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趙懷朋

趙懷朋

江夏挂了電話,将手機揣進褲兜,繼續刷着乳膠漆,這家是一戶新婚夫妻的新房。

現在在客廳刷的漆,是男主人選的暗綠。他覺得顏色有些暗沉,總覺得是不是選錯漆了?但又不好問。

刷了一大半停下觀望,還是覺得壓抑,打電話問了趙工:

“看到照片了嗎?這個漆…是不是選錯了,暗成這樣。還是漆買的時候調錯了?…沒有?就喜歡這樣的?哦…好,知道了。”

挂了電話,對着謝英說:“說主人家就喜歡這個顏色。”

“哎,個人有個人的喜好,我卧室都刷完了,你加油刷客廳,我還得去另一家,先走了。”

“好。”

謝英收拾工具剛出門沒多久,門又開了。

進來一女人,站江夏身後看了半天。

江夏轉頭疑惑看她一眼。

身材微胖,臉圓潤,耳朵是招風耳,眉目很兇狠,不知道是不是眉毛的關系,總覺得她一開口,肯定是要罵人的感覺。

“是誰讓刷這個顏色的?”

果然…聲音很尖銳。

“男主人說的。”

“男主人?”女人眉毛比之前還豎,語氣簡直是要吃人,“他算什麽男主人?不過是個入贅的,這房子一分錢沒出!”

“你是誰?”

“這房子我出錢買的!你說我是誰?”女人趾高氣昂地瞪着江夏,語氣不容置疑,“給我換成白色!怎麽不動?覺得我說了不算?”

“我覺得…”江夏一臉尴尬,“你們可以商量好了再跟我說。”

“什麽?商量?”

女人語調拔高,四處找尋什麽東西。

找着一桶刷廚房的小桶白色乳膠漆,用棍子撬開蓋子,憤怒往牆上一潑。

剎那間剛剛刷好的牆壁被潑上兩道白色弧痕,一大一小,相互疊加。

女人把那小桶漆往地上一扔,對着江夏:“他配跟我商量?”

江夏不知所措,只好打電話給趙工頭,說這邊有事,問他來解決還是喊男主人過來。

趙工電話那頭有些無語,嘁了一聲:“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活,當時在公司簽約的時候,他丈母娘就跟個慈禧似的,那男的在像只鹌鹑,什麽都不敢說。”

“那我這邊怎麽辦?”

“你先回家吧,我去溝通一下。”

“那好,”江夏挂了電話對着那女人,“大姐,那我先走了,等你們商量好,我再過來。”

“你是沒聽見我說話嗎?”那女人在旁邊聽他打電話就已經很火大了,現在更是,舉起手指指着他,“我說!刷成白的!”

“那也要等白色乳膠漆送過來才能刷。”

江夏不喜歡有人指着他說話,有些厭煩。

“你不知道去買嗎?”

“我不負責買,合同寫的,材料自己買。”

“什麽合同!哪裏寫了!”

女人不知道今天是在哪受了委屈,似乎要把氣全撒在江夏身上,見他收拾東西不管她,準備上前潑辣開罵。

結果江夏站起身,那角度、那距離,誇張點兒說,簡直就是巨人俯視一只小雞。

“合同寫得很清楚,而且簽字的也不是你。”

“你不準走!”

女人見江夏完全不顧及不理睬她,氣憤地伸手抓他的胳膊。

她仗着自己是女人、是長輩、還是雇主。料定他一定不會動手傷及自己,所以大膽地瞪視,緊緊地抓住。

盡管她還不到一米五的身高配上她此時的舉止非常之滑稽。

江夏沒有辦法,只好又打電話給趙工:“她不讓我走,還是喊男主人過來解決一下吧…對…那我就在這邊等着吧…嗯…大概多久?好…”

“我都說了,你刷成白的不就完了?等他來結果都是一樣!”

江夏不回她話,只是擡了擡被她拽住的手肘,示意他不走了,該松手了。

女人收回手,将手抄在身後,四周溜達。像是繼續找着她不滿意的地方,好一起算總帳。

溜達一圈,已經在心底裏暗暗計算清楚待會兒她女婿來,要怎麽一一去數落。

江夏見她那神态,非常困惑。

他時常遇見一些個子不怎麽高,頭卻揚得卻比任何人要高。反而一些個子高的,頭卻低得像是在地上找尋什麽寶藏。

他拿眼去瞧那面被潑上怨憤的牆。

右眼不合時宜地開始疼痛,那白色痕跡的周圍,似乎漸漸在變紅。

這又是什麽不好的預示嗎?

他眨了眨眼,低頭去看地上的防塵布,那雙小腳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做你們這行一個月工資能有多少?”

“沒有多少。”

“肯定沒有多少,你們這行一點技術都不需要,小學畢業就能做,一點兒前途都沒有。”

江夏實在是不知道怎麽應付這種性格的人,只能默默不說話,等着她們繼續。

一般來說,她們說累了說夠了,就會變成自言自語,要不就抱怨他兩句走開。

“呆頭呆腦,枉費長那麽高!”

随着她最後一句總結,一男子出現在了門口,穿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裝,上氣不接下氣地扶着門框,一臉倉惶地說:“媽,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看着,這房子要被你折騰成什麽樣?這顏色你怎麽選的?這房子是拿來住人還是裝屍體的?”

