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任總的真面目
第14章 任總的真面目
《如鑒》劇組開機半個月後,總導演任清崇終于進組。
這位年少成名的演員兼導演,褪去職場精英的西裝外套,穿上一身勁瘦的黑襯衫,“大刀闊斧”地坐在導演凳裏,劇本攤開在某一頁。
他揚揚首,臉上表情很淡,對着鏡頭下的演員們點點頭:“準備一下。”
今天他要親自走一場戲。
李樂山讓開座位,迎賓似的站在任清崇身後。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裏,任清崇褪去身上溫和的外衣,四瀉的強勢氣場使得片場鴉雀無聲。
鏡頭下,沈玉收回視線,向唐詠雲點點頭。
在向任清崇求助之後的後幾天,李樂山依舊不死心,堅持走了幾場對手戲,都不盡如人意。任清崇勸他先拍幾場別人的戲,把男主沈玉的戲份空出來,等他親自過來。
安排的細微變化沒有逃過沈玉的眼睛,不過他性情內斂,只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沒作任何反應。
任清崇一來,就選了一場對于整部劇來說最親密的一場戲——吻戲。
李樂山環視了一圈被人塞得滿滿當當的現場,問:“要不要清個場?”
任清崇說:“不用。”
他單手拿板,拇指一推,木板發出“噠”的一聲:“Action。”
沈玉飾演的男主溫和宣與市面上流行的霸總人設相去甚遠。他溫柔善良,身上有着許多女性的特質,而唐詠雲飾演的女主章雲走的卻是飒勇堅毅的風格。于是在兩者的愛情關系裏,溫和宣始終處于被動的境地。
這一場戲是二者的初吻,也是挑明關系最重要的一幕戲。
章雲怒氣沖沖地破門而入,闖進溫和宣四季如春的房間。與之呈對比的,是溫和宣本人行将就木的臉色,慘白得仿若枝頭的那一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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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劇情設定中,為替章雲報仇,溫和宣秘密潛入危險組織替她取得複仇的重要證據,孤身一人的他即便武神再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等章雲知曉此事,匆匆趕回時,溫和宣躺在床上,竟已一副即将撒手人寰的模樣了。
章雲又驚又怒,想與溫和宣大吵一架,得到的卻始終只有一拳頭砸在棉花上的憋屈感。溫和宣忍讓、包容一切,連章雲凝視他許久,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這張面具似的臉上,如果生處錯愕與驚慌來,會是一種什麽情形?
于是章雲捏着溫和宣的下巴,低頭就要惡狠狠地吻上去。
任清崇:“卡。”
他那雙平時總是略帶笑意的眼,此時黑沉沉的不帶任何情緒:“沈玉反應不對。錯愕給得太早了,你要想明白,你此刻很虛弱,是一個被章雲壓制的狀态,情緒需要有一個緩沖。”
“還有唐詠雲,你剛剛準備親的時候為什麽愣了一下?”
唐詠雲:“……”
雖然她很想敬業,但這倆人之間的關系總是時不時在她腦子裏打轉——主動要求今天拍吻戲,任總,我不會是你倆play裏的一環吧?
唐詠雲看了眼同樣沒什麽表情的沈玉,暗自抹了把臉。
任清崇緩和了一下神情,讓笑意從新染上眼底:“你們走戲的時候其實不必完全遵循劇本來,也不用太在意我,我也很久沒導戲了,還得李導幫忙看着。”
李束手無策導擦汗,一點也不敢就這麽接受任清崇的話:“不不不,任導哪兒的話。”
任清崇不會導戲?那他寧願相信魚會蹬自行車。
現場冷凝的氣氛終于緩和了些許,任清崇拿起劇本,望向坐在床上久久沉默的青年:“沈玉。”
沈玉擡起頭。
“狀态可以嗎?”任清崇笑了下,“咱們再來一場?”
