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蘇淼淼十歲在花朝宴上第一次看到簫予衡時, 便知道他與世間所有人都不一樣。

只是看着簫予衡,她便心跳如擂鼓,微醺一般的陶然, 滿心裏都只想與他一輩子都在一處,成為他身旁最親密的人。

蘇淼淼原本以為,這樣的欣喜悸動, 乍見之歡,就是詩文裏心悅君兮的一見傾心。

近五年如一日, 絲毫不曾消退的感情, 周遭人的了然的調侃與嘆息,更是叫蘇淼淼愈發對這情意堅信不疑。

即便高熱之後, 她聽到了旁人心聲, 聽到了怪異的谶言天音, 親眼看見簫予衡對姐姐動心救人……

她震驚難過、氣憤不平,卻幾次想要放棄簫予衡都未成時, 也只是暗恨自己太沒出息,從未覺着是她的情意有問題。

直到現在。

簫予衡打算在繼位之後, 換卿卿為後的心聲斷斷續續, 但怪異刻板的天音卻是說得清清楚楚。

凡是他想要的, 就都要得到,不顧姐姐已定親事, 也要憑仗天子之勢毫奪臣妻。

這與她上次看過的那本氣人話本裏,因為家門落魄,指腹未婚的鄰家姑娘改嫁,得了官身後便憑仗權勢報複, 逼得舊人獻妻棄女,由他困在外宅肆意欺淩的男子又有什麽區別?

更過分的, 是她看了那氣人的話本,還覺荒唐無稽,氣憤不該叫那惡賊淫徒得了善終。

如今遇着了活生生的簫予衡,她卻連一絲惡念都撐不住,便又開始眷戀不舍?

她便是再沒出息,也不該糊塗成這樣!

意識到自己的情感都未必是真的這一刻,蘇淼淼比在玉雨臺上剛剛聽聞天音時,都更加荒謬與震驚,甚至隐隐的,都還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惡心。

一個人,若連自己的鐘情喜惡的都是“故事”強加,那還有什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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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五年來來,抛棄喜好,不顧顏面,日日夜夜的歡喜期盼,傾慕迎合,又都算是什麽?

“姑娘?公主叫您過去呢。”最終是侍女吉祥輕柔的聲響,喚醒了蘇淼淼。

蘇淼淼回頭望去,就在她驚怒之中,大軍已然陸續遠去。

剛剛送別了陳昂的姐姐蘇卿卿,這會兒被竹影梅花攙扶着,戴着帷帽,都掩不住渾身的擔憂憔悴,父親也立在一旁,似在安慰。

長公主也在一旁,瞧着神色怔怔的女兒,不禁埋怨道:“怎的呆頭鵝似的?”

說着,也招呼蘇淼淼與蘇卿卿一并上了馬車,卻不是歸家,而是行向了宮苑的方向:“今兒個是上巳節,時候也早,皇後娘娘在九州苑裏設了宴,你們父親還要當差,咱們娘三個正好去。”

說着,瞧着蘇淼淼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又不禁笑一句:“虧得六皇子只是去送行,沒有與陳昂一道往北境去,要不你們姐妹湊到一處,咱們這府裏豈不是日日愁雲慘霧?”

這話顯然便帶些調笑的意思,一旁蘇卿卿聞言低頭,話裏也帶了幾分羞澀:“母親……”

到底不是親女,長公主調笑也不過分,笑一笑,便又對蘇淼淼嫌棄起來:“瞧瞧你,帷帽也不戴,偏還站在道上不動彈,剛做的裙子,叫馬蹄揚一身灰,可怎麽見人?”

蘇卿卿來時都在車中,又滿心牽挂着陳昂,并沒有留意到蘇淼淼的衣着,此刻見長公主提及,也輕聲贊一句:“這便是流金緞?爍玉流金,果然漂亮。”

長公主也笑着點頭:“聽陳家說《寒梅圖》原也是六皇子尋來要送淼淼的,她哪裏喜歡這個?倒是你與你父親一般,都愛不釋手。”

這事蘇卿卿還是第一次聽聞。

雖然不知緣故,但有明鏡湖上誤會在前,蘇卿卿一時也難免有些擔憂。

蘇卿卿飛快的撇了同父的妹妹一眼,只低低道:“是,六殿下對淼淼一片真心。”

[六皇子要送淼淼的寒梅圖,怎的到了我手裏?陳昂也沒有提……]

聽着姐姐顧慮的心聲,馬車中的蘇淼淼心中卻是一片漠然:怎的到了你手中?自然是因為那《寒梅圖》本就是簫予衡為你準備,便連這流金緞若不是她生氣去争,說不得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故事裏所有人都會喜歡女主角,男主角特意準備的字畫,便是中間有了些波折,最終也總會輾轉回到女主的手裏。

就像你現如今對陳昂難舍難分,因為陳昂的隕落與六皇子心生嫌隙,最終也會如那氣人話本裏的鄰家姑娘一般,為仇人懷孕,與他盡釋前嫌,雙宿雙飛。

不,不對!

