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花瓶

花瓶

周成川看時間不早,想着闫媽媽該吃飯,起身打算去食堂。

一轉身就瞧見那半顆頭,眨着眼睛在那偷看,被發現後又一臉驚慌地縮了回去。

心裏暗笑,走到門口,打量他半天盯着他手上那盒飯:“飯都冷了,去打熱拿過來。”

“哦,好。”

闫小山又往食堂走,不忘回頭瞧他,生怕他走了。

周成川站外面抽煙,瞧他跑進跑出奔到自己跟前,心裏小小開心,面上還是故意淡得很。

見他張嘴似有期盼問自己:“你要走嗎?”

“你想我走嗎?”

“你想我想你走嗎?”

周成川斜眼看他,偏頭吐口煙:“進去吧,再犟嘴,飯又冷了。”

“哦。”闫小山垂頭進去,在門口回頭,見他沒跟進來,失望的情緒蔓延。

走到他媽媽跟前:“媽,你是自己吃還是我喂你?”

“小山呢?”

“我在這呢。”

“小山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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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我自己吃吧。”

闫小山把她推到桌子旁,給她遞了飯勺,開了果汁倒杯子裏。

見周成川出現在門口,驚喜:“你沒走?”

“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麽今天發脾氣嗎?”

“不知道,護工說前幾天也鬧過。”

“今天不是你生日嗎?”周成川走到床頭,在枕頭上拿了個東西,“你媽媽做的,估計想送給你,找不着人,就發脾氣了。”

“是什麽?”

“每周有手工課,鍛煉她們的手腦協作,上面寫了:送給小山。”

闫小山接到自己手裏,看了半天,彩紙貼上去的,貼得不是很好,依稀能看得清楚:“是不是小雛菊?”

“也許吧…”周成川走到闫媽媽身後,将她輪椅推轉過來,“阿姨,這是小山,這是不是你要送他的東西?”

闫媽媽手裏拿着飯勺,望他倆半天,什麽也想不起來,呆了好久。

周成川把她手上勺子拿下來放好,蹲下耐心問她:“想起來了嗎?”

“小…山…你是…啊…啊…”

闫媽媽似乎想起來,指着他一直笑。

“你記得我了?”

闫小山開心,也蹲她面前。

“是小山…啊…不對,你也是小山…”

闫媽媽開始煩躁,腦子似乎在打着架,原有的記憶和喪失後又跑回來的記憶在相互碰撞。

目光快速在倆人之間來回看,眼睛從渾濁到豁然明亮。

瞬間激動抓住周成川的手:“成川,你是不是成川?阿姨對不起你…還有你…爸爸媽媽。”

眼淚狂流出來,情緒有點控制不住:“是不是…來不及了?我…”

周成川臉上快速閃過一絲悲涼,緩緩拿開她的手,起身漠然看她,再掃了眼同樣擡頭帶着歉疚望向自己的闫小山,皺眉轉身走了出去。

闫小山急忙起身,跑到屋子門口想去追,轉頭看他媽媽又開始哭。

不得不回去安慰:“媽,你別哭了,我們吃飯好不好?吃飯。”

他把輪椅轉過去,又将那飯勺遞給她,站在窗戶邊,手拉着窗簾,見周成川已經走到了院子裏。

周成川走到院子中央,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郁悶點了根煙,開始狂抽。

手肘擱兩腿上,眼睛懶着去盯地上石板,縫隙裏長出些許雜草。

目光左移,花壇裏的紫色小雛菊長得茂盛。

往後靠在椅背上,瞧着那小雛菊出神,煩悶被一段記憶所覆蓋,嘴角淺淺笑出弧度。

闫小山剛被關起來那會兒,不聽話得很。

老覺得他自己沒錯,雖然有協議,但是沒想到自由全沒了,堵着氣,覺得這樣對他太不公平。

結果當然是被各種欺負了,發現各種反抗沒有用,就開始不吃飯,作為他無聲的抵抗。

其實當時只需要對他說:“你當餓死後我會心疼嗎?反正最後不是我媽媽沒人管,一個人在那自生自滅。”

