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還手

還手

“沒吵了?”

“好像沒吵了。”

江夏坐自己床邊,耳朵卻在專注地聽隔壁的吵鬧。

正擔心着呢,對面又恢複了平靜,就像當時他在樓下聽到的差不多,吵吵一會兒安靜,開心一會兒又吵吵,實在難懂。

“你可真是讓人驚喜,”仲季常坐單人沙發裏翻着手裏的日記打趣他,“還是個順風耳?”

“是他們聲音大。”

他有些窘迫,畢竟這種屬于偷聽,只要和偷挂上關系的,都屬于不好的事,說詳細點兒,屬于是不光明磊落。

“那你眼神兒也好?”

仲季常點了支煙,笑問他。

“也挺好。”

“我猜也是,不然做不到百發百中。”

說完自行抽着煙看那日記。

江夏沒打擾他,翻着手機裏的號碼,随手撥了過去,聲音盡量小聲:“喂,李工?是我江夏…你好…就跟你說一聲,我從師傅那裏出來,可以自己接活兒了…是…從後天開始…好…那謝謝你多關照…再見。”

挂電話又撥出去:“喂,張工?我是江夏…師傅跟你說了嗎?嗯…他是說他要賣房子…價錢?我不清楚…有住的地方,謝謝關心…好…那以後多多關照…再見。”

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将手機充上電,開始沉思。

他在想:是要努力賺錢存錢為首要,還是多去注意他周圍那些事情,特別是裴晨,他可一直安着壞心思。

對了…

他說下次見要送給季常一份大禮,是什麽?

似是想到什麽,拿手機在浏覽器裏搜索,随後瞥了眼他擱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有了個主意。

“你困了先睡,我再看會兒。”

仲季常見他忙完,囑咐他。

“好。”

他将手機擱床頭,側身躺床上,并沒有閉眼,而是瞧着繼續看日記的人,想知道他看到了什麽內容,會不會增加更多愁緒。

他自然知道他歷來堅強,但是總也有脆弱的時候。

有一次不知道在外面接收到了什麽內容,回家來一直笑,又一直拉他說話,他去握他的手,想讓他走出那種情緒,反被吃飯的叉子紮了手。

江夏将現在的手翻轉看了看,當時叉在了手背,還挺有力氣,一撇,還彎了。

自然是痛了很久,重要的是,他好像沒注意到自己做了什麽,第二天起來還問:你手怎麽了。

慢慢有了睡意,睡了過去。

夢裏還在想:是什麽內容讓他崩潰了的?為什麽當時自己沒敢問,那麽小心翼翼到最後,反而什麽也不知道。

這一次,不需要這麽小心,有些事,最好是問清楚,才知道如何應對…

仲季常翻着日記,沒注意到床上江夏腦子裏想着的全是關于自己的事。

剛拿到這本日記的時候他就在想,跟自己媽媽相處那麽多年,從來不知道她有寫日記的習慣。

寫日記,說是寫心裏話,總歸不會全寫上去,因為寫了,總會被人看見,除非你是故意想讓誰看,或者寫一篇撕一篇。

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當時人被逼到一定境遇,沒了別的宣洩口,只能拿随手可使的,簡單有效的方法來排解當時的苦悶和絕望。

這日記就充分說明了他媽媽當時所處環境的絕望程度。

開篇全是歪扭的字跡,筆下得重,收尾又很輕,說明寫字的人當時情緒的激動和不可控。

被關在自己原來長大的屋子裏,本來舒适美好的房間,本來承載着兒時美好記憶的空間,全都被定格在了她失去自由的那一天。

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牆被全部軟包,堅硬的物品全都受走,她最後拿筆戳自己,也只是受了輕傷。

随後房內安上監控,24小時監視。

她只好妥協,想将最後的尊嚴留下,求外公把監控撤走。

仲季常翻到中間一篇,內容寫得比以往的都多,專注看了看:

今天他帶着醫生進房間來,難為他居然搬了部超聲儀器,太可笑了,連死這種最簡單的逃跑都制止得住,還怕去趟醫院我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嗎?

那醫生檢查完高興說:發育得很好,是個活潑的小子。

他一聽,那臉上泛起的笑,簡直和黑面獠牙的野獸無異,讓我瞬間捂嘴想吐。

醫生說孕吐很正常,之後跟他交代事宜,忽地聽見了一聲不屬于自己的心跳,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居然能感受到裏面孩子想要跟自己交流的錯覺。

這是…手嗎?

肚子鼓得很,從來沒想過孕育生命這麽難受,以前聽媽媽說這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美好的事情,為什麽我沒有這種感覺。

我只感受到了惡心,全都惡心!

