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真假
真假
當晚,他複入江州城。
這夜卻與之前不同了,天上飄着蒙蒙的細雨,清月館中一處小小的湖泊中飄着零星的蓮花燈,有小小的火焰明明滅滅。
趙老板來雅間見他,笑說道:“看來昨夜清如那一曲,還是叫孟公子上了心。”
夢飛箴笑着承認了,待聽得她今日曲畢,便再請一回。
他從窗邊垂眼去望,陳清如亭亭如新竹,一張冷清的臉,一雙冷清的眼。她的目光環視過一周,只在他這裏微微停頓了片刻,而後又慢慢地移開。
她轉身離去,不多時,又敲開了他的房門。
她依舊是有些冰冷的面目,問他道:“昨日已為公子彈了整晚的琴,公子還不足夠嗎?”
她只記得給他彈琴,卻不曾記得被他從此地帶走,至于後面那些,都不記得了。
這個江州城裏的陳清如,終于也不再是局外之人,而是同樣被拉入了夢裏。
命運有千萬種殘忍的方式,其中有一種,是在最初開始流動的時候,常常安靜得叫人難以察覺,而等到初現端倪,已然落定成了無人能逃的死局。
不到一切了斷,誰也不能脫困。
夢飛箴笑了:“清如,以後每晚,我都來聽你彈琴罷。”
陳清如聞言眼睫顫了顫,不動聲色地打量起他,想他與昨日不大一樣了。
每晚?
這可真是個有趣的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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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到什麽時候?”
他細細地思索了一番,答道:“那不妨,就到你死或我死的那一日罷。”
他笑意溫柔,語氣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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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飛箴就此留在了這一日。
他不再讓韓涉拷問陳清如。每當夢境再次循環,他便會讓韓涉将陳清如放出來,讓玉弓重新為陳清如安排住處,好好治傷。
陳清如對他沒有什麽過多的話說,只有一句——
“快一些,夢飛箴。”
而每一次,夢飛箴都會走進江州城,等待着夜幕降臨,自己才好走進燈火煌煌的清月館,豪擲千金請來那在花樹下寂寂撫琴的陳清如。
每一晚的亥時,都是他見到她的時刻。
他每晚在她徹夜不休的琴聲裏入眠,醒來時,便可在青竹山上,一眼看見大好的晴天。
他每天都要下山,玉弓每日都來念叨他:“如今宗門只有公子坐鎮,昨日又出了事,公子怎麽還念着下山找樂子?”
“你不懂。”
他每次都這麽說。
他知道自己是在夢裏,山上的夢宗是真實的,山下的江城也是真實的。陳清如沒有死氣沉沉地躺在夢宗,陳清如站在他的面前。
他似乎是沉溺在這個夢裏了,他很清楚,但是不脫身。
他重複着與她的這一回相見,清晰地看着她每次都用同樣冷漠的表情前來相見,自己卻毫不在意,只是用不同的開場拉開相見的序章。
如此,每一次,他都要更了解她一些。
後來他拉長了相見的時間,白天也留在了清月館。他盡可能延長自己與她相處的時間,又用最快的速度一次一次試圖走進她深藏的內心。
他将她帶出那座清月館,帶着她湖水裏泛舟,湖心亭垂釣,坐在蘆葦環繞的小舟裏同她道:“清如,何時才敢同我交心呢?”
在旁人的眼中,他們不過只有一晚聽琴的交情,可實際上,夢飛箴已經和她一起走過了多日。
他知道她一定也是明白的。
江州城是她的夢境,這麽長久的多次相見,應當是他們兩個人共同閉口不談的秘密。
陳清如不說話。
他躺在綠柳蔭下小憩,她靜靜地坐在一旁,擡起了扇子懸在他面容上方,一片小小的陰涼。
她垂眼望他熟睡的樣子,這是個俊俏的公子,從前是浪子,如今回了頭,與她做了癡情郎。
就這樣不好麽?