他肯定乖乖地趕緊吃飯,眼裏委屈着淚花,受氣包就是形容那種表情的他。

但是自己當時也打定主意,看你能跟饑餓對抗到什麽程度。

飯還是依舊按時喊外賣送上門。

第一天回去,三餐都在桌上,人悶悶地坐沙發裏看電視,無視他回來與否。

周成川把外賣拿出門扔垃圾桶後回來取笑他:“飯不吃,水倒是還記得喝。”

闫小山怒目瞪他一眼,去卧室睡覺去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那肚子咕咕叫得簡直是各種節奏各種分貝,身體也輾轉得左右變換姿勢。

他就暗自在床頭看書笑他。

第二天連水都不喝了。

周成川給他鼓掌:“不錯,真有毅力,還能有力氣走路嗎?”

又換來一個不服氣的瞪眼。

晚上那動靜簡直了,他要是能有一根指揮棒,可以在他肚子裏奏出一首悲歌。

歌詞就是:我要吃飯,可我要對抗強權,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即能吃飯又能對抗強權?

他抽煙笑他,還将他柔弱的手腕提起然後讓它自然下落:“是要我更容易推倒你嗎?”

第三天回家之前,公司有人給他送花表白,被拒絕以後那花被人扔進了垃圾桶。

他覺得可惜,藍色小花還挺好看,就撿了起來,把包紙一扔,還能插花瓶裏看個幾天。

回家闫小山人已經沒精神了,昏昏戳戳地躺沙發裏。

他拿着花進去,那三餐還是放桌上。

他也懶得扔了,四處找着花瓶,結果發現家裏邊根本沒有花瓶。

他盯着那束花瞧了半天,懷裏不僅有花,還有壞主意。

走到沙發旁坐他旁邊,把他腳拿起來放自己膝蓋上問他:“還有意識嗎?”

見人微微側了身子,不過已經沒力氣瞪眼了。

他繼續壞笑問他:“是不是…可以任人擺布了?”

“不是。”

人雖然沒力氣,不耽誤嘴上說話。

“你瞧,今天有人送我一束花,說喜歡我,”明顯感覺那放自己腿上的腳動了動,他繼續說着他的主意,“家裏也沒個花瓶。”

“你答應她了?”

“答應什麽?”

“沒什麽。”

周成川打心眼兒裏開始愉悅,不僅僅是他跟自己鬥争把身體整得沒了力氣,還以為這樣做能得到什麽自由。

他還不知道待會兒等待他的将會是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待遇,在沙發裏茫茫然還吃醋生氣呢。

“啊,我忘了我們家有個花瓶,還美得很。”

“哪裏來的花瓶。”

那口吻,醋意依舊不減。

“就在我懷裏啊,多好一花瓶…”

說完,将那柔弱的身子拉起來抱在懷裏,眉眼全是壞。

……

闫小山等她媽媽吃完飯,把飯盒拿去食堂回收。

在院子裏張望半天,內心期望他還沒走,還可以跟自己說兩句話。

知道希望很渺茫,卻在帶着失望進食堂的時候發現在花壇後面仰頭抽煙的周成川。

他進去放了飯盒跑他身邊去,站他面前躊躇幾秒:“謝謝你今天能過來。”

“她飯吃完了?”

“吃完了。”

“還哭嗎?”

“不哭了。”

周成川低頭繼續抽煙,闫小山猶豫後還是坐在他身旁,雖然不知道要說什麽話。

這怎麽說,好像是種習慣和依賴。

就是不會他還站在你面前,你能轉身就走。

周成川從花壇裏扯一朵雛菊下來,在指尖轉了轉,笑說:“好巧,你媽媽手作上的花,是這種小雛菊,這花,能從春天能一直開到秋天。”

“應該是在院子裏看見,照着做的。”

“除了那畫,還想起什麽來沒有?”