包括孩子嗎…

對,包括他,肮髒污穢種在裏面的,你能指望他好得到哪兒去?

不對,孩子一出生都是一樣的,純潔美好說的不就是嬰兒嗎?

環境,對了,是環境…

可他一生下來,壞境就得教他跟他們一個樣!不能帶他來,不能!可是我能有什麽辦法?我試過了!所有該試的我都試過了!根本沒有用,他還是得來,來了還是得在這些肮髒污穢裏長大。

可還有我…

我能照顧好他,至少帶他逃離這裏。能嗎?能嗎?

怎麽可能!你別忘了,你自己是個什麽下場!

孩子…

我能預見,你來了以後看到的世界是個什麽樣,所要遭受的事又有哪些。如果我沒辦法保護你,千萬不能怪我。

不能怪媽媽…

……

怎麽會怪呢…

仲季常翻頁,笑得凄苦。

日記看到後面,基本都是兩種心境在掙紮。

她越來越喜歡和肚子裏的孩子說話,并且還把內容記在了日記本裏。

比如:今天窗外天氣很好,有多少人經過,周圍自己能見到的細小瑣碎,對這些瑣碎的感想。

也只有跟孩子說話了。

仲振全沒來看過她,外公沒事也不會來,來了也是訓斥。

孩子出生以後,寫得就很少了,仲季常估摸着,是不是從紙上的宣洩,漸漸變成了跟自己互動。

只是有一頁寫滿了後悔。

他再仔細一看,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刺激,原因沒寫,寫得也沒有邏輯,前後胡言,亂糟糟的。

最後總結出來,是在一種極端的情緒下做了後悔的事,那事情就是拿了一把尖銳的刀,準備刺向幾個月大的自己,卻一直下不了手,手顫抖着哭泣的時候,不小心傷到了額角。

額角?

仲季常拿手摸了摸自己額角的紅點,原來不是顆痣。

再看那滿紙的歉疚和後悔,又笑了,手指摩挲紙張上頭幹了發黃的淚漬,猜想她當時哭得有多難過。

安心吧,媽媽…

外公早就為此付出了代價,現在就剩他了,我能讓他知道自己犯的錯,就差一點點,還有一點點…

他将日記合上,站起身望向酒店窗戶外。

他站在酒店的23樓,遠遠望去,全是四五層的矮樓,還有少許燈火,不像栔城,高樓林立,燈火萬家。

他又點了根煙,邊抽邊想:哈…忘了,其實那人早就知道自己做的那些肮髒事意味着什麽。

有一次他還聽見仲振全跟人在書房裏談笑,笑話自己做的這種事情太多,可能是要下地獄的那一個,還說可能十八層都不待見他。

說完一陣嘲笑,嘲笑的是這種虛無的信仰。

接着又說,傻子才信死後的事,重要的,是現在,每一天每一刻,都要過得精彩。

呵,是沒錯,人生嘛,每時每刻都要精彩,可是,精彩到什麽程度才算好,才滿足,才夠啊…

他可已經精彩了大半輩子,要怎麽樣才能讓他在最後的時刻感受痛苦呢?

得是重重地跌落。

如果真的有這個能力,他想讓他感受到千萬只螞蟻啃食他心髒的痛,每一寸骨頭都被折斷,每一個毛孔都能注滿水銀…

嘴裏吐出一個煙圈,随着煙圈的散開,仲季常在那玻璃上看清了自己的臉。

突覺玻璃上的人面目可憎。

“真難看,誰說的你好看。你知道你什麽時候最難看嗎?就是這種時候,妄想!不自量力!”

他走到自己床邊一坐,注視對面睡熟的江夏,抽煙吐煙。

此時江夏睡得香甜,拿後腦勺正對着他。

趴着的睡姿,腿太長,床擱不下,整個腳都超了出去,一只手臂耷拉在地毯上,手背貼着地,無名指和小指頭微微彎曲。

白色被單就蓋住了腰到大腿的部分,加上床頭燈的燈光從頭打過去,像極了一幅油畫。

他就那麽盯着,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什麽笑話,開始笑,笑夠了開始說話,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已經睡着了的人聽。

“都是被遺棄了的人,在一起相互取取暖。真可憐吶——什麽?沒有遺棄?不不…我說的是被這個社會遺棄,你在這個社會沒有價值,帶來不了什麽東西,只能帶來不幸。你爸爸是不是這麽說的你?我媽媽雖然沒有這麽說我,但是我也确實不幸被帶到這個世界上,再接着不幸…”

煙抽得差不多,腦子開始迷糊,舉止開始不受控,竟然蹲地上将煙頭杵在了江夏耷拉在地毯上的手掌心裏。

“滋”的一聲。

“你喜歡收集我的煙頭是不是?那以後都給你留着好不好?”

