無拘，志在四方，葉作舟便是典範。

她是葉作舟的師妹，定然在耳濡目染中學了這樣的性子。

她是什麽時候入的重山派，葉作舟是怎麽教她的呢，怎麽連起手式都教的那般不規範。倘若她幼時入的是天劍閣，他做她的師兄，定然會悉心教她劍術……

念及此處，心中忽而一驚，便再也不敢想了。

偏偏身邊人愈加親昵地輕聲道：“師兄，我們還真是有緣呢。”

海浪擾人，一聲接着一聲，高低起伏，在胸膛明晰清亮。

“說起來我還沒有去過天劍閣，聽說天劍山群峰拔地而起，壁立峭峻，”黎瞳興致盎然道，“啊，其中有一峰高聳入雲，千岩萬壑，遠近大小圍繞拱拜。有詩曾言：天劍一峰擎日月，洞門千仞鎖雲雷。師兄，山峰真的比日月還要高嗎？”

她曾在書中見過人間域的各處景象記載，一直心儀神往。此番從阆音鎮到雪海天山，果然天高地闊，山明水秀。

但天劍閣乃仙修至高至聖之地。

而仙魔不兩立，無論她的幻化之術有多精妙，她此生大抵是絕不會踏入天劍閣一步。

長月九疑道：“那是天劍山的主峰。沒有那麽誇張。”

“那主峰上的風景是不是很美？仰觀霞光，俯視群峰，眺望雲海，近賞奇石。”

流雲朝霞，長月九疑自是見過無數遍。伴着日升月落，揮劍萬次，直至山中每一石、每一木、每一草都是他心中之劍。

美？他從未留意。

侍神誠實答道：“與其他山峰，并無什麽不同。”

黎瞳笑時，月光碎在她眸中皎瑩無暇：“日日所見，自然覺得沒有什麽稀奇。但倘若離得久了離得遠了，再相見時說不定就發現其與衆不同之處了。師兄這次回去記得再仔細看看，或許就有所不同了呢？”

月光，月光怎及她皎瑩無暇？

“嗯。”長月九疑認真答應，“我會記得。”

黎瞳早就聽說，仙修中長月侍神威信最高，他雖不茍言笑，嚴肅話少，但得他一諾，千金難及。

沒想到她随口一說，長月九疑也答應地如此正經。

這讓大小姐很快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大概是一起并肩作戰的情誼，今夜的長月侍神雖然神色依然淡淡疏離，卻難得有來有往，有問必答。

于是她眼波流轉，趁此機會問道：“師兄，久聞天劍閣不僅風景美，更是仙修寶地，神器衆多，不知道師兄能不能向我介紹一二，使我開開眼界？”

與苦修派的天劍閣弟子不同，重山派弟子以廣尋天下名劍為追求，同時也愛些希世法器，或是珍奇寶物，所以她此問實屬正常。

但長月九疑自小與一柄黑劍孤獨作伴，師父豈能由稀奇古怪、投機取巧的法器亂他心志。

“天劍閣的神器大多都由長老們掌管，我并不知曉。”他實在不知，默然片刻又道，“師父常說，天劍閣真正的神器乃在天劍山上的一千三百條閣規清律。以其規己身，正言行。”

他眉眼冷峭，唇如劍鋒。衣衫被風吹得響動，身體卻端坐如松，不曾因受傷有半分松垮懈怠。

黎瞳知道，長月九疑的師父，便是天劍閣上一任侍神。人間域曾經的十二境仙修大能。

傳聞他性格孤僻，終生不曾娶妻生子，也未有什麽摯友結交。但受萬人朝拜。

她突然就有幾分好奇，脫口而出問道：“師兄，你會成為你師父那樣的人嗎？”

長月九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衣衫輕揚，終于微微側過臉去，問出他此前并不會在意的問題：“你為何喚我師兄？”

他并不在乎旁人對自己的稱呼。天下人都喚他作“長月侍神”，只有這位重山派的小師妹叫他師兄。他知道她天性古靈精怪，說起話來三分真，七分假，并不指望她會給自己一個正經答案，料她會答“想叫什麽就什麽，”卻見她粲然一笑。

