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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東殿內, 長公主的确已經回來了。
蘇淼淼進門時,正看見母親坐在堂屋多寶槅下的大圈椅上,斜斜靠着扶手, 低頭按着額角。
看見女兒,長公主也沒有責怪,只是撐着身子直起來, 低聲問:“才回來就聽見吉祥說你與卿卿跌了一跤,我才去瞧過了你姐姐, 你這是去哪兒了?是劃了手心?來, 攤開我瞧瞧。”
長公主聲音低沉,說話間, 還明顯有些嘆息, 倒像是比她還要累。
這樣的母親, 叫蘇淼淼有些奇怪。
她乖乖上前攤了手,目光卻探尋的看向一旁的吉祥姐姐, 面帶詢問。
吉祥端來了玉酒盞放在桌上,沒有開口, 只是對着蘇淼淼使了個眼色, 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不知是怎了, 從山裏回來就不痛快。]
蘇淼淼眨眨眼,難怪母親一點沒生氣, 想來是看見公主心情不好,吉祥她們便遮掩了些,大事化小,墜馬都只說成了跌跤, 也并沒有提起簫予衡抱姐姐,丢下她的事。
這樣倒也好, 她如今又不能時時刻刻都跳池子裏,平常時候情緒還是會受“故事”影響。
若叫母親知道簫予衡這般過分。她卻還是黏黏糊糊斷不幹淨,反而叫家裏人氣急。
蘇淼淼這麽想着,便也只裝出一副尋常神色:“方去表兄那兒上了藥,沒什麽事。”
長公主雖然心疼女兒,卻并不會将孩子放在閨閣嬌養。
公主自個是跟着太宗皇帝在軍中摔打長大的,在蘇淼淼六七歲上,便親自教了女兒拳腳騎射,這麽點磕碰擦傷,都只當是尋常。
檢查過蘇淼淼已經上過藥的手心後,長公主也只是随口叮囑一句:“該小心些,你姐姐身子弱,禁不得摔打。”
蘇淼淼乖巧應了一聲,又關心問道:“阿娘你怎麽了?不是去祭拜先皇後,是路程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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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宮大殿裏便放着趙皇後的神位,她們第一次來便已經拜過了,今日母親去祭的,是趙皇後在山中的陵墓。
原本元太子都并沒有打算請人墓前,只說趙皇後遺願,在山水之中清清靜靜,不必人來守陵拜祭,還是母親堅持,今早才特意去了。
長公主回過神,神色悵然:“不遠,懷芥說得不錯,崇山峻嶺處,清風明月間,果真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蘇淼淼聞言越發奇怪:“路程不遠,那阿娘怎的看着這樣累?是在緬懷故人嗎?”
長公主飲一口琥珀酒,搖頭嘲笑:“小個半人,知道什麽緬懷?”
或許在父母眼裏,自個的孩子就是永遠的都長不大的,連眼看及笄的女兒,都只是個半大的小人。
蘇淼淼也不反駁,只清脆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橫豎阿娘要是有什麽想說,我就聽着,總比自個喝悶酒好是不是?”
長公主看着女兒圓亮的眸子,面上不顯,心裏卻已經軟了下來:“好,與你說,是在緬懷趙皇後。”
蘇淼淼在一旁坐了下來,也想伸手端酒喝一口,卻被長公主眼疾手快的拍了回來。
她随了母親,也是愛酒的,酒量亦不錯,七八歲時,便能喝些花果釀。
直到現在,平日裏這些清淡的果酒,她喝多少都沒醉過——
至于更烈的,便像眼前的琥珀釀,母親不許她喝。
蘇淼淼可惜的皺皺鼻子,也只能收手問道:“阿娘從前,與趙娘娘關系很好嘛?”
趙皇後母子在她記事前,就已經離京了,蘇淼淼也并沒有聽說過母親與趙皇後的舊事。
不過想來,這對姑嫂之間的情分是很好的,或許比現在與姜娘娘的關系還好,若不然,母親現在也不會這樣難過。
蘇淼淼才剛這麽想着,便聽見母親幹脆說出了與她猜測完全相反的兩個字:“不好。”
看着女兒詫異的神情,長公主忍不住一笑。
長公主又飲了一盞酒,才慢慢道:“你也知道,我是太宗皇帝養大的,當初陳英戰死,我不肯再議親,父皇心疼,開朝之初,便有意叫我嫁給還是太子的先帝,日後就能再當皇後。”
蘇淼淼猛地瞪大了眼睛!