江夏對她的言語略感驚吓,好像說到了一種可能,會随着這帶着惡意脫口而出成為現實的可能…

“顏色是玲玲選的,你也知道,她喜歡與衆不同。”

“趙懷朋!”女人又尖聲尖氣地指着他,“你以為我不知道?玲玲什麽不聽你的,你什麽手段把她騙得服服帖帖,要什麽沒什麽。”

趙懷朋臉色是有微微變化的,只不過不知道是聽太多,麻木了大多數,還是說有別的東西支撐着他不去展現這種當頭被罵後該有的面目。

但是往往沉默帶來的不會是安靜下來,而會在某一方面激起對方的更多怨憤。因為她們需要回應,讓她能在她的行為裏找着目的。

你無能!你不聽話!你還敢反嘴?

如此這般。

“男人混成這樣,還有什麽臉面?”

“上次讓你去幫忙處理一下小小的事情你都處理不好,要你什麽用?”

“孩子孩子懷不上,問題肯定出在你身上!”

“你給我回話,你這幅死樣子就跟你那農村的老爸一樣,一點兒本事都沒有!”

那罵聲的分貝,一浪高過一浪。

江夏在一旁很無措,他是等着人來商量好刷什麽顏色的漆的,一句都沒商量,就聽見她罵了。

他想開口問問到底刷什麽顏色的漆,卻發現這女人處于一種極其亢奮的激憤當中。

只見她那威風淩淩地下巴昂得更高了,目光傲慢、急躁、不耐煩。

掃視她能看到的一切,包括趙懷朋,包括江夏,甚至這房子裏一切不滿意的地方。

“刷白的就白的吧。”趙懷朋等她發洩完說了句話,“您說了算就是。”

等那女人繼續罵完才收了火氣走出這房子,江夏依然坐在一矮木凳上一動不動。

他拿眼瞧了瞧趙懷朋,見他雙手自然垂在兩旁,去望那面牆。

他聲音沉着冷靜:“刷了大半天,說毀就毀了,需要多久?兩秒?”

“差不多,”江夏回他,“那等你什麽時候把乳膠漆買好,我再過來刷吧。”

“不用了,”趙懷朋苦笑一聲,“用不上了。”

“什麽意思?”

江夏不解其意,只見他一臉嗒然若喪,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也不覺得地上灰有多髒。

拿出手機找了照片給他看:“我老婆,好看嗎?”

“…好看。”

“這房子我是沒有出錢,但是我每個月工資都是交給她的,認識七年,交了七年,你說,她這麽說公平嗎?”

“……”

“我爸爸從小教我,為人和善些,做事求穩些,處理問題呢,謹小慎微些,這種方式被她們總結出來,就是沒有骨氣,你說,這叫無能嗎?”

“不叫…”

“我們周圍普遍認知,不管你誠懇也好,正派也罷,只要錢不夠,就什麽都是錯的。小時候我們常常被大人這般祝福:小乖乖,快快長,大了當個有本事的人,讓辛苦一輩子的父母享享福。”

趙懷朋一邊劃着照片一邊滔滔不絕。

那些照片,全是他老婆不一樣的笑容,一張一張從他瞳孔裏閃過。

他此時仿佛找到了可以訴說的樹洞,因為江夏不認識他,不在他的生活裏圈子裏,今天一出這門就再也見不到了。

這些給了他勇氣,将自己一切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可是等我們長大,工作幾年,有了積蓄,還沒來得及給你父母買什麽東西,這些存款就全都要用往另外的地方,因為你該成家了,該生個孩子了。”

趙懷朋手頓了頓,眼睛停在了一張照片上。

是張全家福,前面坐着他的父母,慈祥的微笑,皺紋很多,膚色很黃,但是幸福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綻放着光芒。

他自己則站在父母身後,雙手搭在他們的肩膀上,笑得舒适,開心。

他繼續訴說:“但是幸苦一輩子的父母不覺得這有什麽錯,他們覺得你只要開心幸福就好了。我們對幸福的理解是什麽呢?吃喝不愁?有房有車,出門有面子,一種優越感?兒女雙全?”

“也不是所有的父母…”

江夏想起自己的爸爸,喃喃了一句,不過馬上就止住了,繼續聽他講。

“你一步一步朝着這些社會給予的幸福目标走,結果發現,那些所謂的幸福不過是別人賦予的,你覺得幸福是什麽?”

他突然問江夏。

“我…不知道。”

他還沒有遇見,還沒有思考過。

“是不是…愛你的人和我愛的人往着同一個方向去走,走到盡頭的那一天回望,覺得每一步都是踏實的,快樂的…”

“我愛的人…”

江夏腦子裏閃過一張笑臉,那臉迎着陽光,似春風那樣和煦。

他在想象,也在确定。

“要是…沒有阻礙就好了。”

趙懷朋站起身,眼神堅定,朝那面牆走過去,在那白漆周圍用手指擦了擦,嘴角勾起一絲笑:“要怎麽去掉?”

“擦不掉的,只有重新刷過。”

江夏自然而然地回他,身後倏地刮來一陣涼意。

他轉頭望了望身後的窗戶,沒有一絲風。他又聽見一種凄涼恐怖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那聲音說了什麽?

沒錯…只有重新來過。

?!

心下一沉,頭一轉,見那用手指抹着牆面的人嘴微張,眼角的笑意消失,那句話從他嘴裏直直地說了出來:

“沒錯…只有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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