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舊事(四十四)

第七十二章 舊事(四十四)

子烨注視着我,道:“你真的覺得,杜先生是因為跟太子牽扯,才遭此橫禍?”

我當然不覺得。

父親就是太子一系的,從頭到尾,我都沒聽說過杜行楷跟太子有什麽牽扯。且如果要清算太子黨羽,那麽父親這個一心一意想讓我當太子妃的就是最大的黨羽,下獄的該是他才對。

不過,這自然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那麽杜先生是因何觸怒了聖上?”我問。

“這已經無關緊要。”子烨道,“阿黛,你我之事,成不了了。”

這話,讓我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我盯着他,好一會,才從那嚴肅的神色中明白過來,他并不是撒謊。

“為何?”我問,“因為當下這事?”

子烨沒有否認。

“就算我不為先生說話,聖上也不會放過我。”他說,“阿黛,你跟着我,不會有好處。”

我急道:“什麽好處壞處?聖上如何不會放過你?難道他要将你打下死牢,砍你的頭?他又不是傻子,你一不曾謀反,二不曾弑君,他瘋了才會背個屠戮手足的名聲殺你!”

子烨卻道:“你怎知,我不是謀反?”

我再度愣住,一時結舌。

“你……”我看着他,狐疑萬分,“你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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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方才說的。”子烨的神色依舊平靜,“阿黛,如果聖上真的以謀反之名治我的罪,你還覺得無所謂麽?”

我說不出話來,仍不可置信。

“聖上為了殺你,難道會編出這麽個理由?”我問道。

“他不必編。”子烨道,“阿黛,你覺得我真是個甘于寂寞的閑散宗室麽?”

這言下之意,讓我十分震驚。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想從那臉上找出一點撒謊的痕跡。在我這個謊話連天的人面前,他從來不是什麽撒謊高手,一看就透。

可我什麽也看不出來。

他雙眸幽深,似藏着萬千情緒,又似空空蕩蕩。

我突然發現,今日見到他之後,除了在外面,他曾經像怕我被任何人見到那樣,急急将我帶進來而拉過我的手,再也沒有主動碰過我。

将我推開之後,他一直隔着兩步開外與我說話。

就似他現在看着我的神色,猶如一個陌生人。

“有件事,你不覺得奇怪麽。”他的聲音平緩,“京中愛慕我的女子有許多,我為何單單選中了你?”

心頭似被什麽捶了一下。

“為何?”

“自是因為你是上官黛。”他說,“你是你父親上官維唯一的嫡出女兒。上官家的勢力,連聖上都不敢小觑,便是太子也不能拒絕娶你。我勢單力薄,若能與上官家聯姻,那麽于我而言,便可得到莫大的靠山。這一點,無論是那給我遞過情書的薛婉還是其他什麽人,都無可企及。”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似一塊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是麽。”我極力穩住情緒,找出這話語之中的纰漏,“你娶了我,而後呢?難道我父親會幫你弑君奪位?”

“這皇位,本就是我的。”子烨道,“我将它取回來,乃理所當然。”

我很是錯愕。

“皇位?”

“我的父親穆皇帝,臨終前留下了一份遺诏。”子烨道,“他在遺诏中寫明了,會将皇位傳給我。那篡位之人,是當今的聖上。可聖上得知了此事,在那遺诏公布之前下手。在場的所有太監宮人和大臣,皆在三日內暴斃。雖不曾找到遺诏,但父皇去世的宮殿,在他去世之後被一場大火燒得幹淨。可聖上千算萬算,卻不曾想,漏了一個杜先生。”

這話語,無異于驚雷。

“你撒謊!”我斷然道。

子烨不理會,繼續道:“聖上深知我是那真正的儲君,故而這些年,一直将我關在同春園,不聞不問。但他不敢殺我,因為杜先生曾給他去過一封匿名信,說我若沒了性命,遺诏就會重新現世。”

說着,他的語氣似藏着遺憾:“可惜他一直不曾放棄,如今終是被他找到了痕跡,認定遺诏果然在杜先生的手上。于是他将杜先生重新起用,讓他做了個禦史大夫,杜先生從前吃過虧,本是小心翼翼,可副手皆是聖上安排的人。他們假借杜先生的名義辦了許多事,其中,便有與太子結黨的證據。聖上早有意廢了太子,如今一并發難,将杜先生下獄,逼他交出遺诏。”

他的聲音愈發低沉,深吸一口氣後,又輕得似羽毛:“可杜先生什麽也沒有說,昨夜,他在獄中咬舌自盡了。”

我聽着這些,只覺得在聽一個極其遙遠的故事。

它如此赤裸,荒誕到好像從來并不會發生在我的身邊。

突然,我發現他的外袍的衣領下面,露出了一點粗麻布的衣料。

我兩步上前,将那衣領拉開。

他藏在底下穿着的孝服赫然出現在了眼前。

子烨沒有掙紮,仍然在那裏看着我。

我忙縮回手。

“那……”過了一會,我小聲道,“那遺诏……”

“杜先生根本沒有什麽遺诏。當年早已經在父皇的宮殿裏被付之一炬。”子烨冷冷道,“可做賊之人,從來不肯放下疑心,直到将杜先生逼死了才甘心。”

我張張口,想說這不是真的。

可他說的每一句話,卻總能被我知道的事所印證。

其一。穆皇帝當年并沒有立太子,去世之時,沒有儲君。當今的聖上雖然是皇長子,但先帝并不喜歡他。

其二,穆皇帝死後短短數日,宮殿被焚毀,後來又有過服侍他的人都橫死的傳聞。宮殿被焚毀,廢墟在那裏,這時無可辯駁的事實。而那些橫死的人,後來并沒有人去确切查過死因,這事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宮中鬧鬼一樣的傳說。

其三,則最是重要。我也想不出來,聖上處心積慮治杜行楷的死罪,究竟有何必要。

“你……”我覺得我的嗓子像卡着什麽,“你當年突然在聖上面前出現,又在毬場上打敗了吐蕃人……”

一抹冷笑在他的唇邊浮起,似在譏諷。

“若換成是你,知道自己是儲君,卻要忍受那一輩子坐牢一般的日子,你會甘心麽?”他淡淡道,“若無這等鋪墊,你又怎能看到我?”

我呆呆地望着他,只覺身上的熱氣都被帶走,只剩無盡的冰冷。

“你向我坦白這些,是因為杜先生走了,你便斷了念頭了麽?”好一會,我問道。

“這些事,我不必瞞你,因為你父親已經知道了。”子烨道。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麽。

“你是說……”

“奉聖上之命秘密審理杜先生的,最後将他逼死的,正是你父親。”他說,“恐怕在你離京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此事。”

指甲深深紮入了掌心,試圖讓痛楚來保持冷靜。

“子烨。”良久,我望着他,低低道,“你……你喜歡過我麽?”

他沒有答話,定定地看着我。

“從來不曾。”他的聲音很輕,卻像刀子,“你回去吧。”

終于,有什麽狠狠摔下,砸得粉碎。

忍耐已久的淚水,湧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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