她想。
你來聽我彈琴,晚風瑟瑟聽雨聲,酒至酩酊閑說話。就那麽一點點逢場作戲的情面蒙住眼,不戳穿,便永遠是美夢一場。
你雖不知我,我又如何知你?彼此兩不知,何求兩相知?
那一日,陳清如難得地做了夢。夢裏她是個旁觀者,她看見小小的自己一點點長大,芳華時遇得喜歡的郎君,那郎君的臉看不清楚,聲音聽不見,她卻知道他在溫柔地和她說話,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在同她說:“陳清如,我說喜歡你,你竟當真了?”
她醒來了。
門口有侍女敲門,同她隔着門板說:“孟公子來了。”
她起身去見他,他又來赴與她的長約。她看見他坐在雅間裏看着窗外的細雨飲酒,眼睛裏是明明暗暗的燈火,一個活生生的俊朗公子。
他聽聞細碎的腳步聲時回過頭,看見她的眼睛微微亮,他偏着頭柔聲喚她清如。
世人生了一對眼眶,來裝一對眼珠。可惜神明按照自己的樣貌創造了世人,卻不知道,凡人的眼同神明的眼,原本就不相同。
神明的眼,看得穿世間萬物。
凡人的眼,看不破眼前景象。
人世有幻夢,夢中再如何神奇而不通邏輯,人也不會覺得奇怪,凡人連夢都分不清楚,又如何能信誓旦旦說現實裏這虛虛實實,也能分得清楚?
他說她琴中是傷心,可見是他不懂。
她同他碰杯,酒液倒得滿,碰撞間濺了出來。一壺酒,分了兩只杯,最終也算又融在了一起。
她擡着醉眼看他道:“公子不懂我琴音,我是不會傷心的。”
傷心是無用的東西。
第二日,他白天沒來。陳清如一人自若,半分不見異色,到了夜裏,城外的鐘聲遙遙飄來,亥時已至,她一個人靜默地輕撫着琴弦。
夢裏那句話猶在耳邊:“陳清如,我說喜歡你,你竟當真了?”
她嗤笑,伸出手指拂過琴弦,聽琴沉重的一聲響。
說了到你死或者我死的那一天,陳清如,被人騙過一次,你竟還信這些鬼話?
“不是說了不會傷心麽?”
陳清如手指微滞,回過頭去,僅僅一天沒相見的公子閑閑地倚着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過是在樓下等了一刻才上來,你便這樣,還說不會傷心?”
她站着沒動,還是他先輕嘆一口氣走了過來,把她攬進自己懷裏,輕輕吻了吻她的眼睛。
“不是答應過你,至死方休麽?”
夢飛箴有些無奈地抱緊她:“怎麽就不相信呢?”
是啊,她怎麽就不能相信呢?
她有糾纏自己畢生的噩夢,不敢同任何人說。
所以也就不能回答他,之所以不相信,是因為在這一場噩夢裏,那人對她說——
陳清如,夢裏事事順心,你不如永遠留在自己的夢裏罷?
