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新豐樓(下)

第九十六章 新豐樓(下)

新豐樓主人寒暄了好一會,行禮告退而去。

樓上,再度只剩下了我和他兩人。

我看着面前的杏仁桂花糕,頗是五味雜陳。

這不是什麽秘密的方子,甚至京中随便一家茶點齊全些的老字號,也能買到。但縱然我從前十分愛吃,自從上官家倒臺,我再也沒有吃過。

倒不是我有意不吃,而是許多事,已經變得随緣。我已經學會淡忘愛好之物,因為得到它們,并非理所當然。便如這桂花杏仁糕。從前若是沒有,我會讓府裏的廚子馬上去給我做。而如今,遇不上,我就不再惦記吃它。

直到今日。

“吃吧。”太上皇道。

我仍舊沒有動,只看着他。

“這些都是我愛吃的。”我說,“你說過你不喜甜食。”

“朕不曾說過朕喜歡。”他說,“只不過當年買得多了,他以為朕喜歡。”

又是這種讨厭的感覺。

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當年,仿佛這樣,能讓我想起從前的美好。

這不能說沒有用,因為我确實想起了很多。但跟痛苦比起來,美好不值一提。

“上皇究竟想做什麽。”我冷冷道,“上皇既不喜歡我,又何必違心做這些。”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放下手中的銀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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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從前是說過不喜歡你。”他說。

這話,似是在問,又似在自言自語。

“正是。”我說。

“朕改主意了。”

我:“……”

“上皇這是失心瘋了麽。”我氣極反笑,“九五之尊,出爾反爾,難道不怕人說上皇言而無信。”

“為何不可?”他不緊不慢道,“朕說這話,是好幾年前的事。人不能為十年後的自己做決定,這是你說的。”

我再度無語。

一來,我沒想到他竟記得這話。二來,他反駁得刁鑽,而我總不能說現在還沒到十年,這會顯得我好像在跟他比誰更能強詞奪理一樣,無聊透頂。

我仍冷冷盯着他。

“貧道當年貴為左相之女,尚且無緣得上皇青睐。”我說,“不知如今時隔多年,貧道年紀已長,且戴罪出家,身份微賤。不知何德何能,竟反倒得了上皇垂愛?”

他淡淡道:“興許,朕就是喜歡出家人呢?”

昨夜之事,又浮上心頭。

我羞惱交加,指甲深深掐在手心裏。

“故而上皇昨夜說的那想要的東西,也包括了貧道?”

“正是。”

我忍無可忍,一下站起身來。

“上皇錯愛,貧道惶恐,斷不敢受。若無事,貧道告辭。”說罷,我行禮,轉身離開。

可才邁出幾步,身後傳來動靜。

突然,我的手臂被拉住。

如昨夜和方才一般,他站在近前,與我四目相對。

那張臉幾乎就在眼前。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時,拂在鼻尖的熱氣。

“你恨朕,是因為朕當年騙了你。”他雙眸沉靜,幽深的瞳仁中,映着我的影子,“那麽朕不會再騙你。你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無論是将你兄長接回來,還是讓上官家脫罪,朕都能辦到。”

“條件是什麽?乖乖抛下一切,站到你那邊麽?”我也看着他,唇角彎了彎,低低道,“我想讓一切回到四年前,難道上皇也能給麽?”

他盯着我,沒說話。

我用力掙脫,甩開他的手。

“貧道深知上皇與貧道乃雲泥之別,亦斷不敢盼着上皇惦記兄長的情面。”我說,“只盼上皇勿再惦記我兄妹,感激不盡。”

他的目光不定,但很快,平靜下來。

“朕若是不願呢?”他說。

嗓音沉厚,卻透着毫無起伏的淡漠。

我暗自咬唇,不多言,也不再看他,轉身而去。

————

景璘那邊,終于有了消息。

隔日,宮裏來了內侍,說如今青霄觀的法事完畢,宮中玉清觀不可無人,請我回宮去。

我問那內侍:“太後、聖上和中宮都回到宮裏了麽?”

“禀玄真,昨日就回到了。”內侍恭敬道。

我心中明白,這是景璘要找我商議對策了。正好這青霄觀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回宮正好。

青霄觀裏,除了一衆做雜活的老宮人,只有我和蘭音兒兩個是玉清觀的人。當日,我們就收拾了細軟,離開了芙蓉園。

安頓完畢的時候,景璘已經像往時一樣,在禦苑邊上的紫雲樓瞪着我。

“天殺的狗賊!他竟敢買通了骊山行宮的人,将朕的人監視了起來!”才見面,景璘就忿忿地破口大罵,仿佛要将積累了兩三日的怒火全都傾瀉出來,“無恥之尤!朕要将他千刀萬剮!”

我坐在一旁,等到他終于罵累了,停下來,才道:“陛下的人,都落在了他的手上麽?”

提到這個,景璘神色一陣灰敗。

“嗯。”他不情不願地承認。

“招了麽?”

“沒有。”他說,“都是死士,發現事敗,便咬毒自盡了。除了一個不長眼的,竟交代了毒物來歷。不過他也沒敢把朕供出來,當夜趁人不備就撞了頭。”

我心中一陣涼,少頃,颔首道:“他們的家人,陛下還當好好撫恤才是。”

“這不消你說。”景璘随即道,“太上皇的手上除了那些毒藥,一無所獲。我們接下來要怎麽辦?”

我想了想,道:“接下來,暫不可輕舉妄動。太上皇此舉,就是在警告陛下。若陛下再落下什麽把柄,難保他會做出什麽來。”

景璘似不服氣,但終究沒說什麽。

他悻悻地倚着美人靠坐下來,懊惱道:“阿黛,早知就将這事交給你去做。若你出身,定然比朕缜密許多,不至于被他鑽了空子。”

這十分難說。

我想着這兩日跟他打的交道,也是一陣灰心。

“不過至少我們能暫且擺脫他。”我說,“這是宮裏,他的手伸不進來,不用見他總是好的。”

“也沒有幾日。”景璘煩躁地說,“過幾天就是端午,母後說了,端午是個大節慶,少不得要請太上皇來過節。”

他不說,我差點忘了。

端午這日,要除晦辟邪,往年總是由玉清觀為六宮準備雄黃酒,還要女冠們制作五色縧繩,獻到太後、帝後及每一位賓客面前。

也就是說,我和他,免不得也是要見面的。

“阿黛。”景璘突發奇想,“能不能在給他的五色縧繩裏下毒?”

我說:“前番行宮剛出事,他就死在了宮裏。陛下打算如何面對外頭悠悠衆口?”

景璘癟癟嘴角,一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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