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撕裂
第59章 撕裂
賴淑芬被判謀殺罪名成立,已經是我進入大學後兩年的事情了。
是舒琳琳給我打電話,來向我公布這件“喜事”的。
“其實如果不是仇家的助推,這件事不會那麽快辦好,他們請的律師很專業,我媽基本上沒有翻案的可能……”舒琳琳的聲音是塵埃落定的落寞,我知道,自己母親入獄,身為女兒的她也很難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
說不出恭喜的話語,勾了勾唇角,我只能問她:“最近在學校裏面,感覺還順利嗎?”
“嗯,挺好的。”舒琳琳的聲音似乎帶着些許笑意,片刻後,卻又像是感受到恍惚那般,她問:“裴森,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做的這一切,其實都在仇郁清的計劃之內呢?”
什麽?難道她的意思是……
我沒想到她竟會有這樣的顧慮,聲音卡在喉嚨之中,半晌,我才說:“當初在他收手的那一刻……對他而言,這一切應該都已經了解了吧,畢竟事在人為,後來發生的事情,大概率也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仇郁清不是那樣的人,我無比篤定地這樣相信着,畢竟這麽多年來,他也并未對顧鑫造成任何實質性的二次傷害,這一切的一切,應當也都是因果輪回的巧合而已。
“是啊……反正事情都是我媽做的,或許她的确罪有應得吧,哈哈。”輕輕笑了笑,吸了吸鼻子,舒琳琳擡起頭來,“抱歉,我不該懷疑他的,畢竟他還幫了我,算了不說這些了……能不能跟我講一下你大學的生活?老實說現在我的功課落下了許多,聽你說一下大學的美好生活,我也才有動力繼續拼命努力嘛。”
大學的……美好生活?好吧,既然她想聽,我就跟她講講好了。
雖然其實我的大學生活并沒有什麽好講的,這些所謂的“美好”,也只是借我室友的一些奇異經歷,拿來安慰舒琳琳罷了。
畢竟,一個沒日沒夜打工還債的苦逼大學生,是沒有時間去享受生活的。
本來這應當是一場相對而言還算和諧美好的談話,壞在最終,臨近挂斷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忍住,向舒琳琳打聽了仇郁清那頭的境況。
電話那頭,舒琳琳靜默了良久,片刻後她輕笑出聲:“裴森……你跟他的關系,真不錯呢。”
一瞬間,我意識到我自己多言了,雖然不知道舒琳琳說出這些話語究竟為何,但我忽然明白……或許在舒琳琳心目中,她是永遠無法真正同仇郁清和解的。
“抱歉。”
“沒什麽好抱歉的,我的答案是不知道,雖然他同樣問了我關于你的問題,但畢竟我跟你倆的聯系一直都很少不是麽?”舒琳琳的話語令我當場愣住,片刻後她笑出聲來,似乎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我一定會過得很好。”
“什麽?”
“我一定會過得很好,超過你,還有超過仇郁清的。”仿佛一個士兵宣戰前為自己打氣的沖鋒,舒琳琳的聲音是那樣有力:“這大概是我們的最後一次對話了,以後我不會再打給你,再見了。”
她挂斷了電話。
老實說,與舒琳琳的這次通話,曾令我困惑了很長的時間,後來我才忽然意識到……她那時的态度,大概是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為什麽我好像就那樣接受了仇郁清所做的一切,甚至還關心他,對他抱有善意。
對于一個曾被傷害、甚至被狠狠拒絕過的人而言,這大抵是不可理喻的吧。
不争氣。
我也知道我自己不争氣。
可選擇不去仇恨,又何嘗不是在保護自己?
