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雕塑

第1章 雕塑

秋天多雨,空氣悶濕,城市籠罩在一大片雨霧中。

綿綿細雨裏,向餌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石板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行走着,行李箱沾了泥水,轱辘也不靈便了,發出沉悶的拖行聲。

老舊的家屬院裏,全都是遺留二十多年的灰黑單元樓,樓頂上長滿青苔,濕滑的石板小路七拐八彎,沒有車子能開進去,只得步行。

舊時代的陳舊小樓面對着面,圍着幾條小路自成一界,與一牆之隔的繁華高樓CBD相比,這裏的時光簡直毫不流動,時間凝滞在樓前老人們昏花的視線中。

向餌皮膚蒼白,淋濕的長發下是一雙總顯得惶惑的烏黑雙眸,瘦削身體上套着棕色棉布長裙,她盡量跨大步伐,卻還是避免不了泥水,裙子下擺已經濕透,沉甸甸地壓在纖瘦小腿上。

路過的每棟單元樓前面,都或坐或蹲着三五個老人,他們并不交談,也沒有動作,只是看着向餌走過,視線仿佛更多更沉重的雨,落了向餌一頭一身。

雨水逐漸增加,被時光抛棄的小院愈發寂靜。

總算到了。單元樓前有個水泥門檻,向餌抱着行李箱,纖細的手臂實在用不上力,但她咬着牙齒,腳下狠狠一踢,行李箱後半部分被她踢出去,同時她上半身用力拉拽。

砰咚一聲,行李箱颠在地上,門檻是過去了,可箱子下頭的輪子徹底報廢,骨碌碌滾出去一個。

向餌無暇顧及,她拽着箱子先走到樓內,把箱子放在屋檐下躲雨,這才抱着腦袋跑出去,撿回那只輪子,緊緊捏在掌心裏,頂着突然變成炮仗的雨滴回到樓前。

她呼出一口氣,擡頭望了望樓層。她住六樓,沒電梯,得一鼓作氣,不能休息,越是休息她越是沒力氣。

為了趕最便宜的飛機,她早上都沒吃飯,飛機餐的小面包根本不頂飽,向餌想着回家就能吃泡面了,給自己握拳打氣,低聲說:

“走!”

她濕淋淋的手拎着行李箱,一路砰砰撞着臺階,上到六樓,重重地坐在箱子上喘息。

逼仄狹窄的樓道內,貼滿各種小廣告,潮氣從每一道牆縫中滲透出來,牆上的漆掉了不少。

向餌喘着氣,敲門,沒人回應。她伸手進兜裏掏出鑰匙,艱難地站起來打開門。

陳舊客廳裏傳來電視聲響,向餌瞥了一眼,客廳沙發上,她的室友分明在的,卻不給她開門。

她沒力氣說話,拖着行李箱往自己屋走。室友回頭瞥她一眼,不鹹不淡:

“回來了。”

向餌幾不可聞地“嗯”一聲,找出鑰匙打開屋門,終于走進了只屬于她自己的小天地裏。

她租住的兩室一廳,這裏是客卧,古舊狹小,光線昏暗,屋裏只一張床和衣櫃、書桌,再放不下什麽。牆上桌上空空蕩蕩,什麽挂件、飾品都沒有,但還算幹淨整潔。

向餌腿軟得站不住,眼前一陣陣發黑,可她全身濕透是沒法上床的。她蹲下,打開行李箱,在裏面翻找睡衣。

空氣也濕漉漉的,向餌身上手上都濕着,她打了個噴嚏,手裏忽然抓到一個冰冷堅硬的物體。

什麽東西?