沈玉頓了頓:“來。”
第二場開始。
依舊是同樣的出場,唐詠雲在任清崇的指點下,加了點肢體動作。溫和宣躺在床上本就沒什麽力氣動彈,而為了加深二者之間的糾纏,唐詠雲先是溫柔地扼住溫和宣的脖子,手指緩緩向上移到嘴角,引導衆人的視線往上彙聚。
這是一個很成熟的處理方法,然而沈玉卻再一次沒接住戲。
溫和宣外表雖然溫和男媽媽,但就沖着他孤身一人闖死局的行為就可以看出,這人身上多多少少帶着點病嬌似的自毀傾向的。和心愛之人親昵,目光肯定炙熱不減。
結果沈玉給出的情緒卻是怔然。
敏感如他,在上一場任清崇喊卡的時候,他就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什麽。
李樂山導戲時,這種感受還沒有如此強烈。沈玉從床上坐起來,朝任清崇做了個手勢:“不好意思,我的狀态不對,能再來一次嗎?”
任清崇沒說什麽,恢複了淡淡的神情,迅速打了個板。
幾分鐘後,唐詠雲“啧”了一聲,從沈玉身邊退開。
這一回是她沒接住沈玉的戲。
劇組裏像是冥冥中有個搗蛋鬼似的,硬拽着進程這根線不撒手,偶爾還拉上一兩下,讓進度回退。李樂山眼見事情重演,煩悶的同時升出一絲無力感。
任清崇不語,将劇本輕輕拍在凳子上,力道不算輕,引得沈玉投去一瞥。
任清崇道:“李導,來一下。”
李樂山:“诶!”
二人緩緩走遠。
留在原地的唐詠雲拍了拍沈玉的肩膀,嗤笑道:“怎麽回事啊,我倆以前在別的劇組的時候從來沒發生過這種情況吧,難不成是我倆氣場不和?”
沈玉搖搖頭:“不,是我的問題。”
在某種意義上,沈玉與任清崇擁有同樣的敏銳度,在演藝界,人們将其稱之為天賦,他們都能夠察覺到這場戲的過程中存在着違和感。
然而不同的是,任清崇知道如何定義,如何激發,如何利用,而沈玉不會,也不知道如何做。他是半路出家,只是跟了幾節課,仍遠遠不夠。
沈玉緩緩籲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我去洗把臉。”
李樂山滿腦子的完了完了完了連任清崇都導不下去,難不成這項目就要這麽胎死腹中了?
豈料還沒等他憋出句話來,就聽任清崇問道:“李導看出來了嗎?”
李樂山:“啊?”
兩人站在風口,微醺似的風一躍而起,在任清崇黑色的襯衫上留下一道褶皺。
“沈玉的問題。”任清崇淡淡道。
李樂山思考片刻,毫不掙紮地放棄了:“說實話任導,沈玉的演技其實在我看來是沒問題的,雖然偶爾對角色的理解有些偏差,但只要提點一兩句,他就很快能夠理解,并将它演出來。”
這也得歸因于他們要求高,如果換個馬虎點的劇組,沈玉早就一條過了。
任清崇沒有争辯,反而另起了個話頭:“你應該知道沈玉那孩子的經歷吧?”
“……”李樂山不明白任清崇要說什麽,只好點點頭。演員的履歷在內部算不上什麽秘密,
“十五歲時半只腳踏進來,半年後母親去世,而後在圈子裏浮浮沉沉,事業終于稍有起色,又遇上徐錦耀那種人。”任清崇微微眯眼,琥珀色的瞳色不經意洩出幾絲光亮,“如果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
李樂山幹巴巴道:“可能早就撒手不幹,回老家種地去了吧。”
任清崇不知道想起什麽,忍不住唇角一彎:“嗯,是,但他好像表現得什麽都沒發生過,站在那裏的時候,就像一朵剛淋過雨的玫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李樂山:“……”
你到底要說什麽!要不是眼前站着的人是任清崇,李樂山幾乎要懷疑他是故意在秀什麽。
任清崇笑了笑,拿出手機遞給李樂山。
手機上播放着一個追劇reaction,視頻的作者是圈內著名的影評人兼百萬up主。也不知道是誰請得這位大佬垂眼,替一個爛劇《将軍大人幫幫忙》寫了幾千字的腳本,不過李樂山囫囵開了個三倍速後才發現,整個視頻一共十分鐘,劇的部分花了兩分鐘,剩下的竟然全是對沈玉這個演員的剖析。
“……爛劇一個,也只有靳秋這個角色有點說頭。”
靳秋就是沈玉飾演的配角,劇評人言辭犀利,将劇從頭到腳噴了個狗血淋頭。
“……沈玉演單人內心戲的時候,哭起來那叫一個我見猶憐——這話是不是不能形容男的,無所謂,反正他內心戲演得有多好,和別人搭戲的時候就有多狗屎。”
“……怎麽跟你們形容呢?他演出了整個劇只有他一個人的感覺。看年紀估計不大,而且以前沒見過,不會是人類捏出來的ai演員吧?”