有方才的醒悟在前,蘇淼淼對姐姐豔羨酸楚只沉浸了一瞬,便也忽的回過神來。

她……這是在埋怨妒恨姐姐嗎?

這也不該是她的情緒!

蘇淼淼猛然吸一口氣。

什麽《困卿》《困卿》,困住了蘇卿卿的同時,自個也為情所困——

分明就是簫予衡無恥至極,姐姐才是無妄之災,這麽輕飄飄一句話,倒好似将姐姐與簫予衡都歸成了一般的處境!

可天音這般颠倒黑白就罷了,她怎的竟也這樣想起了自己的親姐姐?

原來不單對簫予衡的情意,連她對姐姐的豔羨遷怒,也是有問題的?

她若是未曾察覺不對,任由這番情緒蔓延下去,最終是不是當真也如谶言所言,嫉妒蒙心,責怪姐姐不知恥不自愛,心安理得的将人推進水裏去?

一念至此,蘇淼淼簡直悚然一驚。

她面色泛白,連心底也一并沉了下去。

人心最是難料,她如今還能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可她是故事中的厚顏女配,故事在強制令她鐘情簫予衡,嫉妒蘇卿卿,甚至現在她分明意識到了不對,情緒都仍在受影響。

萬一日後,她還是深入迷障而不自知,就這般一步步踏進深淵了呢?

蘇淼淼擔憂又畏懼,直到下車,都只是愣愣跟着,偶人似的神思不屬。

直到長公主在她面前拍了拍手心,揚聲問了一句:“怎的又呆了?”

蘇淼淼一驚擡眸,便聽見長公主搖頭又道:“你這性子,小時候最喜歡九州苑的蘭湯泉,旁人都是撩撩水就罷了,就你能潛水裏喊都喊不出來,如今倒是看也不看一眼。”

上巳節歷來就有女兒臨水沐浴,袚除不詳的舊俗,只是宮中的娘娘們自然不好抛頭露面的去外頭,因此每逢三月,便都會在水系最多的九州苑裏曲水流觞,踏青設宴。

如今眼前便已是蘭湯泉,只隔了一道回廊,隐隐都有悠揚的鼓樂之聲。

蘇卿卿性子敏感,察覺到是方才提起《寒梅圖》後蘇淼淼的面色便有些不對,這時也不開口,只是默默看向妹妹。

蘇淼淼其實察覺到了姐姐擔憂的目光,卻連回望都不敢,只随口尋了更衣的借口,便轉身朝着另一面疾步而去。

“唉?這丫頭怕不是瘋了,吉祥,你快去去瞧瞧……”

母親的疑惑被蘇淼淼幾步便抛在了腦後。

心聲、天音、不屬于自己的情感……都叫蘇淼淼心中憋悶難言,步子都越行越快,初時吉祥還能追着跟上,拐了幾個彎兒之後,便徹底沒了自家姑娘的蹤跡。

蘇淼淼卻顧不得這些,她匆匆而行,不知不覺,便也行到了九州苑西面的桃花林,正中有一處頗深的桃花池,臨池的高出又有一座四角亭,桃花開時,在亭中對着桃花流水,也是難得的美景。

只是今年的春日寒涼些,桃花未開,只零零散散的結了些粉色的花苞,疏疏落落,只顯寂寥。

許是因為景致還不到時候,周遭也沒人來,連行苑宮人們也都去了蘭湯泉服侍,一片寂靜中,蘇淼淼腳步聲的便顯得格外明顯。

桃花池邊的石臺上,一道清隽出塵的修朗身形獨立水邊,他聽到聲響,擡頭望去,看清楚來人之後,面上閃過一絲詫異。

蘇淼淼沒有發現角落的人影,她順着假山石階行上四角亭,面前沒了去路,便也慢慢停了下來。

她低頭看着停下平靜的水光,深深的吸氣,吐出,努力叫自己恢複平靜,好好思量眼前的情形。

最要緊的,是要想法子抛開她心裏這由故事強加、壓根不受控制的情感,若不然,情緒如同附骨之疽,時時刻刻都在影響她——

不,似乎不是?

面前粼粼的波光仿佛倒仿佛提醒,蘇淼淼忽然想起來,并不是一直如此!