江夏感受到一絲疼痛,手收了收,那煙頭随即滾在了地毯上。

他睜開眼醒了過來,轉頭去看自己的手,再去看他,見他笑很奇怪。

“你…日記看完了?”

“完了。”

江夏撐臂坐起,腳掌在地,發現旁邊的煙頭,撿了準備放床頭,反應過來自己被煙頭燙了。

盯着手裏那傷開始思量:上次沒有發生這一幕,所以這次還是有很多不同,要不要問清楚?會不會釀成不好的後果…

“痛不痛?”

仲季常打斷了他的思量。

“不痛。”

“不痛?你沒有痛覺的?”

江夏直接問出口:“你在日記裏看到了什麽?”

“看到什麽…你有興趣?”仲季常拿起扔床上的日記本遞給他,“給你看啊。”

他接過來正打開,被一手掌打飛,那本子立馬掉在了地上,咵嗒一聲。

江夏愣了愣,拿眼瞧他,整個氣氛不對,他雖然熟悉,但不知具體原因,不好說話,靜默看他。

“讓你看你就看,這麽聽話…你也想扒開我看看,看了有什麽好處?啊…怕我生氣…我說過我不喜歡生氣,費神費腦子…怎麽不說話?這麽看我……覺得我很壞對不對?”

仲季常說着話,帶着笑,将身體往前探,靠近了他,拿他手過來,右手食指在那處燙了的地方圍着畫圈兒,左手攤到他面前:

“要不…給你個機會…燙回來怎麽樣?”

江夏還是不說話。

“嘿嘿,”仲季常把手一縮,“要是那麽容易就好了,你瞧,我對你犯了個小小——的錯誤,伸手讓你燙回來你都不敢,說明什麽?說明你弱,或者說,你怕還手以後我會生氣,再也不理你是不是?”

随即笑出一臉得意,從床上起來,站他面前,拿手擡他下巴,點着他的下巴尖,教育的口吻:

“人得學着恨一點,要不要燙回來?再給你一次機會,證明你有這個勇氣。”

江夏擡頭望他,認真說:“我不抽煙。”

“噗——哈哈…”仲季常聽得一個笑話,收回手,後退一步,抱着手臂歪頭看他,“我讓你還手,你跟我說你不抽煙?果然是個傻子,還是個沒用的傻子。”

最後見江夏一直那一副呆傻樣,頓覺沒趣,躺床上看了天花板,嘟囔:“沒勁。”

側身面朝窗戶,房間驟然間變得安靜。

江夏撿起那日記,開始翻看,時而擡頭望他背影一眼,看完不知過了多久,将日記合上放床頭,那煙頭旁邊。

思量過後起身躺他床上,側身抱他在懷裏。

仲季常正是淺睡到深睡的過程,被一溫暖環抱,迷糊間打算轉頭,卻見兩只手出現在自己前方的視野裏,并且聽身後人開始說:

“這裏…”那大手指着右手肘窩處,“是小時候我爸爸拿煙頭燙的,疤小,但是深,因為用力杵加上次數多,邊杵還邊問我,痛不痛?就是讓你知道有多痛,才好知道我現在有多難受。”

仲季常似被那醒目的疤刺激,立即清醒,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個煙瘡,開始緊張後悔。

自己剛剛是不是也給他燙了個疤?

忙拿雙手去尋,展開他的左手一看,是自己幹的?!趕忙拿手在上面來回快速抹,試圖把那傷口抹掉。

“我小時候沒敢反抗,但是等我長大了,有力氣了,我就在有一天還想再燙時候反打了他一拳,打在下巴,他措手不及往後倒,起來又準備拿板凳打我,但是我早就跑遠了。”

“那後來你回去…他打回來了嗎?”

“他喝酒睡着了,第二天起來就忘了這件事。”江夏反握住他還在自己手心裏來回抹的手,“我們不急,現在弱小,有可能永遠都沒他們強大。但是總有機會,防備松的時候,糊塗的時候,甚至再不行,奄奄一息的時候還一還手,證明我們不弱,我們有勇氣。”

仲季常頭枕在他臂彎,聽他說完,垂眼聽得他的心跳,穩健有力,不像自己,有些紊亂。

緩緩調整好呼吸,緩緩展開他的手掌,指着那傷口笑問他:“那…你打算什麽時候也對這個疤還一還手?”

“你猜…”

“不準學我說話。”

“等你哪天對我沒有防備的時候。”

“那你有得等了。”

“我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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