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仇雠(下)

第七十六章 仇雠(下)

我謝了恩,站起身來,并不看他,只垂眸恭立。

地上的影子動了動,他似乎也沒有看我,轉過頭去,繼續憑欄望着城中景致。

“你呈來的信,朕看過了。”他說,“你來求見,就是為了董裕等人,是麽?”

正好,我也不想廢話。

“正是。”我說,“陛下明鑒。貧道上書所言句句是實。董裕等人投靠亂黨,助纣為虐,殘殺忠良,禍亂朝野,乃證據确鑿。”

每一個字,我都說得很是清楚。因為當下大理寺和執金吾那邊每日忙碌着抓的人,無不跟着幾個罪名有關。

他颔首,道:“證據何在?”

我随即将一本厚厚的冊子呈上。

他接過,翻了翻。

修長的手指滑過書頁,嘩嘩作響。

他翻了幾頁看了看,道:“這冊中皆不過記述,要治罪,人證物證缺一不可。”

我說:“人證物證都有,只要大理寺立案,貧道可一一引路,将冊中所述罪證一樣不落找尋出來。”

地上的影子動了動。

他似轉過頭來,正盯着我。

“故而你除了将這冊子交給朕之外,還藏了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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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無慌亂,平靜答道:“貧道來此,不過一人罷了。人證物證全拉出來,只怕十車也不夠,貧道孱弱之軀,實做不得許多事,唯有先将這冊子先呈與陛下,陛下明鑒。”

他沒有動,似乎仍在盯着我。

“知道了。”少頃,他淡淡道,“可還有別的事?”

“并無旁事。”我答道。

又是一陣沉默。

“這幾年,你還好麽?”他問道。

我有些詫異。

說實在的,無論怎樣的心如止水,聽到他親口問出這幾個字,我仍然有些五味雜陳的感覺。

當然,我希望他是真的對我還有些同情,好爽快地把眼下的事辦了。

“多謝陛下關心。”我答道,“這些年,貧道過的很好。”

“你希望朕為上官家平反,讓伯俊回來,是麽?”

心頭被什麽觸了一下,我不由地擡眼。

他看着我,深邃的雙眸,似乎能看穿一切。

這是今日見面以來,我第一次睜眼看那張臉。它俊美依舊,比四年前又長開了些,多了幾分棱角,目光則愈加銳利,讓人幾乎不敢逼視。

我的指甲掐了掐掌心。

我知道,自己理直氣壯,不必在他面前發虛。

“上官家落罪,皆因董裕等人借故羅織罪名陷害,貧道兄長更是無辜受難,流放千裏。”我說,“可縱然如此,貧道并非為上官家一家讨回公道。這冊中所述之事,遠不止上官家一家的遭遇。董裕等人作惡多端,禍害之人,罄竹難書。貧道費盡心思,收羅證據,乃是為所有無辜之人讨回公道。貧道聽聞陛下正清算亂黨,重振朝綱。董裕等人受萬民痛恨,欲除之而後快,願陛下明察秋毫,還天下公正!”

這話,我說得足夠振振有詞,振聾發聩。

他甚至可以照抄,在朝廷上向大臣們複述一遍,連同冊子甩出去。我相信,不會有人能反駁一個字。

“北戎那邊遞了話來,要将上皇放歸。”只聽他忽然道,“與上皇一道回來的,還有七皇子。”

這消息,我倒是第一次聽到,不由又驚又喜。

我所高興的,不僅僅是先帝要回朝,還因為景璘還活着。

可堪堪觸到那目光,我随即回神,将還沒有來得及展現的喜色收斂回去,繼續垂下眼眸。

他登基的時候,為顯得名正言順,奉北戎那邊的先帝為上皇。不過北戎顯然不打算讓他過得安樂,回應迅速,這就要将先帝和景璘放回來。

當下,正是他要穩住局勢的時候,就算他已經将先帝尊為太上皇,先帝自己認不認都還是兩說。

以我對先帝的了解,他是萬萬不會願意的。朝中那些先帝留下的舊臣,也不會願意。

如此一來,争鬥在所難免。

北戎打的好算盤。

我并不知道他對我說這話的居心,于是挑着不出錯的話敷衍道:“天佑萬民,無量壽福。”

他像沒聽到一樣,繼續道:“故而朕很快就會到洛陽去,你這冊子,可交與上皇。”

我不由詫異,忍不住問道:“陛下為何要去洛陽?”

“這皇位,朕會交還給上皇。”他說,“上皇回來之後,仍是京中之主,是否為上官家平反,自當由他來辦。”

我愣了愣,仍看着他。

“陛下……”這兩個字剛出口,被身後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打斷。

一名內侍走過來,恭敬地行了個禮。

“陛下,”他說,“董裕等人到了。”

他颔首,道:“吩咐備宴,朕與衆卿共膳。”

內侍應下,告退而去。

而後,他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一動不動。渾身的血氣如同凝固了一般。就像當年,他告訴我,他騙了我。

“你這冊中所列出的魁首,朕入京之時,皆倒戈相助。若無他們,朕不會在一夜之間将京城攻下,亦使得數十萬将士百姓免于傷亡。”他說,“但你要對付的這些人,于朕還有用處。即便上皇回來,他們也不會輕易被發落。”

一口氣,似要沖出來,又狠狠地壓了回去。

我的臉辣辣地發熱,好像挨了一記耳光。

上官黛。一個聲音在心底道,你究竟在做什麽樣的夢?

我張了張口,只覺心跳飛快,身上卻冷得如墜冰窟。

我知道我在做什麽,但事到如今,我已經無所謂。

“陛下當年與我在一起,定是十分委屈,是麽?”我的聲音輕得發抖:“我和上官家如今已是被人踩在腳底,再無翻身之望,陛下滿意了麽?”

他面色變了變,眼睛看着我,似愈加複雜。

“從前之事早已過去,與此無關。”他說,“朕不曾恨過你,也不曾恨過上官家的任何人,包括你父親。”

我望着他,露出一抹慘笑。

“可我恨你。”我咬着牙道。

說罷,我轉身而去。

我想讓自己鎮定,但眼淚還是不争氣地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如他所言,從前的事已經過去。就算我家因為杜行楷的事虧欠了他,如今我家家破人亡,也算還了報應了。

而現在,他和我的敵人站在了一處,那麽,他就是我的敵人。

心口被壓着什麽,痛苦得喘不過氣來。

我只能快步走開,落荒而逃,不讓任何人看到。

以維持我那幾乎蕩然無存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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