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

蕭予衡想得沒錯。

蘇淼淼的神志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

蕭予衡設計、縱火, 只為一己私欲,将她強虜到此處,如今事情敗露, 蕭予衡落罪,她成功歸家,看來像是諸事圓滿。

但正如蕭予衡心聲所言一般, 他不會死。

莫說她如今還活生生的立在這兒,只原本的故事裏, 蕭予衡當真将她溺斃在了水裏, 實實在在的殺了他,對外頭只說是意外, 如此嚣張, 難道無人察覺不對嗎?

當然不會, 若當真這樣天衣無縫,母親也不會為了給她報仇生出這樣多波折。

即便她的母女是長公主, 即便已經有了蕭予衡殺妻的明證,想要為女報仇, 都只能铤而走險, 逼不得已謀逆逼宮。

蕭予衡再不得陛下寵愛, 也是被寄予厚望的皇子,他的性命, 沒有這樣不值錢。

如今她雖然靠着天音拒了婚事,沒有嫁給蕭予衡,但也因此,更叫蕭予衡有了理由。

她甚至能夠猜到蕭予衡去了陛下面前會如何哭求認罪, 痛哭流涕說他是如何放不下自己,才會一時迷信, 做出這樣的荒唐事來。

年少沖動,男女之情,多麽好的理由!

便是事發暴露,陛下又能怎麽樣呢?罰點祿米,圈禁個幾日,最差給他圈一塊苦寒的封地貶過去,說不得還會有人冒出來勸陛下三思。

就如那氣人的話本裏一般,強虜良女的惡人賊子,翻臉成了深情不放的好男人,反而她水性楊花,先招惹了六皇子又始亂終棄,與元太子牽扯不清,生生害了兩位皇子,生生成了那戲文的紅顏禍水。

同是故事,用不得幾日,天音劇情總會有各種法子,叫男主角如有神助的更近一步理由都是現成的——

陛下子嗣不豐啊,過早通人事傷了根底,前頭那幾位殿下都是孱弱愚笨之輩,中間為太宗元宗兩位先帝守孝,陛下選新人還挑剔,後宮幾年不聞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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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皇子裏最出挑的,就只有蕭予衡一個,不過男女小節上犯了點錯,哪裏有國家大事要緊?

反而是趙懷芥——

豢養死士,私藏弓弩,抗旨不遵,傷中郎将……哪一樁拿出來,都是大逆的罪名,廢為庶人,一生圈禁都要叩謝陛下慈悲,顧念與先帝的兄弟之情。

若是再添一樁殺害皇子,下場就更不必提。

可分明作惡的人蕭予衡!

趙懷芥只是為了救她。

憑什麽?結果卻是無辜人憑白受難,救人的好人得了教訓,唯獨惡人卻能輕飄飄的重為主角?

蘇淼淼緊緊的攥着刀柄,只是幾步的路程,刀上的紋路硌在手心,都已從最初的生疼,變得麻木。

但她的心底卻越發的冷靜起來。

陛下不會殺你,我殺。

故事裏,你殺了我,陛下沒有為我做主。

那若是反過來,換我殺了你呢?

陛下可會為了你這個并不喜歡的皇子,殺了我這個無辜的長公主獨女?

不過相隔幾步,心念問出最後一句的同時,蘇淼淼腳下也同時行至蕭予衡面前。

“淼淼?”

眼看着趙懷芥垂下刀鋒,蕭予衡才剛剛放松幾分,下一刻,便又看見了蘇淼淼面上的殺意。

“淼淼!”

蕭予衡面色驟然一變。

他餘光掃過被蘇淼淼握起的匕首,面色又青又白:“你要幹什麽?”

蘇淼淼沒有回應,沒有解釋,甚至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的擡起手,便猛然劃向了蕭予衡的脖頸!

蕭予衡瞳仁一縮,生死之際,竟不知從何處生出的力氣,猛然朝後挪回了半寸,閃過這一線刀鋒之後,才被回過神的用力按下。

“你要殺我?”

即便是親眼見到,蕭予衡都仿佛還是不能相信蘇淼淼竟然對他下了這樣的殺手,他一雙鳳目圓睜,面上還滿是不能相信:“你怎麽會想殺我!你怎麽能殺我?”

“蘇淼淼,你瘋了!”

緊握匕首的蘇淼淼的手心微微一顫。

蕭予衡的質問并不是沒有用,方才能夠動手,大半都還是靠她方才剛剛浸過涼水,加上動手時垂着眼,不看對方,這才能咬着牙勉力支撐。

但生死之間,故事強加給她的情意與影響,卻也比什麽時候都來得更加猛烈。

她的心跳得飛快,頭臉都一陣陣的發熱,像是酒醉一般,周遭的一切都在擁上來制止她,質疑她,制止她——

你竟然想要殺了蕭予衡?

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

仿佛察覺到了蘇淼淼的猶豫,蕭予衡驚怒之下,愈發急促的表白:“淼淼,不要沖動!我困你這些日子,可是從未對你動過一根手指頭,我對你的心意,難道你還看不出嗎?”