元宗!元太子的身父,差點成了她的親爹?
不,不對,若是阿娘真嫁了先帝,也就沒有她了。
蘇淼淼搖搖頭,将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腦海,回過神後,她仔細想一想,卻也不是不能理解。
太宗皇帝這樣偏愛她的母親,要論親事,還有什麽比嫁給未來皇帝,成為一國之母更富貴的?
長公主又道:“我當然沒應,先帝比我小六年,是我親眼看着長大的大弟,這樣的情分,我只拿他當弟弟看,哪裏會有男女之情?何況皇後的擔子,我也未必擔得起。”
蘇淼淼安靜的聽着,聽到這兒,心下也不禁微微一動。
元太子剛及弱冠,算起來,豈不是也正好比她大了六年?
若按着母親的話,元太子看她,是不是也像是看個半大孩子,不會生出什麽男女之情?
“……耽擱,輾轉半年才又定了趙氏。”
蘇淼淼略微出了出神,再留意時,母親便已提起了趙皇後:“趙氏是隴西趙氏的主宗嫡女,幼承庭訓,少有才名,賢良淑德,四角俱全,相貌就自不必提,你只看看懷芥也該知道,神清骨秀,國色天色。”
“她這樣的出身相貌,難免自視甚高,許是受不了元帝先被我拒過一遭,才輪着她,大婚之後,每每遇見我,面上客客氣氣,一絲禮數不肯錯,眼睛裏卻帶着一股子較勁兒,多少年都耿耿不平。”
聽着這話,蘇淼淼反而為母親不平起來:“這是太宗皇帝與先帝的意思,阿娘又沒答應,她怎的能怪阿娘?”
“可不是說呢,年輕時候我也不服她,什麽隴西趙氏,有什麽了不起?我是大梁正經公主!有時候還會故意氣他,宮裏得了什麽新鮮東西,她是太子妃得四份,我就偏要把大弟父皇的都要來,拿着十二份在她眼前炫耀,看她氣得臉都紅了,面上還要撐出一副大方容讓的模樣來,就暗裏高興許久。”
提起年輕時候的意氣之争,長公主也忍不住的笑,只是再往後說下去,便又換成了明顯的惆悵和嘆息:
“可惜,她這樣強的性子,卻偏偏遇上先帝早逝,離宮出家,不得不低了頭……”
“她比我還小許多,卻去的這樣早,只怕就是過剛易折,心頭一口氣梗着,損礙了身子。”
“她病了許多年,三年前就死了,卻從頭到尾都瞞的這樣好,不肯叫人瞧見她的憔悴狼狽,看了她的笑話。”
“這樣争強的人,還是太子妃時,就處處仔細,不肯在旁人口中落下一個不字,對自個的身後事,卻只要了一座孤墳,雨露枯骨,不入帝陵,連個整個棺椁地宮都無,還不如隴西那些遠遠不及她尊貴的尋常偏親。”
蘇淼淼聽到這兒,除了嘆息世事無常之外,心下卻又想到了元太子。
她方才回來時,便想過與母親問問趙皇後與元太子的性情。
現在也算碰巧,雖說原意是為了安慰母親,但無意提起的舊人舊事,說不得比她直接打聽都知道的愈發清楚。
她之前聽起趙皇後的經歷,都只覺着,是先帝駕崩,便心如死灰,又為了兒子日後,甘願委屈自己的慈母。
現在聽了母親的話,才知她的猜測全然不對。
這樣寧折不彎,甚至最後也當真是因為心緒早折的一國之母,怎麽當真心甘情願放棄一切,只來蓬萊宮做一個沒有名姓的女冠?
而被趙皇後這樣争強之人教養長大的元太子,又怎麽會一點不将母親的遺命放在心上,當真做一個不問世事的道士呢?
這般想來,當初元太子為她蔔卦時,也提過一句,劉國師教他任憑世事,不要強求施為,還為他算過一卦,結果并不好,可他還是覺着卦蔔得再準,人也不該認命無為。
要這麽說,故事裏就說的沒錯,元太子,的确是有意帝位的。
這麽想着,蘇淼淼與母親提醒了一句:“阿娘,趙皇後想讓我嫁給表兄,還叫人打聽過我的脾性圖冊。”
“哦?你知道了?”
可長公主卻似乎并不詫異,還在搖頭調笑:“懷芥也是個好孩子,可惜你這丫頭,叫六皇子迷了心竅!是再瞧不見別人了!”
蘇淼淼顧不得理會簫予衡,只按着心口情緒繼續追問:“母親也早知道?”