--
夢裏的江城,和真正的江城沒有什麽不同。
入了三月,江城便開始下雨,終于放晴了的那一天,陳清如出去轉了轉。
從清晨屋頂冒出生火的煙塵開始,這一天就開始了,街上漸漸起了叫賣的聲音,處處都熱鬧起來。
到了天色暗下來,點亮了燈火,她就在人海茫茫裏看見岸邊垂楊柳,公子人如玉。
他走過河水裏漂浮的蓮花燈,走過人們一個又一個虛無的願望,帶着清淺的笑意越過人潮茫茫。
旁人稱他姓孟。
她看見他折扇玉墜上一個小小的徽标,知道,他姓夢。
她曾聽聞,世間事從因緣起,從何起,從何終。
這麽多年,夢宗,又出現在了她眼前。
自留在這一場夢境中後,她彈了很久的琴,琴聲裏有虛假的開懷,有虛假的悲戚,萬情千緒都虛假,足以敷衍世人。
不會有人聽見她隐藏在最深處的殺心。
他卻說要與她交心。
她安穩得太久了,他不動聲色拉近了自己與她的距離,讓她習慣了他的陪伴。只是一刻罷了,她便受不了這樣的失約,哪怕他并沒有失約。
他擁抱住她的那一瞬間,她知道自己即将會經歷什麽,而她不能重蹈覆轍。
所以,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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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夢飛箴再來時,又與之前不同了。
陳清如不在清月館內,趙老板同他說,陳姑娘被人請去了,明早才回來。
夢飛箴問了陳清如的去處,從清月館中走出來。
他慢步走在江州的長街上,想,自己這一段漫長的虛情假意,總算也等到了她耐心告罄終于要做出變化的時候。
他十分輕松,腳步都變得輕快。
他要看看自己先前在青竹山上,看到的陳清如腦海中的那一幕,終究是怎麽在夢境中發展到了那一步。
要破夢,先解夢,他要先看明白了這個夢主人的心,才好走出這一場滑稽的夢想。
夜裏的江州城一片繁華,江面上的游船點着明亮的燈火,大有徹夜不熄的奢靡之感。
夢飛箴沿江而過,聽着從水面悠悠傳來的樂聲,四處錯雜。
他清晰地在其中聽到了陳清如的琴聲。
他終于立定腳步,有些可惜地心想:若是不論別的,陳清如當真彈得一把好琴。
若是離了這夢,他要到哪裏去,才能聽到這樣美妙的琴聲呢?
這種分明是傷心戚戚,仿佛随時都要破碎一般,卻仍舊藏着不可消解的殺意的琴聲,當真是美妙得世無其二啊。
清如,你說我不懂你的琴聲,可你的琴聲,實在是太過簡單了。
他聽着她撥弦,聽見她琴聲裏那點自損自毀的恨意愈發強烈,而殺意鋪天蓋地,幾乎要将這船上所有人席卷而去。
夢飛箴聽到此處,終于擡眼。
他腳下輕點,越過江面,飛鳥般輕盈地落定船頭,走近幾步,一把掀起船頭的簾帳。
就是那一瞬間,琴弦斷了。
琴聲倏然而止,陳清如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正中,手還放在琴上,眼中盡是空洞的深淵。而她面前,躺着的那具屍體下流出的鮮血,蜿蜒到了他的腳下。
她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那是冰冷的陳清如,也是陌生的陳清如。夢飛箴卻在她開口之前毫不猶豫來到她面前,将她輕輕抱了抱。
他說:“真好,你殺了他。”
他垂眸看她眉眼,輕聲道:“否則我發起瘋來,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他滿面深情,一副後怕不已的樣子,仿佛方才在外面久等看戲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夢飛箴牽着她的手,感覺到她冰涼的手指在他掌心顫抖。可她就那樣定定地望着他,眼裏流露出一點無可奈何的絕望來。
他在那一刻,險些覺得自己要被她看穿了。
可她只是垂下了眼,而後緩緩握緊了他的手。
夢飛箴就在這錯過的一眼之後,下意識将她牽得更緊。
她那一眼使得他心中突然湧出一種很奇怪的情緒,就像每次見到她時的那樣。分明是不認識又要防備的對象,可他總是在一步一步退讓。
這樣的情緒一直延續了下去。一直到這一晚,陳清如坐在安靜的夜色裏,同他唱了一支小調,沒有琴聲,只有風吟蟲鳴。
夢飛箴在青竹山上窺見的兩幕情形,此刻全部實現。
陳清如看着昏暗的夜色輕輕道:“我只唱這麽一次,公子若有心,千萬記清楚了。過了今晚,公子與我,就還是從前的樣子。”
公子不過在我這裏尋新鮮,我也沒有過那麽一刻,對公子有一點點的動心。
夢飛箴大夢一場,至今終醒。
他在夢宗自己的房間裏醒來,夜色沉沉,雨聲淅瀝。這些年裏,他憑仗自己天賦異禀,現實夢境兩相交融,自以為能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從不記得玩火自焚這句警告。
火已經點了,要麽熄滅了,一點火星也剩不得;要麽看它終成燎原之勢,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所以啊,清如,至你死或是我死的那一日,我不是在同你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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