她跳進明鏡湖裏救姐姐的時候,在冰涼的湖水中,她便格外的清醒,仿佛回到了十歲之前從未認識簫予衡的時候,那些莫名的歡喜與陶然、痛苦與空蕩,都瞬間褪了個幹淨。

若是平常,她即便看見了簫予衡揮手,輕易也不會生出是衡哥哥害姐姐落水的念頭,但在水中,她卻格外清明,立時就察覺到了不對。

這般想來,她打小這樣喜歡水,偏偏對簫予衡“鐘情”之後,只是因為覺着簫予衡喜歡娴靜淑女,便再沒有下過水,是不是也顯得有些奇怪?

會不會,就是因為她在水裏便會恢複清醒,所以這故事才叫她五年來再不碰水一次?

這念頭一旦在冒起,便如同輕淺的羽毛拂過心尖,勾得人越來越癢,片刻都不能拖延。

尤其她面前就有這樣一片恰好的桃花池,行宮苑林中的規矩,不似宮中講究,她若是這時進水試試,一會兒吉祥追來,再帶了衣裳給她換上,悄悄從偏僻處回府,都不必驚動旁人。

蘇淼淼緩緩吸一口氣,咬了咬牙,不知不覺,便已經扶着亭柱飛來椅站了起來,一腳都踩在了木欄上。

池邊身着道袍的清隽身形主人,原本只是尋了這樣的僻靜之處躲清閑,并沒有露面的打算。

雖說蘇淼淼的到來叫人意外,但既然蘇淼淼沒有看見他,他便只是就這樣立在池邊,靜靜看着亭上人的沉思猶豫、滿面為難——

直到蘇淼淼就這樣站上了亭邊木欄。

原本出塵淡然,不動如山的趙懷芥眸光也猛地一顫。

二十年來,泰山崩于前都色不變的元太子,第一次露出了這樣明顯的震驚,擡起的手臂都透着驚慌無措。

但蘇淼淼的動作遠比元太子的反應更快。

只需一個屈膝用力,她便如同林間小鹿般輕巧的躍起,雲霧一般的流金裙角浪花一般翻飛,在水上閃過溢彩般的光芒。

趙懷芥連制止的呼喊都沒能來得及出口,金色的光芒一閃便已經從他面前而過,甚至水花都沒有濺起太多。

他就這麽眼睜睜看着那翻飛的裙角,就這樣直直的沉進了水中!

———————

蘇淼淼自小就喜歡水。

她聽母親說過,她還在襁褓中時,乳母每次為她用溫水擦身,她都會很高興的眯眼笑起來。

約莫到了周歲,第一次被放進大浴桶中,母親只是略不留意,她便格外激動的掙脫了母親的手心,咕嚕嚕的沉了水裏,之後還不等長公主驚慌撈人,她便又攥着小拳頭鼓着肚子自個翻了出來,被救出後也一點沒哭,反而高興的咯咯直笑。

也是因為這個,蘇驸馬才從了長女的名字,為她取名叫淼淼。

蘇淼淼不記得自己這麽小時候的事,但她記事後的每個夏日,的确都是泡在小澤池裏的。

她近些年來為了簫予衡學詩詞歌賦,有一句“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她格外的喜歡。

這詩寫的真好,可她贊罷,又忍不住想這只是在船中酒醉罷了,她可是見過真正的“天在水。”

她喜歡凫水,也喜歡憋氣,然後沉在水中。

如果沉在水底下往上面看,水頂就是顫顫的天,耳邊有汩汩的水聲,下雨時,睜眼還能看到天上蕩着一圈圈的漣漪,和游魚,伴草蔓,漂亮的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

蘇淼淼原本以為自個已經忘了這樣的滋味,直到現在,又久違沉進深深的水底,才忽的發現,她從來都沒有忘過。

九州苑的桃花池水不算十分幹淨,她跳下時又激起了池底的污泥,一時不能睜眼。

但正是因為閉上了雙眼,剩餘的感官才愈發靈敏,她能感覺到自己一點點的下沉,池水清涼,從四面八方擁擠着她,也托舉着她,耳邊有嗡嗡的低鳴,整個世間都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的預料沒有錯,在水中,她才真正的靜了下來,沒有簫予衡,沒有不屬于她的妒恨與情意。

清涼的池水中,蘇淼淼仿若大夢初醒。

即便想到簫予衡,她也是一片清明冷漠,甚至如局外人一般,在審視着這五年來的自己,疑惑自己為什麽會莫名變了一副樣子?

她并不喜歡簫予衡,這五年來的一切,都是這樣不可理喻。

記着現在,記着這感覺,記着你到底是誰,不要去做戲臺上的傀儡。

蘇淼淼沉浸在這久違的清醒中,直到再也憋不住,方才戀戀不舍的蹬地向上,破水而出!