這熟悉的話語,讓蘇淼淼微微擡眸,定定的看向面前人。

十歲起一見鐘情,五年來的癡戀傾慕,曾經是她最熟悉不過的面孔,此刻在護衛手下掙紮得四肢扭曲,面目猙獰,曾經芝蘭玉樹,最是講究君子風度的人,此刻卻狼狽的活似一條被撈出水的魚。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對她滿面深情:“我只是太在意你,想與你一生一世都在一處,做世間最恩愛的神仙眷侶。”

仿佛這這熟悉的言語吸引,蘇淼淼這些日子來,聽過的言語心聲,堅硬天音,也一句句的飛快浮現,亂七八糟的在腦中糾成一團——

“予衡,我以後叫你衡哥哥好不好?”

“淼淼望湖水,青青蘆葉齊,這是李太白的詩,你本名淼淼,便字青青,可好?”

【就在這一日,玉雨臺山,蕭予衡在綿綿細雨之中,遇到了他注定的愛人。】

【蘇淼淼的一廂情願,只換來自取其辱】

[東施效颦 ]

[分明是親姐妹,可惜……罷了,最合适……為公主府。 ]

[ 都會得到,終成禍患……]

[ 我心中有愧。]

【我本名蕭盼,你也可以叫我盼郎】

【淼淼叫我的名字。】

[ 淼淼,你終究還是我的]

“想與你一生一世在一處,做一對世間最恩愛的神仙眷侶。”

……

恍惚間,蘇淼淼似是已經脫離出了軀殼,魂魄飄散着,無喜無悲,只是冷漠的看着自己的軀殼偶人一般,歡欣、難過、陶然、痛苦、沉醉、不舍……

她就是被這樣的人,操縱哄騙了整整五年嗎?

【滋啦啦——】

耳邊突兀的天音驟然響起,急促尖銳,滋啦作響,透着滿滿的不詳。

天音之外,因為磚牆垮塌而彌漫起來的煙塵之中,也傳來了元太子清冽的勸說,長公主擔憂的呼喊,隐隐的,還有聖駕到來的淨鞭質問。

而似乎是發覺了她的失控,心底湧起的情緒,不再是欺哄的歡欣雀躍,而是換成了比她拒絕蕭予衡時,更強幾倍的心痛與難過。

痛苦來得如有實質,針紮一般,但愈是如此,蘇淼淼的面色卻愈發堅韌與冷然。

不,這都不是她。

阿娘不會有事,所有的這些事都不會出現。

已經夠了。

【滋啦啦,滋滋、滋————】

尖銳的異響愈發高亢刺耳,持續不停,身後的人聲吵嚷也愈發清晰,在這嘈雜不堪的吵鬧聲中,蘇淼淼猛然擡手,用盡全身的力氣下,猛然先前——

匕首沒入蕭予衡胸膛的一瞬間,整個世界忽的清靜。

一派沉寂之中,只有蘇淼淼面無表情的抽回匕首,溫熱的鮮血湧泉一般噴到她的臉上。

蕭予衡的嘴唇微微翕動兩次,但還來得及出聲,眸中便被抽去了所有的光彩,兩名護衛愣愣的松手,他便石木一般,直直的向前,重重倒下。

匕首插進皮肉的感覺的,叫蘇淼淼忍不住的後退一步,但一步之後,她卻還是重新上前,跪在地上低頭,去摸索起了蕭予衡的鼻息。

若是沒有死,要再補一刀。

“淼淼!”身後忽的傳來長公主嘶啞的呼喊。

長公主在這三進的宅院裏拆了半晌,都沒能找着人,實在沒了耐心,便打算帶人出去捉蕭予衡。

誰料蕭予衡這罪魁禍首沒找着,倒是半道上就看見了趙懷芥跳牆。

能讓趙懷芥這樣失态的,當然只能是女兒的蹤跡,長公主見狀匆匆趕來,可面對直滑的高牆,年紀大了的她也實在不能像年輕時一樣翻牆爬樹,索性派人喚來了沖車,幹脆将牆也沖倒。

等沖車便已經耽擱了許久,之後陛下聖駕,長公主也難免要耐着性子解釋幾句。

好容易沖車前後三次,終于将這該死的磚牆沖出了半人高的破洞,元太子趙懷芥卻行了出來,正巧擋在了面前,加上蕩起的煙霧,将牆後情形遮得嚴嚴實實。

直到蕭予衡的身軀倒地,趙懷芥擔憂回身,瑞安長公主才與其它人一樣,終于看到了失蹤多日的女兒。

只是趙懷芥眸子驟然擴大,剛剛進門的延平帝目瞪口呆,一眼看的都是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下還蔓着血跡的六皇子蕭予衡。

但長公主看到的卻只有女兒本身。

她踉跄的跨過倒塌的磚牆 ,不顧地上的屍體與血泊,只是緊緊抱着失而複得的女兒。

分明獲救的是蘇淼淼,但長公主卻遠比自己的女兒更加激動,仿佛這就是她的性命,她的一切。

沉重的匕首伴着清脆的聲響從手中跌落。

蘇淼淼在母親的懷抱中緩緩擡頭,目光越過人群,只落在了滿面複雜,一動不動盯着她看的元太子趙懷芥身上。

啊,他肯定吓了一跳!

蘇淼淼慢慢擡起了嘴角,她的面上滿是污黑與血跡,笑容卻是從未有過的歡喜與暢快,額角散落的發絲微微飄揚——

她吹到了牆外的風。

下一刻,她的眼前一黑,也沉沉倒在了母親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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