“叫師兄的時候會自然在心裏想起師兄的名字。”黎瞳捧着臉，自然而然地一字一字叫他的名字，“長、月、九、疑。”

“多好聽的名字。就覺得師兄像一個月亮，一株梅花，看得見，聞得着。”她搖搖頭，說，“而不是虛無缥缈，誰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神。”

反正，魔修大小姐可不信什麽神。

長月九疑的目光一點點上移，看到她晶瑩澄澈、靈動之極的眼睛，看到她總是含笑盈盈、麗容無俦的唇角。

她的聲音就像有某種魔力，而他是受她吸引的海中鯨，沉默跟随。可她的表情總是那般随性自然。

她是風，無意之間，就吹落了滿山的梅花。

“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長月九疑的喉結滾動着，他聽見自己問。

黎瞳迎上他的目光，笑盈盈地伸出食指，指了指眼睛。

長月九疑眸光發燙，以為她又在調笑他，笑他“非禮勿視”，可他的眼睛這樣不聽話，呆呆的，就是移不開目光。卻聽見豔如玫瑰的人開口。

“我爹娘叫我瞳瞳。”她淺笑着說。

瞳，聰明清澈，目明心亮。

聽說蜃船沉沒海底，會在海面呈現出極美的幻象。

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夜間，渾身高燒發燙的長月九疑模糊中睜開眼，看到無數條銀白色飛魚張開長長的彩色雙鳍，躍出海面幾丈高，如同織布的長梭，不遺餘力地織就這副夢幻般景象。

被它們帶起的細小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猶如一串串閃亮的珍珠。

少女面朝海面而坐，背對着他，烏絲如瀑布，蕩漾在風中，靜靜地觀賞飛魚。她的頭頂，明月皎潔。

明月夜，女子香；天山雪，黑衣客。

肩膀仍是劇痛切骨，但長月九疑從沒有睡得如此安穩。

吃進口中的橘肉很甜，又有幾分青澀的酸。

……

深夜，黎瞳回過頭。大小姐梨渦挂在唇角，看向眼前的男人，他即使睡覺時也将寬闊肩背挺得筆直，如同懸崖峭壁上巍然挺立的岩石，堅實峰嵘，剛硬冷峻，偏身上又有幾分梅花冷香。

天劍閣的侍神從沒有懈怠的時候麽？是誰教的他這樣呢，痛也不出聲，睡覺身子也不松散。

目光移到他臉上。又見他眉骨高，睫毛濃密，五官深邃，皮膚白，在月光下神似一尊白玉雕像。

黎瞳笑眯眯的，又惡劣地想，長月九疑修為高深、骨相絕佳，實在适合帶回鹧鸪天去當個男寵。

飛魚躍起，又跳入海中，相繼發出“啪”的清脆聲音。

大小姐臉上笑意更深，卻是更加清朗闊達。

長月九疑。

魔修中人有仇必報，有恩必還，你當初雪中護我，如今我還了人情。

你我身份有別，就此別過。

——

一夜無夢。

清晨。

耳邊傳來濕毛巾擰幹的聲音，水珠滴答滴答，滴在潮濕的土地裏，頃刻無聲。

長月九疑睜開眼，顧不上肩頭的傷口，他下意識去找那人，卻發現自己已不在海中蚌殼，而是身處一方小島。

雪海圍繞島邊，海上白霧茫茫，可視不足百丈遠。

“長月侍神，你醒了？”

一道溫潤的男聲響起。

長月侍神擡眸，縱有千般疑惑萬般，依然能做到不動聲色，平靜漠然地開口：“閣下為何在此處？”

黎瞳正坐在一塊石頭上，用濕毛巾慢悠悠地擦了擦臉。

她已幻化為男子面容，又從芥子袋中取了一件紫色長衫換上，腰間紮了條同色金絲雲紋帶，豐神俊秀中彰顯着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女兒身裝扮已大為不同。

生意人“童十四”恭恭敬敬地問道：“侍神希望誰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