長公主點點頭:“當初懷芥離京時,趙皇後便提過這事,那時你年紀小,我沒有答應,只說等兩個孩子都大了再看。今日玉枝跟着,還說趙皇後一直沒忘記這事,臨終前都在囑咐懷芥,要他回京一定記着去公主府,只是懷芥一直也沒答應。”
竟然還有這樣的舊事!
蘇淼淼震驚又恍然,聽着最後一句,又有些疑惑。
元太子之前一直也答應這門親事,今天怎的突然就改了主意?
面前長公主的神色低落下來:“她哪裏是看中你呢,是記挂自個孩子,想着若有這一門親,将懷芥托付給我,往後也不至太過落魄,她這麽好強的性子,卻是為了孩子低頭……”
“天妒英才,這麽多人都偏偏早逝,陳英、父皇,大弟阿趙……一個一個,呸,這賊老天!”
長公主悵然之後,又心生悲憤,一邊罵着,一面又狠狠灌下一大杯酒。
難怪母親回來,瞧着就這般疲累低落。
這些名字,都是母親相識許久的舊人,便是當今陛下因為自幼被太宗放在祖籍,也遠不如元帝與母親打看着長大的親近。
母親這是勾起了從前的傷心事,卻也不單單是為了趙皇後一人。
蘇淼淼為母親添上半盞琥珀酒,原本還想陪着勸解幾句,可長公主對着女兒一時失态,便已經後悔。
這時恢複了平靜,長公主便只揮手趕人:“罷了,女大不中留,六皇子不是來了,你也別煩我了,趕緊着,去尋他去罷!”
蘇淼淼當然不會聽話去尋簫予衡!
她被趕出了堂屋後,立在門口想了一會兒,原本想去再看看姐姐,卻聽聞敷了半晌傷處後,已經服藥歇下了。
聞言,蘇淼淼也只得回了自個的寝間,還趁着現下沒有看見人,情緒沒有被十分影響的時候,特意交代了吉祥姐姐,若是簫予衡來的話,就幹脆趕走,一定一定不要告訴她,也不要叫她聽見。
吉祥答應着去了,又給她帶回了午膳。
蘇淼淼味同嚼蠟的吃了幾口,又被侍女們勸着躺着午歇,也只是翻來覆去,壓根合不上眼。
直到日頭漸漸西斜,滿心煩亂的蘇淼淼終于忍不住蹦了起來。
這種心緒不寧的時候,若是能沉進水裏泡泡,一定會清醒很多。
蓬萊宮內倒是也有水道,都是山中引下的山泉水,跳進去一定十分清爽。
但蘇淼淼都不用開口,也知道周圍人,從侍女到母親都一定不會同意。
莫說山裏天氣更涼些,只她雙手脖頸還帶着傷呢!
只怕她前腳猛不防跳進去,母親等不到天黑就要給她驅邪。
哦對了,這地方,驅邪也找不了旁人,還是要尋元太子趙懷芥!
蘇淼淼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沒奈何,只能叫小桃給她打了清冽的山泉水來倒進銅盆,然後低頭彎腰,一頭埋進了盆中。
不能沉水底,浸浸臉也算是聊勝于無。
蘇淼淼屏息閉目,沁涼的泉水,只叫她忽的一個激靈。
只是這樣,自然不如整個身子都沉進桃花池中來得刺-激通透,但好在也不是為了擺脫簫予衡的影響,只是想略微緩解些焦躁。
從水中傳來的清冽涼意,也果真叫蘇淼淼憋悶了半晌的心情漸漸平靜起來。
她擡起頭,用力的甩去臉上的水珠,仿佛想通了什麽一般,果斷開口:“去問問,元太子這會兒在哪?”
小桃答應了,沒有一盞茶功夫,便說蓬萊宮中的宮人說,這個時辰,太子日日都會在前頭三清殿內做晚課。
蘇淼淼鬓角還濕潤着,聞言,便也幹脆起身又披起了衣裳。
吉祥:“天快黑了?姑娘這是要去哪?”
話未說完,蘇淼淼的身影便行到了門外,只遠遠留下一句:“去問清楚一件事!”
元太子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突然想與她成婚,為了公主府,還是當真看上了她。
這個疑惑她不弄清楚,莫說晌午了,她估計連夜裏都睡不着。
但想要弄清楚,其實也不難,只要她去問,就算元太子口上遮掩,她還能聽人心聲!
為什麽要等?她這就要去聽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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