沉在水裏的感覺很好,出水之後,吸到第一口空氣的感覺也格外的叫人歡喜通透。

蘇淼淼撥動着水面,深深的吸一口氣,鼓起腮幫,又連帶口中湧進的池水一口氣噴了出去。

直到這時,她才能伸手擦了擦臉,睜開眼睛看向四周——

然後她便看到了亭下池邊,手持竹竿,衣袍都濕了半截的元太子趙懷芥。

“蘇淼淼。”

趙懷芥緩緩叫出了聲,每個字都像是重若千鈞,莫名的叫人心顫。

這場景實在太過出人意料,蘇淼淼一瞬間都忘了反應,手足停下,整個人就這麽直直的又沉了下去,腦袋都沒下了一半。

這場景又叫趙懷芥的眸光一刺,猛然向前,右足都踏進了水中——

但下一刻,蘇淼淼便已經回過神來,蹬着雙膝,又重新探出了頭。

“表兄?你怎的在這兒?”

她這時也看見了趙懷芥手中的竹竿,大概猜到了緣由:“是來救我嗎?”

人家好心來救她,蘇淼淼其實是想真心道謝的,但看着先前仙人似的元太子,這般握着竹竿,莫名狼狽的模樣,她再開口時,卻又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毫不遮掩的笑:“那個,表兄你是不是不會水?”

肯定是不會的,那竹子上還帶着綠葉呢,一看就是剛剛才從路邊現撇過來的!

趙懷芥迎着她閃亮的雙眸,半晌,才又慢慢伸手,擦去了面頰的水珠。

啊,太子臉上的水,似乎就是她方才噴出去的。

發現這個之後,蘇淼淼莫名生出一股亵渎仙人似的心虛,紅着臉低低解釋:“那個,我會水的……”

趙懷芥扔下竹竿,聲音淡淡:“看出來了。”

分明聲音神色還如之前沒什麽差別,但不知為何,蘇淼淼卻仿佛從那疏淡的面上,看出了一分刻意與遮掩。

這感覺又叫蘇淼淼暗暗好笑,咬着下唇,好容易才忍下笑意,好好道歉:“對不住,多謝表兄特意來救我,是我猛不防跳下來,叫人誤會了。”

趙懷芥又沉沉看她一眼,聲音清冽:“你為何跳池?”

這眼神與聲音都是淡淡的,并沒有嚴厲高聲,但不知怎的,就是透着一股不怒而威,叫人下意識的不敢輕忽玩笑。

蘇淼淼揚着的嘴角一頓,一時竟有些小心翼翼:“嗯,那個,就是……我喜歡水,跳水裏感覺,很有趣……”

趙懷芥沉靜如山,眸色深深,似在分辨真假。

她這個理由的确聽着有點胡鬧……元太子不會覺着她跳水,是想尋死吧?

“是真的,我打不會走路就會凫水了,我就是故意潛水裏,是故意的!”

這倒也不是假話,她在池底憋得太久,驟然得了呼吸,将面頰都漲得通紅,愈發顯得雙頰飽滿,加上時隔五年,第一次徹底找回了本心,蘇淼淼一雙星眸都閃亮得仿佛攝進了萬千星光,生動的灼人。

與這樣的蘇淼淼對視幾息功夫後,終究還是趙懷芥當前移開了目光。

他微微垂眸,看着還在上下沉浮的蘇淼淼,又道:“你先上來。”

蘇淼淼其實是還想在池子裏多沉一會兒的,不過鬧出了這麽一樁誤會,在元太子面前她也不好反駁,只乖乖應了一聲。

元太子仍舊守在池邊,直到看着蘇淼淼伸手夠到了池沿,才略微側身,移開了目光,沒有去看她的濕透的身形。

因為身上衣裙都濕淋淋不方便,蘇淼淼上岸之後,也沒有急着站起來,就這樣屈膝跪坐在池邊。

離得近了,便也能看出來元太子當真是被她濺了不少水,半截道袍都已濕透,鞋面都濕了一半。

但眼下也實在找不着旁的人了,蘇淼淼仰頭擡眸,有些心虛的擡唇,笑出了一雙梨渦:“勞煩表兄,能不能幫我尋尋家人?”

好在元太子也并沒有遷怒惱火,他神色湛然,颔首應了一聲好,神情淡然的缈若仙人。

也是,元太子是國師高徒,清冷禁欲,當然不會輕易動情!

蘇淼淼這麽想着,又揚起嘴角正要道謝,耳邊卻又忽的聽到了一句沉醉的心聲——

[真可愛,想抱抱她……]

蘇淼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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