人生中,能夠拿到大仇得報劇本的人,畢竟是少數。
我能理解舒琳琳的想法,也欣賞仇郁清為複仇所做出的每一個舉動。
他們都是很棒的人。
而我是跟他們不一樣的人。
點開仇郁清的主頁,第無數次,我側着頭凝視着熒幕中的他,漸漸的,原本遲疑的內心在那一刻迎來了安寧。
不能被昔日的仇恨絆住腳步。
得繼續。
得繼續生活、繼續為目标為理想拼搏才行。
我這麽想着,确也這樣做着。
應當算是還有些天賦,自從拿到相機以後,我的攝影事業在日複一日的堅持之下,逐漸有了起色。
我十分急切,急切地想要提升自己的技術,想要離理想更進一步是一方面……實在沒錢想要賺錢,又是一方面。
自父親離去後,奶奶的身體撐了約摸一年的時間,一年後,各種慢性疾病果不其然還是接踵而至了。
實在不好意思反複麻煩顧鑫的家裏人,可因為學業原因,我卻也不能頻繁地往來于兩座城市之間,路途長是一方面,捉襟見肘又是一方面。
每個月,我都往家裏打錢,醫藥費用連帶着自各方而來的催債,就如同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窮是什麽滋味,兒時我是從來不明白的,如今上了大學,卻是漸漸地懂了。
有沒有什麽來錢快的方式呢?我的內心無比焦慮,沒日沒夜地,想的都是這個問題。
壓力很大,頭發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就算是兼職+約拍+網絡撰稿的錢,也是怎麽都不夠。
大城市工作的機會更多,奶奶的病是我最為提心吊膽的事情,迄今為止尚還留于人世的親人已然不多,如果可以,我多麽想要抓住這屬于我的最後的溫暖啊。
心中淤積的事情越累加越沉重,身邊無人傾訴,漆黑的夜晚我捧着手機,與仇郁清的聊天框……便是我最後的救贖。
那時的我,精神狀态大約也到了一種極度緊繃的境界了,最開始只是嘗試性地說出一切粉絲該說的話,後來确認他真的不會回複也八成真的不會看私信之後,我便開始向他傾訴自己的痛苦。
當然,因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我自然也是沒有采取什麽十分正常的方式的,愛語夾雜着訴苦,大抵是想将自己塑造成一個走投無路的絕望網民,不欲讓任何人發現這個小醜與“裴森本人”有任何關聯,我選擇才這樣做——
“好喜歡你,小狗死了媽媽死了爸爸也去世了,痛苦漸漸随着時間淡去,但喜歡你的感覺,卻一天比一天濃烈。”
“他們造謠,說你曾經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不值得喜歡……真好笑,我難道不知道你是個很壞很壞的人嗎?我甚至明白你是個混蛋的,可我還是喜歡你啊,真無奈啊,我有什麽辦法呢?”
“被催債的人打了,鼻青臉腫的,好可笑呢,就好像電影裏的醜角一樣,或許這就是報應?你看到這些會不會感到高興呢?我替你高興吧,哈哈。”
“想要賺錢,想要約拍,要是有一天能夠拍到你就好了,這是我的夢想,很奇怪吧?每天晚上我都想象着你的樣子入眠,我想要看到任何狀态下的你,想要将關于你的每一個瞬間都記錄在我的相冊中,我喜歡你,好喜歡你,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喜歡……”
那時的我,大抵是已經瘋了。
我變成了我平日裏最讨厭的,總在網絡上發表不當言論的那那種人。
我其實很讨厭這樣的自己。
但很詭異的是,我卻的确通過這樣的方式,緩解了精神上的壓力,也因此,我本人在平日裏看起來也同一個有禮貌的正常人無異。
其實還有些更加不堪入目的內容,我就不多做贅述了,你們可以盡情想像,反正我覺得如果仇郁清看見我的私信,大概會報警。
但那時他的粉絲已經有很多,其中瘋狂程度在我之上的也不是沒有,我只希望仇郁清将我看做它們其中之一,我的那些話語雖然的确出于真心,但這樣可怖而丢人的一面,我還是不希望仇郁清将它與我本人聯系到一起。
說來慚愧,或許是迫于生活的壓力,其實那個時候,面對仇郁清,我自作多情的次數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多了。
在我向他私信了那些瘋狂言論的後一天,仇郁清新發布了一則視頻,其內容迅速将粉絲群體的瘋狂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
當我看見那誇張而性感的運鏡、表情挑逗布料稀缺的穿衣風格,一瞬間,我也不知該怎麽形容我自己的心情了。
最初的感覺自然是一種自嗨式的狂喜,認為仇郁清是看見了我發送的那些瘋狂愛語,才會将這些大尺度的內容發出來以回饋我的喜愛。
但後來,我卻又不由自主地對此感到難過,因為有這樣想法的人顯然不止我一個,這些瘋狂的粉絲們開啓了狂歡,紛紛臆測着仇郁清發布這一視頻的具體原因,在他們看來,仇郁清的每一個行為都能被拆解為對某個具體靈魂的愛意,在他們的想像中,自己早已同仇郁清在腦海中狂戀過千百回了。
當然,本質而言,我與他們也無甚分別,起初我認為我是特殊的,但我也清楚在其他所有人眼中自己都是特殊的那一個。
于是我便又開始對仇郁清這種“自甘堕落”的行為感到憤怒,大抵是覺得自己的東西被別人看見了,你要回應就只回應我好了,為什麽還要加上別人呢?