任清崇:“李導知道的,許多天賦型演員,會在拍大情緒戲的時候剎不住車,甚至出現劇拍完了仍然走不出來的危險情況。這類演員,他們通常都有很強的共情能力,而且會受到環境、心态的影響,導致剛開始拍戲的時候進不來狀态——像唐詠雲,或者梁琛。”
“但這世上還有另一種天賦型選手。他們情緒穩定,在生活裏很少大喜或者大悲,所有瘋狂的、崩潰的情感都貢獻給了演藝事業。”
“沈玉就是這種演員。”
李樂山其實對任清崇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說,在接觸這個青年之前,他對年輕人還有着毫無根據的偏見。
作為被生活蹂躏得沒有理想的中年男人,先前表現出的對任清崇所有的尊敬與信賴,都是源于他所擁有的權利與他所代表的身份階層,一直到現在都如是。
但在聽完這段話後,有那麽一剎那,李樂山感覺自己的內心仿佛被任清崇看穿了——究竟是什麽樣的年輕人,才能僅憑一個片段、幾次接觸,就能摸清他人藏在心底的秘密?
微風再次造訪,這一回,它偷偷摸摸掀起了任清崇襯衫的一角,使後者露出一節精瘦但有力的腰身。
“沈玉身上有股超脫世外的冷靜——當然,被逼急了除外,被外物影響演戲情緒這種事是不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任清崇緩緩道,“這是他的天賦,卻也是他致命的弱點。”
他任何時候都是冷靜的,能夠迅速計算得失利弊,自己是否能夠從中獲得什麽,如果自己無法掌控事情走向,後果又是什麽。
他就像是一碗幹淨的水,你可以往裏面傾倒任何一種色彩。
“為什麽這個人會評價他演戲青澀,機械感過重?明明非科班出身,卻渾身上下透着股程序感?就像ai制成的畫,美則美矣,卻沒有注入創作者的思考、熱愛與靈魂。因為真正參透一個角色,勢必要與他共情,将屬于自己的靈魂碾碎,揉進角色的血骨裏。”
“別的演員這樣做,在抽離時多少都會褪下一層皮,但沈玉有天賦,他不會。他只是演的戲太少,好劇本就更少,如果能利用好這種天賦,假以時日,沈玉将有用無比璀璨的未來。”
李樂山長久靜默不言,随後,他緩緩嘆了口氣。
任清崇說的他根本無法反駁。那麽沈玉身上的問題就顯而易見了——單人戲或許可以模仿,但對手戲除非注入情感,否則無法入戲,甚至還能把對面的演員帶出戲。
“我知道了,謝謝任導指導。”李樂山将手機遞還過去,誠懇道,“辛苦任導忙得腳不沾地還親自來一趟,後面他的戲份我大概知道該怎麽做了,任導要是還有其他事,就不必浪費時間在劇組了。”
任清崇挑眉:“誰說我要走了?”
李樂山:“?”
“我是總導演,就要從頭跟到尾,有問題嗎?”
李樂山:“???”
任清崇接過手機,不知道幹了什麽連點了好幾條,而後将其揣回兜裏。與此同時,李樂山的手機響了。
——是任清崇發的長條語音,他下意識點開,只聽得一句“別的演員這樣做,在抽離時多少都會褪下一層皮,但沈玉有天賦,他不會”的語音沖了出來。
不是,你什麽時候錄的啊?!
任清崇從容地拍了拍了李樂山的肩膀:“記得轉發給沈玉。”
李樂山:“……”
他錯了,他不該以貌取人,以為任清崇是個正經的人生導師人設。
望着任清崇離去的背影,李樂山喃喃道:“所以你現在去哪?”
他以為任清崇聽不見,誰知道人家像長了第三只耳朵似的,頭也不回地答道:“去教教沈玉怎麽在演戲的時候和角色共情。”
李樂山:……彳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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