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他在細雨中
第25章 他在細雨中
“李燚連續兩次月考成績都沒排進過年紀前一百,”虞杞川眸色沉靜地盯着他,悠悠地問:“你是通過什麽判斷出來他是學霸的?”
李如頓了頓,用一種一聽就知是在敷衍的口吻道:“親哥濾鏡不行嗎?我又不像你們這些當老師的,對學生極盡苛刻,在學渣眼裏,只要沒考年級倒數,就都算學霸那一挂的。”
虞杞川抽張紙巾擦擦嘴,聲音染上無奈笑意:“你別左一個你們當老師的,右一個你們當老師的,這都畢業多少年了,對老師的敵意要不要這麽大啊?”
李如擱下筷子,淡淡地觑他一眼,說:“我如果對你有敵意,就不會坐在這裏吃飯了。”
虞杞川不着痕跡地勾了勾唇:“吃飽了?”
李如餍足地嗯了一聲,身體朝後靠向椅背,雙目放空盯着飯桌上的某個點兀自發起呆來,這環境讓他莫名安心,也許是燈光太過柔和,也許是茶足飯飽的胃部足夠熨帖,原本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像倦鳥返林一樣不由自主地松懈下來。
從虞杞川的角度,能看見對方微微低垂的眼睫落在眼睑下印出一窪月牙兒狀陰影,這畫面如斯美好,虛幻到幾近失真,仿佛皎潔月光降落于寧靜無波的湖面上,讓人一時間不舍打破。
最後是李如率先醒過神,他像是被定了鬧鈴一樣,在短暫的情緒放松中強迫自己快速回歸現實,倏而擡眸看過來,虞杞川那來不及撤回的視線就這樣被他抓了個正着。
“咳……”輕咳一聲,虞杞川淡定自若地問:“你要不要喝點茶?”
“不了。”李如說,接着擡起腕表看了看時間,“我好像該走了。”
虞杞川掃一眼他的表盤:“現在幾點?”
“九點半多。”
“哦,是不早了。”虞杞川說着站起身,“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如遲疑了一下,看着滿桌的殘羹冷炙道:“這些用不用我幫忙收拾?”
虞杞川微微愣了愣,而後笑起來:“得了吧,說得好像你會幹家務活一樣。”
難得的熱情被澆滅,李如翻他個白眼,恢複冷漠道:“哦,我也就客氣一下。”
虞杞川被他帶得跟着打起嘴仗:“剛還想誇你呢,這麽快就原形畢露了?”
李如:“是啊,我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麽,挺讨厭的吧?”
說這話時他一邊嘴角略帶挑釁地翹起,臉頰因而露出很明顯的梨渦,像一下子回到了高中那年的球場上,少年寬大的球衣被風吹得鼓蕩,一個單腳起跳的扣籃後,旋身落地,朝着他的方向神色恣意地吹了聲口哨。
“不讨厭。”
虞杞川迎着他一瞬錯愕又複雜的雙眼,認真地說:“李如,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都沒有真正讨厭過你。”
怔了怔,李如最終躲開了他的目光,并未接話。
虞杞川将人送出門,下到一樓,走在前面的李如回過頭,一個眼神讓他止步:“別送了,司機來接我,車很快就到。”
“好。”虞杞川沒有去分辨他這話究竟是真是假,很幹脆地說:“那……再見。”
“嗯。”李如擡眸最後看他一眼,轉身走下臺階。
十一月底,S城下了場綿延數日的陰雨,終于在周末得以放晴。清晨的道路兩側,經雨水沖洗過的梧桐葉陽光下連成金燦燦一片,蘭博基尼輪胎碾過幹燥潔淨的柏油路面,轉向燈一打駛出春野別墅小區。
昨天夜裏李如接到療養院打來的電話,護工說謝雯茜最近情緒不佳,讓他有空過去看一看。
收了線李如一夜沒怎麽睡安穩,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謝雯茜。
在他很小的時候李滿國就忙于事業開疆擴土,一年到頭都在外奔波不見人影,李如基本上是由謝雯茜跟家中保姆劉阿姨帶大的,但即便如此,對比他的兩位發小季冰和白禮生,李如一直覺得自己還算得上是家庭幸福生活美滿,雖然李滿國常年不着家,卻從不吝啬于給他們母子倆花錢,在物質上幾乎是有求必應。謝雯茜跟李滿國的感情也很好,他是沐浴在愛裏長大的,所以曾天真地以為,李滿國這麽做是出于歉疚,想以此來彌補自己缺席了對妻兒的陪伴,直到那一年冬夜,秦月帶着李燚敲開他們家大門,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李滿國想要彌補的,不僅僅是失去的陪伴。
也是從那以後,謝雯茜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曾經這個家裏讓她感到快樂的一切事物,如今只會令她痛苦,而李如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接受了李滿國的安排出國讀大學,如果早知道他媽的身體會變得這樣糟糕,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遠走他鄉,平白蹉跎掉能夠陪在謝雯茜身邊的這麽多年。
車載語音連接着手機,中控屏幕跳出來電提示,李如一手扶着方向盤,偏頭掃了眼,劃開接通:“喂?”
林墨予在那頭開門見山道:“你下周是要去參加季冰母親的壽宴吧?”