我知道,我的想法是極其可笑的。
就好像一顆砂礫,無論你本身再如何耀眼,當你被淹沒進無數的塵土之中,又有誰能夠分辨出你跟其他人的差別?
“好喜歡你的身體,想要描摹遍你全身上下的每個角落,好喜歡你,想要跟你接吻,想要被你粗暴地對待,哪怕被侮辱踐踏都沒有關系,好喜歡你,想要到你的身邊去,想要緊緊地抱住你,想要成為你的唯一……好喜歡你。”
“可是,你的身體被別人看到了我還是會覺得很難過,雖然你是模特,這件事本就無可厚非……說不定你早就用那副身體玩弄過很多人的身心了,畢竟你現在已經變得那麽好看,一定一直都很受歡迎吧?”
“你還是變壞了,我可以罵你麽?我想罵你的,一些并不幹淨的詞彙,但最終還是覺得算了,你堕落了,就跟我一樣,我也堕落了,我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沒有底線的,為了錢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人了。”
“……”
“你知道嗎?今天我找到一個約拍的工作,給我很高的薪水呢,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十分正經的事情,但是他已經給我轉了定金,為了錢我還是要去做,哈哈哈哈,不過你要相信,無論我拍攝了誰,內心深處,最喜歡的那個人依舊是你的,我會想像你的樣子,我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喜歡你的。”
啊……我真是癫狂了,那個時候的我究竟跟瘋子有什麽區別啊?
居然還把那件事情告訴仇郁清了……麽?
那件事情,對,就是上面說的那件事情。
那仿佛噩夢的開端、潘多拉魔盒開啓的伊始,從今往後我的生活提心吊膽的根源。
那是一個很有錢的雇主,最初我拿着攝像機,以為自己頂多只是去拍一些比較私密的照片罷了。
我沒想到隔着霧蒙蒙的玻璃,我會被他看中,模特與攝影師的身份就此調轉,我倒是成了被拍攝的那個。
豐厚的薪水,前去應聘的人卻不算很多,但隐蔽卻低調奢華的約見地點,并未使在場的任何人起疑。
得到工作的過程是那樣順利,當即被轉到卡裏的數萬元,令我在猶豫的同時,又無可避免地心存僥幸。
此後,聯系我的往往是他的雇員,那雇員會開車将我送到一片神秘的領地,進入房間的時候,我的眼睛會被蒙上一層黑布,那人似乎不願令我的目光觸及他的身體。
相機被收繳,鏡頭對準到我的身體上,當我對他的要求提出拒絕的之時,他說:“你現在還需要多少錢?只要你聽話,你的債務我很快便能幫你還清了。”
聲音模糊,仿佛開啓了某種變聲的設備。
原本還在試圖逃避的我,聽完這番話語後卻忽然詭異地沉默了。
讨債人狂妄的話語猶在耳畔,一次次鼻青臉腫的負隅頑抗,最終得來的也僅僅只是寝室穿衣鏡前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而已。
如果我有了錢,說不定真的能夠填平那可怕的無底洞,或許還可以為奶奶請一名優秀的護工也說不定。
或許我只是外表堅強,或許那種朝不保夕疲于奔命的生活我早已過夠了。
片刻的掙紮,很快,我便明白內心深處我已經對金錢低了頭,徹底妥協了下去。
僅僅只是被拍攝照片而已,對于我這樣的男生來說,沒什麽的。
更何況這個體面的男人很有錢,他應當不會做出毀約的舉動。
看吧,我就說,我終究只是個普通人,僅僅一點點的誘惑,我便毫不猶豫地上了勾。
我明明不知道任何一件關于“他”的事。
我只知道他是一個神秘的、不願暴露出自己任何個人信息的男人。
以及他的昵稱。
——Y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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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