她抓出那物體來,看了一眼,是個造型奇特的雕塑。她記得這是自己買的小紀念品,随手放在桌上。

找到睡衣,向餌站在床邊,脫下潮濕厚重的裙子。

窈窕的身段,柔嫩的肌膚,細腰如楊柳,長腿如青桐,天鵝似的脖頸上墜落點點雨滴,帶着水珠的長發披散在背,兩處腰窩裏卻沁出細細的汗珠。分不清是雨水和汗水,一滴滴軟軟的陳列在雪白肌膚上。

向餌一貫把自己包裹在層層衣裝之下,從未有人知道,她的身體,居然生得如此美好,宛如剛頂出尖角的蓮花,明明瑟縮又緊繃,依舊從關節內側顯露出奪目的紅粉。

身上還濕着,向餌探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

“哎呀!”

她低低地呼出一聲。

架子上不知什麽東西,紮破了她的手指尖,是食指正中間。連串的血珠沁出。

“啪嗒”一聲輕響,幾不可聞。

一滴指尖血,滴在那尊雕塑之上。

向餌收回手,很痛,她把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給唇瓣染上血色,奪目的鮮紅,襯得她皮膚更是慘白。

她穿好睡衣,走向書桌,拿起那尊雕塑仔細看。明明剛才好像看到一滴血滴在上面的……現在又看不見了。

這尊雕塑十分獨特,是向餌在下山來賣貨的少數民族老太太那裏買的,據老太太說,這位是她們部落的神的塑像,買回家可以鎮宅。

這尊所謂的神像卻長得十分妖異。它沒有人形,身軀是一條蛇,盤旋環繞成柱狀,渾身刷着暗紅的漆。頂部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周圍生長飄散着十多根觸手,無論怎麽看,都只讓人覺得詭谲可怖,完全不像什麽神。

這神像用某種冰冷如玉石的木頭制作,放在手中并不沾染半點溫度,只會讓人的手心也漸漸變冷。

向餌把雕塑放在桌上,她遺憾地想道:

“好想有人陪我啊。這樣我買的小玩意兒,就有人一起欣賞了。”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揮之不去。向餌自嘲一笑,她現在這個樣子自顧不暇,哪裏來的陪伴。陪伴在當下社會都是奢侈品,她想要的那種陪伴,更是根本不可能存在。

總之……先睡一覺吧。

向餌躺上床,最後看向那尊雕塑。雕塑上面的暗紅彩漆正在流動,如同被什麽東西燒化了一般,緩慢黏稠地流動起來,雕塑的眼睛也似乎閃出了邪異的光芒。

然而,向餌已經睡着了。

狹小老舊的卧房裏,漸漸傳來強烈的雨聲,好似雨水打濕了整間屋子,又好像被雨水包裹的什麽,穿過窗戶進來,落在破碎的瓷磚地板上。

雨聲中,一道無人可見、無人可察的視線,投注在了床上的向餌身上。

向餌骨相優秀的臉皺起來,帶着些許難受擰着眉頭,皮膚慘白毫無血色,形狀優美的嘴唇緊緊抿着,似乎在做不太好的夢。她環抱着被子,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這是母體中胎兒的姿勢。她是一個很缺安全感的人。

黑色黏稠的東西出現在地板上,越積越多,越積越多。雨聲急促、瘋狂而壯大,宛若鼓點,宛若瘋狂者的儀式。

那些黑色的濃稠液體越來越多,逐漸積滿整個地板,沿着四面牆壁往天花板上攀爬、攀爬。

液體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鼓點一樣激烈的雨聲中,這聲音并不明顯。黑色液體裏,出現了眼睛,一只一只眼睛接連睜開,好像小孩子玩的那種仿真玩具,泡在黑色池水中,睜開,眨動,随着黑液四處流動。

那些眼睛像是新生的孩童一般,四處亂看,一些眼睛移動到向餌的行李箱上,将黑色液體注滿她的行李箱,眼睛落進箱子裏。更多的眼睛在牆上、地上、天花板上,全都沖着向餌看過去,數不清數目的眼睛,全都緊緊盯視着沉睡在床上的瘦弱女孩。

女孩的眉頭緊緊皺着,發出難受的嗚咽聲。眼睛們沿着床往上攀爬,黑色液體蔓延到床單上……一只眼睛接近了女孩蒼白的腳。

鼓點發瘋般急促,聲音激昂猛烈到了極點……

“向餌!你出來!”