李如望着前方路口的紅綠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林墨予:“我也收到請柬了。”
“哦。”
“什麽态度啊你,要死不活。”聽出他語氣裏的漫不經心,林墨予連珠炮似地說:“我本來可沒打算去的,還不是怕你小子被前發小欺負。李如啊李如,表哥講你傻你還真不聰明,謝嘉琪幹的破事跟你有什麽關系,何必委屈自己在季冰面前擡不起頭,咱沒做虧心事就不怕鬼敲門,斷送這麽多年友情翻臉不認人的是他不是你,你認什麽慫?”
李如默了一下,慢慢消化完他的話,說:“你轉性了?”
林墨予理直氣壯道:“我一顆真心向明月,何來轉性這麽一說?”
李如輕嗤一聲,眼神卻慢慢柔和下來,別看他表面上驕縱矜傲,但其實是很好哄的,典型的吃軟不吃硬類型。上高中那會兒,他和季冰白禮生三個整日同進同出,雖然總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厭世臉,但熟悉他們仨的都知道,真正好說話的,只有李如一個。
“我沒有認慫。”他對電話那頭字句清晰地說:“謝嘉琪幹的那些事看似與我無關,但其實真要論起來,縱容她一步步走向不歸路的,我也有一份責任。我曾經對不了解的人和事抱有過很深的偏見和敵意,這種敵意蒙蔽了我,潛意識裏,就成了謝嘉琪作惡的推手。”
“你說的抱有很深偏見和敵意的那位,是季冰的愛人黎子清嗎?”
喉結上下滾動一個來回,李如緩緩吐出一個音節:“對。”
就在林墨予即将開口的下一刻,他又接着道:“……不,不止是黎子清。”
“還有誰?”
李如沉默下來,車子減速緩緩彙入前方紅燈路口排隊的車河,他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把電話給挂了。
在療養院陪謝雯茜待了一上午,母子倆默契地誰都沒提起李滿國,午後用罷餐,李如推着謝雯茜下樓曬太陽,小花園裏的紅花槭鋪了一地葉子,謝雯茜讓李如給她撿幾片好看的,她要做書簽用。
“謝仲峤前幾天又來找我了。”
李如半蹲在輪椅旁邊撿葉子的時候,聽見謝雯茜突然說了這麽一句,他手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面色陡沉,“又是因為謝嘉琪?二審判決都下了,板上釘釘的事,他還不消停?”
“是的呀……”謝雯茜調子柔柔地嘆了口氣,說:“人哪,還是要學會認命才行。”
李如心口一窒,刻意忽略掉他媽話裏的另一層意思,站起身道:“媽你放心,我會交待護工的,以後如果謝仲峤再出現,不準放他進來。”
“嗯。”謝雯茜仰面看他,眼角蜷着笑紋:“你撿好啦?”
李如把手裏的槭樹葉遞到她眼前,不怎麽滿意道:“這葉子都被雨水泡過了,不好看,還是樹上的更鮮豔。”
“怎麽不好看。”謝雯茜接過來,碼撲克一樣一片一片鋪在膝上,嘴裏輕聲細語地念叨:“喏,都蠻好的呀,媽媽做書簽而已,這些就夠了。樹上的就讓它們好好繼續待在樹上,等什麽時候想落了呢,自然會慢慢落下來的。”
“可如果葉子并不想落呢?”李如輕聲問道:“如果只是因為風太凜冽,雨太猖狂,那些被迫離開枝頭的葉子,又要找誰說理去?”
傍晚時分又飄起了牛毛細雨,李如從療養院離開,既不想回家獨自面對李滿國,又厭倦了泡吧買醉,于是驅車漫無目的地在市中心轉,直到窗外霓虹升起夜色濃稠,簌簌後退的街景變得分外眼熟,他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開到了一中附近。
這個點兒應該是晚自習快上課了,也不知道虞杞川在做什麽,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一個電話打給對方,告訴他自己就在一中校門外,能不能出來一起吃頓晚飯。
這種瘋狂又無根無據的念頭只持續了一兩秒,就被他腦海中理智的那部分無情地摁了下去,別人沒道理遷就自己,不能因為他心情差,就可以任性妄為地去叨擾對方的生活。
更何況,他跟他之間除了老同學這層淺薄的關系,或許連普通朋友都不算。
在李如人生的前二十幾年裏,說不上有多燦爛熱烈,總歸甚少有孤獨的時候,但最近這段時間,他時常一個人,先開始會覺得适應不了,久而久之也習慣了,覺得一個人獨處并沒有那麽可怕,這樣想着,他轉向燈一打在路口右拐,開進一中後門的那條步行街,準備找家合眼緣的餐館吃飯。
步行街街燈明亮,細雨被風吹着傾斜而下,空氣裏有種大霧彌漫的感覺,車頭燈照亮濕漉漉的水泥地面,兩側是熙熙攘攘的行人,騎着電動車的外賣小哥技高人膽大地從車前方橫穿過馬路,李如一個點剎,餘光裏撞進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細雨中,虞杞川立在路邊正低頭看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線映照出他的五官眉眼,李如降下車窗一眼望過去,滿腔雜亂無章難以消解的煩悶心緒前所未有地,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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