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藍太陽

第二八章 藍太陽

揉喻遐頭發的手驀然停下。

喻遐忽視了這個動作。

他想,身體關系對姜換而言大概并不算什麽,也不會因此覺得他特殊。所以他現在只能反複試探姜換到了哪一步,并不知他們能否繼續下去。

“一輩子”,作為形容詞太沉重,卻在這一刻的确發自肺腑。喻遐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聽來有多麽惹人誤會,又或許明知姜換可能想多,但他恨不得兩人羁絆更深一些,于是沒有像以前那樣懂事地點到為止。

“如果她沒有叫住我的話,我可能直到離開臨水也不會進去溪月小築,雖然知道你在那兒,但知道是一回事,和你說上話又是一回事,楊姐請我進去,所以我那天才見到了你。”喻遐的聲音很輕,很黏,飄浮似的晃晃蕩蕩,卻始終萦繞在姜換身側,“這個暑假……沒有比能認識更讓我開心的事。”

姜換愣神,似乎第一次聽見把薄弱的因果聯系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一時無法應對。

演員的基本功裏有在許多情境下處理過臺詞,然而那些都是提前寫好的,背誦過的,直抒胸臆也有一個底稿,逃不出準備的框架。

現在需要在框架外即興發揮,姜換忽地發現原來他的語言表達如此匮乏。

他不像喻遐一樣,能把最真誠的話說得坦坦蕩蕩,他的心動,心疼,心酸,複雜地攪在了一起,找不到從哪裏開始。

在喻遐之前沒人曾經告訴姜換,“沒有比認識你更開心的事”,好像他不是一個能讓人快樂的對象。他們或目的性極強,或開門見山得不到就轉身離開,偶爾一兩個能留下的,淺嘗辄止的沖動很快也消散了,剩下只覺得姜換很古怪。

原來就算不刻意改變,他的存在也是會讓人感到高興的。

意識到這一點,揮之不去的壓力終于松快。

然而已經保持沉默太木讷,許多情緒翻湧着長久無法宣洩,堵得姜換莫名一陣眼酸,仿佛同時被兩股力道拉扯着,不知所措。

他試着攬了下喻遐的肩,像嘆氣,又像回應似的,一聲短促的鼻音。

“抱歉。”喻遐挺直背看向他,“是不是不該說這些?”

“為什麽?”

“好像你會有負擔。”

自己單方面的話本該不關姜換的事才對。

姜換眼神稍微躲閃:“不會。”

“真的?”喻遐笑了笑說,“你別又在安慰我吧。”

姜換看着他,那雙眼睛裏有昏黃的火焰。

從遇見時到現在喻遐總是這樣,神态小心而躲閃,語言克制又暧昧,目光卻放肆地一次又一次地試探他,偶爾有語言,表情,姜換猜不透他到底喜不喜歡。

他移開目光說:“你再這樣我就有負擔了。”

聞言,喻遐趕緊擡手做了個給嘴巴拉拉鏈的動作。

姜換好笑地問:“到底想不想我有負擔?”

喻遐搖頭。

“那你又要說出來。”

“對啊。”喻遐放肆地說,“看到你總不能撒謊,心裏怎麽想我就怎麽告訴你。”

出爾反爾又口是心非,說的那些話還颠三倒四重複好多次,找不到重心到底在哪兒,似乎每一句都很關鍵。可能換個其他随便誰姜換就覺得煩了,他能理解卻很難共情濃度過高的喜怒哀樂,否則也沒那麽多想愛他的人知難而退。

但這天,喻遐描述“錯過”,他跟着開始難受,喻遐說“開心”,他也奇怪地、不自覺地有了陽光下五彩泡泡升空的快樂。

左肩被靠過的地方,骨頭縫裏那陣酥麻的疼痛沒多久就消散了,它沒有那麽快痊愈,而是悄無聲息地轉移到心髒,繼續折磨姜換。這陣疼痛緩慢地酸脹,越來越重,最終沉重地落在那個缺口。

姜換的停頓成千上萬次,想到喻遐,就輕輕塌陷的缺口。

短暫地被修好了。

“那我請你喝杯咖啡吧?幫楊姐請。”姜換問,他覺得自己要做點什麽,對得起喻遐那天心血來潮買的單。

喻遐看他一眼:“現在已經快晚上八點了。”

這時候喝咖啡也不怕失眠。

但對姜換而言失眠已成常态,他不在乎自己,略一思索,又想到或許喻遐正是睡眠質量好的時候,不想被打擾。

不過要說再見也太早了,姜換聽他說了今天不去便利店後改口:“喝點酒也行。”

好像突然忘記自己宣布戒酒的事了。

“不要。”喻遐同樣拒絕了姜換要喝酒的提議,但姜換一再堅持得由自己請回來,喻遐拗不過他,說那就去買瓶飲料吧。

喂完貓後,一起走向學生超市。

瀕臨夏秋換季,梧桐絮繼續泛濫,槐花也落了,過敏和得流感的人都多,姜換戴着口罩并不顯得突兀。但他氣質太特別,留着男性群體裏少見的過肩長發,在超市貨架邊選飲料時不遠處有個男生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最後大着膽子上前搭話。

對方的搭讪技巧不甚高明,問:“同學,你是藝術學院的嗎?”

姜換一愣:“啊?”