有人在外面狠狠拍門。

向餌睜開眼睛。

這瞬間,雨水的鼓點、黑色液體、眼睛,全部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房間和平時一樣逼仄潮濕,向餌咳了一聲,感覺耳膜嗡嗡作響。

剛睡下就被吵醒,滋味并不好受。向餌拖着身子下床,打開房門,看到室友憤怒的臉。

室友舉高手中的一只高跟鞋:

“你怎麽回事啊?回來前不知道把泥甩幹淨嗎,現在到處都是你帶進來的泥水,給我高跟鞋都搞上泥了,那可是品牌的一雙二百多塊,你得賠我知道嗎!”

向餌遲鈍地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鞋幫上确實有些泥點,她嗓子沙啞道:

“我……咳咳,我給你刷幹淨就行了……”

室友鼻孔朝天:

“就知道你沒爹娘養,一點見識都沒有,這種鞋要送幹洗店的,你能刷幹……”

向餌像被針紮了一下,心髒驟然難受。她是孤兒,可她是為了和室友交朋友,才把這件事告訴對方的,沒想到成了對方拿來辱罵自己的證據。

室友卻不對勁了。她話音仿佛被什麽東西驟然截斷,雙眼瞪大,看着向餌身後,眼中的震撼恐懼難以描述,如同看到了她此生最為害怕的事物。

室友嘴唇不住顫抖,手中高跟鞋掉在地上,喉嚨裏發出古怪的咯咯聲響:

“咯咯咯……你……咯咯……”

室友眼睛圓瞪,身體卻轉了回去,一步一步離開,如同提線木偶一樣,肢體動作十分僵硬詭異。

向餌看一眼地上的高跟鞋:

“你鞋……”

沒得到回答,室友已經消失在她的視線內,遙遠的方位傳來“咯咯咯”的奇特聲響。

奇奇怪怪……大概是這種天氣人容易煩悶吧。向餌關門,踢掉拖鞋,躺回床上,幾乎是閉眼的瞬間,就再度沉入夢境之中。

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在做夢。

黑沉沉的黏膩液體從四面八方不斷湧現,仿佛一條永遠無法截斷的河流,一汪難以描述其來源的池水。那些東西不知從哪裏出現,滲透進地板和牆壁,滲透進一切縫隙,從門縫延伸出去,去往所有不知來處與去處的地方。

無數只眼睛睜開,混亂茫然地四處看着,向餌看着那些眼睛,那些暗紅色的瞳孔裏分明帶着沒有人性的冰冷審視。

她看向那些眼睛。那些眼睛也看向她,同時至少幾十只眼睛全部看着她,眼神是非人的,黏稠的,要把她抽筋扒皮、敲骨吸髓的。

向餌坐在床上,她看到,一些黑色液體湧到床前,化成一根觸手,那東西表面粗糙不平,帶着可疑的暗紅色吸盤,伸展得越來越長。

像是章魚的觸手,又像是蛇類的尾部,表面光滑,從黏膩的黑色中游動而來。

在向餌極度驚慌的視線之下。

那觸手樣的東西,緩慢地、不容拒絕地,從腳踝開始,将她全身,一圈一圈、一點一點地,裹纏起來。

從腳到頭,緊緊纏裹,密不透風如同暗紅色木乃伊,而向餌的意識,被冰冷又黏膩的黑色淹沒……

“啊!”

她大叫一聲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屋裏幹淨整潔,一如往常。

真的……只是夢嗎?

向餌像溺水的人一般拼命喘息,胸腔如風箱拉扯,帶來悶悶的痛。她聞到腥味,潮濕黏膩、令人迷亂的腥氣。

她看向那只雕塑。雕塑的眼睛正對着她,那木頭做的暗紅的眼睛裏,閃爍着非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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