“什麽?”闫小山疑惑。

“花瓶啊。”

周成川擡眼,眼眸裏絲絲壞笑遞過去,像是在幫他回憶那天所遭受的這一輩子都不願意再去想的事實。

闫小山立即打了個寒戰,那疼痛,刻在了記憶神經裏。

他晃一眼在他手上揉捏的雛菊,吓得不敢再說話。

那天是節食對抗他失去自由尊嚴的第三天。

堵他對自己的恨不會比愛多,如果愛多,那就會不忍心,就會跟自己談判。

他要得不多,不見媽媽、不出門、不準跟外界聯系都可以,但是不能沒有精神世界,至少讓自己可以有書看。

再就是可以每次做那種事不要說難聽的話休辱他。

結果他賭錯了,他先被抱在懷裏,聽他奇怪溫柔地對自己說:

“我沒答應她,她就把這花扔垃圾桶了,實在太浪費,想着拿回來逗你開心,怎麽樣?好看不好看?”

他除了感覺到周身毛骨悚然,完全不覺得他是在逗自己開心。

無力推他:“你走開。”

“走開?走開的話,怎麽能讓你知道,不好好吃飯的下場。”

他知道了,這種傷害自己的抗争确實愚蠢。

除了讓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去反抗,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

眼看着他拿領帶将自己手腕反捆在背後,就連膝蓋都被捆成一種奇怪的形狀。

過程掙紮都是多餘的,毫無作用。

最後他感覺自己被捆成了一只螃蟹,等待上蒸籠蒸熟後大卸八塊的螃蟹。

他簡直就想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不…不是螃蟹…他說是花瓶。

他見他從那花束裏挑了一支最好看最豔麗的,比着長度,在合适的位置一剪。

“你做什麽?”

闫小山戰戰兢兢地問他,他害怕極了,也後悔極了。

“插花。”

“?!”

之後的過程,不管你有多疼痛,多無助,叫嚷着什麽話都沒有用。

他就是讓你體會這些雜亂的痛苦,掙紮不開,意志受到磨滅,直到最後妥協。

求着他:“我知道了,我吃飯,好好吃飯。”

“來不及了,三天不吃飯,浪費多少糧食?該不該懲罰多一點?”

“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不行了…會進醫院…啊…”

那支雛菊就在所謂花瓶頂端随着時而溫柔時而激烈的節奏搖晃。

藍色的,小小一朵,很可愛。

周成川手指尖捏着那朵雛菊左轉右轉,搖晃的小花又浮現在他腦海。

他當時沉浸在那美麗的花兒上,讓它随着自己的故意,變幻着姿态。

他還想該怎麽形容眼裏的一切,姿态萬千?

完全沒注意闫小山什麽時候已經痛得昏迷在沙發裏。

他也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玩兒大發了的後果,怎麽都叫不醒,一聽心跳跳得好慢。

他不僅着了慌,還無盡地開始後悔和自責,立馬蓋了毯子抱進車裏送往醫院。

最後當然是被醫生痛罵,雖然男科醫生對有些事見怪不怪吧,但是像他這種不把別人當人,當玩物的,就是該被醫生和當時的護士鄙視。

因為當時闫小山三天沒吃飯,兩天沒喝水,嚴重脫水,還遭受這種慘無人道的待遇。

醫生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把人關起來虐待,打算等病人一醒就問,要是真的,就讓警察以虐待的罪行把他帶走。

幸好,闫小山醒來說的是自願。

不過當時他羞愧難當,盡管醫生護士沒說什麽,他都不敢去看他們的目光。

因為他想那目光裏,肯定充滿疑慮:自己把自己餓得沒力氣,然後自願被這麽折騰這麽折磨?不是變态就是有毛病。

複原那段期間,就連上藥,他都是拿一半枕頭把自己的臉擋起來,知道自己掩耳盜鈴,但總比露個臉被他們當笑話看得好。

從此闫小山一提到醫院,就怕,就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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