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沖喜

沖喜

秋風送走暑熱，時間一滑，已是十月，第二天是畢業典禮，高小畢業考試，雲珠得了七十六分，判了優等。

楊氏給她備了一身素淨的衣裙，就着舊衣改的，是與丈夫隋青剛成親時裁的，楊氏一直舍不得穿，待雲珠出生，有些地方不再合适，徹底沉了箱底。

穿上新衣的雲珠十分高興，在全家面前轉好幾個圈，琉珠羨慕地兩眼放光，爹爹和娘親皆是笑，連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弟都咧着嘴。

典禮這天，幼女學堂的校長，留過洋的杜先生，親自頒發畢業證，還請來照相館老板，與畢業生集體合影。

黑白照片上，女孩們風華正茂，其中一個穿粉藕色绉綢倒大袖襖裙的少女，巧笑嫣然，亭亭淨植，美如谪仙入凡。

儀式結束，樂韻拉着雲珠的手，邀請她去家裏做客，說是書肆進了一批新書，要送雲珠兩本。

得了新書，又得了胡伯伯贈送的榮寶齋湘妃竹紫毫筆。

雲珠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雀躍的。

現在，她需要全力準備來年1月的女中入學考，如果能拔得頭籌，就能減免學費和住宿費，她就能繼續上學。

作為湧嶺村少數幾個上過學堂的女孩，雲珠是被人羨慕的，除了羨慕以外，更多還是非議。

大多數農戶都不理解，一個女娃子念什麽書，花那麽多錢，最後還是嫁做他人婦，委實不劃算。

隋青從不争辯，當初他帶着楊氏，從遙遠的北方來到湧嶺村落戶，只想本本分分的過日子，旁人的疑惑也好，猜測也罷，都不能影響他的決定。

大清亡了，這個新時代，女孩也要識字念書明理。

只是他能力有限，只能供長女雲珠到高小，雲珠念叨着要繼續升學，要去參加女中入學考，如果考的好就能減免學費，隋青樂見其成。

如果雲珠真有那本事，他就送她去縣城，讓她去念那女校，成為隋家第一個女先生。

Advertisement

***

隆冬。

湧嶺村的大戶，顧家的老太爺不太好了。

去了省城的教會醫院都不見好轉，老爺子怕死在外面，吵着鬧着要回家，每天就是靠湯藥和補品吊着口氣。

顧家現在是顧老爺顧承光當家，兒子顧守正在縣城念中學。

顧老太爺自從去了教會醫院，十分不待見那洋醫生，連帶的，對孫子上的國立中學也排斥起來。

他要顧守正回家，請私塾先生上門授課。

顧老太爺現在就是哪堪堪要斷的棉線，只餘細絲一縷拉扯着，說一句話要咳上許久，顧承光不敢忤逆父親，讓兒子顧守正休學回家。

回家後的顧守正時間多起來，他不願閑着，幫着父親打理家業，經常是鎮裏，縣裏，甚至省城來回跑。

數九寒天是年老體弱者的催命符。

冬至過後，顧老太爺連喘氣都困難，附近有名的大夫看了個遍，都說沒多少時日。

也是病急亂投醫，顧老爺聽從族裏老人的建議，準備給顧守正娶妻，借紅事給老爺子沖喜。

娶妻不難，但顧守正的情況有些特殊。

當年顧太太難産，疼了一天一夜，差點丢了性命才生下顧家獨苗。

顧少爺3歲以前體弱多病，請來算命先生，先生眯着眼睛，撚着胡須，直言，必須娶特定八字女子為妻，如果不能如願，便會孤苦一生，子嗣單薄。

前頭幾年，顧家确實在找符合八字的女子，方圓之內的女孩子打聽了個遍，沒有一個符合，還特地找來當地穩婆問詢。

穩婆信誓旦旦，方圓幾個村的女娃都是她接生，絕沒有這個時辰的女子出生。

為了留住這個三代單傳的顧家獨苗，顧老太爺發話，本地沒有就去外地找，普天之下，還怕找不到孫媳婦。

人到是派出幾個，找沒找到不知道，随着年歲漸長，顧守正身體越來越康健，找那個命定女子的事情就擱置下來。

時隔多年，因着娶妻之事提上日程，顧家老人又想起這茬舊事。

眼下老爺子時日無多，既是沖喜，哪有時間去找那命定女子，顧承光拍板，擇品貌端莊、性格溫良之佳婦，成秦晉之好，救燃眉之急。

***

這日晌午，農閑在家的隋青把砍好的柴打捆，扔到牛車上壘好，穿着夾襖的雲珠把幾十雙編好的草鞋用布包好，兩人準備趕車去集市上賣。

剛出門，就被顧家大管家林升堵個正着。

“阿青，顧老爺有請。”

作為顧家的大總管，林升在村裏有頭有臉，平日裏，誰見了都得尊稱一聲林大爺。

隋青是顧家的佃農，平日多得林升關照，見到他，自然也是十分客氣。

“林管家，顧老爺這是有什麽吩咐？”

林升瞅一眼牛車上坐着的雲珠。

一身洗得褪色的舊棉襖，一條粗長的麻花辮垂在腦後，素白的臉上五官清麗，即便是這樣粗陋的裝扮，都擋不住天生姝色。

林升暗道，難怪能得少爺的青眼，這外來戶隋家憑個女兒雞犬升天了。

“天大的好事。”林大爺笑得神秘。

随即，吩咐随行的大福幫忙把牛車趕回隋家，拉着隋青回顧家複命。

隋青從顧家大宅回來後叫了楊氏關門閉戶，兩人在卧房從天亮說到天黑，雲珠做好飯叫了好幾次，兩人都不應。

姐妹倆窩在竈臺前，守着竈火等待爹娘。

琉珠起先還坐在小凳上用草繩編辮子，玩得不亦樂乎，後來實在是餓，又困得慌，在雲珠懷裏睡着了。

卧房那邊，楊氏坐在床沿，低頭看着腳尖，背後是呼呼大睡的小兒子雲輝，隋青坐在木凳上，手掌杵着膝蓋，雙目死盯着地面，像是要盯出個洞來。

雲輝翻了個身，有要醒來的跡象，楊氏俯身，輕拍棉被，雲輝終于又熟睡過去。

直起身的楊氏嘆口氣。

“青哥，要不就答應吧。”

隋青擡起頭，目光怔怔望着妻子，他已經多久沒有好好看過她了。

曾經那個舉手投足，一颦一笑間都引人矚目的大家閨秀像換了個人，眼底滿是憔悴，細紋爬上了眼尾，原來剝殼雞蛋一樣的細膩肌膚，如今黯淡無光。

他傾盡全力，還是沒能讓她過上曾經的生活。

“三小姐，隋青對不住你。”

“青哥，別這麽說，沒有你，我哪能兒女雙全，恐怕早就是一捧黃土。”

楊氏把手覆在丈夫的手背上，“我說答應是覺得顧家那少爺是個值得托付之人，縱使他只是個農家子，我也會同意。

楊三姑娘的眼光不會錯，當年不就是這樣慧眼識珠，遇上青哥你嗎。”

隋青仰起頭，緊咬牙關，忍住淚意，悶悶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