身後,喻遐別過頭,努力不讓自己笑得太明顯。

鬧了個大烏龍,姜換自認雖然長得不顯成熟,但也絕非面嫩的那一類型,二十來歲時尚未被認作學生,都三十了,怎麽還能有這種事。

被小插曲一打亂,最後他從貨架上随便拿了兩瓶飲料,結賬出門才發現是很甜的果汁。

兩個人又找了個燈光照不見的角落。

喻遐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但他不希望被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發現正和姜換在一起。身邊的人全然不懂他的選擇,還在糾結那句拙劣搭讪,喝了口果汁,蘋果味,不知加了多少糖精,姜換被甜得緊皺眉頭,半晌不能釋懷。

“太甜了。”姜換五官都有些扭曲,“比這個還甜的只有讀書時喝過的一個,好像是橙子,芒果?記不太清楚,難喝。”

很少聽他提起學生時代,喻遐好奇地朝姜換移了點。

“你在英國讀大學?”

“百科詞條沒寫?”他反問。

喻遐無語地看着姜換。

他就彎了彎眼睛,才語氣平常地說:“最初我考的星島大學,大二退學了,然後申請了英國的學校。不過正經讀了一年多就開始拍電影,耽誤好久才畢業。”

衆所周知的是,姜換在倫敦街頭被許為水發掘,彼時剛剛20歲。媒體推測他的個人經歷應該和許多星島的同齡人一樣,都是前往英國求學的,然而沒确認過真假,姜換的學校、專業、是否按時畢業,全都也成了懸案沒有後文。

現在,普普通通的夏天夜晚,喻遐在最熟悉的校園一角窺見了許多人費盡心思都打聽不到的不算秘密的秘密。

他覺得姜換願意提就是不反感,于是問:“最開始為什麽退學啊?”

姜換搖晃兩下塑料瓶:“你猜我是學什麽的?”

猜不出,他好像與生俱來就應該當文藝電影明星,哪種專業都不适配,但若妄下定論他去讀表演學院,似乎又有些失真——姜換不該被科班技巧訓練。

喻遐天馬行空地猜:“物理?”

“對了一半。”姜換又抿了口甜得發膩的蘋果汁,“在星大讀商科,金融還是經濟什麽的,得學做會計呢。我對那個确實沒興趣也沒天賦,學得很痛苦。後來去英國就換了專業,geography,稍微沒那麽痛苦可還是提不起勁。”

他說得輕易極了,喻遐心裏卻輕輕地一疼,對姜換的羨慕與向往又多了幾分。

停頓很久,姜換轉向喻遐,說:“我那時候跟你差不多,家裏提供不了什麽支持所以要繼續讀只能自己打工賺錢。但我又想到處玩,所以總把自己搞得很狼狽。”

“你怎麽知道我——”喻遐詫異到半截,先把自己說服了,“也對。”

暑假打工,四處兼職,為了800的日薪高溫天當群演。

在不知內情的旁人看來,沒有比勤工儉學更合理的解釋了。

“那時候做過許多份兼職,為了省錢一年多沒有回家。後來賺夠了路費第一次去倫敦找朋友玩,就遇到許為水了,很巧。”姜換說到這時笑了笑,可那笑意是冷的,眼睛裏也沒有任何陷入回憶的朦胧。

“遇到他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為錢發過愁了。”

分明應該是轉折點,标志着往上走的一句話,姜換的語氣聽來卻一點也不興奮,反而帶着莫名困惱,好像這對他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喻遐問:“你不喜歡《藍太陽》嗎?”

他該怎麽對喻遐準确描述這些複雜感情,所有人看來都是嶄露頭角的處女作,卻是一場難以啓齒的交換。

姜換回答他:“我不喜歡拍電影。”

差不多算記憶中第一次,姜換主動地和誰聊起他出道之初的來龍去脈。

被發掘拍電影那年并不如有些媒體誇大其詞,他正處在迷茫的十字路口,相反,姜換彼時很清楚要做什麽,畢業,回島,再找個足以養活自己的工作。學生時代,煩惱與困惑都樸素,至少比現如今伸手抓不見任何的虛無要正常得多。

許為水所言“電影藝術”,似乎為他那個“養活自己的工作”搭了一座橋,讓他多一個選擇,于是姜換辦了休學一年手續,和許為水一起回國拍攝。

《藍太陽》在藝術層面無疑是成功的,姜換在歐洲幾個電影節走一遭,贊譽和誇獎聽多了,加之過程不算難熬,難免産生以此為下一步的目标也不錯的念頭。

正在這時,許為水提供了一份合約。

“他說會為我量身定做5部電影,我覺得好像沒那麽難。”姜換說到這兒,舌尖發苦,分不清是香精過量還是回憶太折磨。

喻遐問:“這不是很好嗎?”

所有人的反應都會和喻遐一樣,包括當年的姜換。

前一天還是窮學生,潦倒,無人問津,因為種族歧視找兼職都受限,後一天就收到了威尼斯電影節的邀請,西裝革履,人模狗樣——

紙醉金迷的奢華世界,誰能抵擋得住?

姜換現在想,只覺得他太草率,但是再來一遍他不能确定自己會選另一條路。

“我媽媽……嗯,養母。”他再次輕描淡寫地帶出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私隐,忽視了喻遐表情一瞬間僵了僵,“我養母那時丢了工作,房貸拖着,眼看還不上,許為水就送來了這個合約和這麽好的機會。”

“她幫你簽了嗎?”

“勸我,”姜換糾正用詞,“她勸我簽了,我同意,然後把錢劃給了她的賬戶。”

“為什麽?”

“覺得她比我更需要錢。”姜換往後靠在長椅上,仰起頭,樹影婆娑間竟漏了一兩點月色,“也有感激,我從小就對她非常感激。”

喻遐不吭聲,長久地望着他,眼睛裏有光閃爍着。

姜換停頓了須臾。

他又有點想抽煙了,第一次提起,語句不熟,好像說的別人的故事。前面尚能泰然處之,惟獨在這一段,起點模糊的時候,姜換左肩的舊傷就開始隐隐作痛。

最後他找了個折中的表達。

姜換說:“她把我從福利院救出來,還治好了我的……傷。”

他到底沒用那兩個字: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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