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探究

第10章 探究

這一場雨沒有下多久。

宋衍也總算想明白了,他其實無需介意的,顧惟到底有沒有聽到那番話,于他而言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原主喜歡顧惟宿明城人人都知道,他只不過是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講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而已……之所以會覺得有些尴尬,大約是那番表演有些誇張,不太适合舞到正主面前。

但只要他臉皮夠厚,這些都不是問題。

畢竟原主比他還‘誇張’不是嗎?

而顧惟又不會這樣就喜歡上他。

說起來,顧惟都嫁過來這麽長時間了,還沒有出過門吧?

之前受了傷不方便也就罷了,現在傷好了,總不能再拘着人家,那樣他們和顧家又有什麽分別?

想起顧惟被迫‘養病’的那些年,宋衍心生不忍,孩子還是要多出去走走,這樣才利于身心健康嘛。

他轉頭看向顧惟的方向,顧惟不知何時走開了,屋檐下已經沒了人影。

宋衍喚來仆從低聲吩咐了幾句。

屋內。

顧惟垂眸翻着手中的書,有些心不在焉,他如今的腿傷已經好了,只是關于出門的事,不知宋衍會是什麽反應。

雖然宋衍目前看起來似乎還好,并不如他想象中那麽惡劣,但到底可以容忍他到什麽地步,還需要再試探一番……

耳邊倏的傳來陌生的腳步聲,顧惟霍然擡眸。

正走過來的仆從對上顧惟幽暗的雙眸,下意識一個激靈,這眼神……他僵硬的站在原地,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下一刻,那令人心悸的寒意又消散了,他聽到顧惟開口:“你有何事?”

仆從驀地松了一口氣,剛才許是他的錯覺吧,他谄媚笑道:“是少爺讓我過來的,他說您的傷好了,沒事可以出去轉轉,要用銀子的話,就從他的賬上支取。”

顧惟一怔:“他讓我出門。”

仆從理所當然的點點頭:“是啊,您可是我們宋府的少夫人,自然是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對了少爺還說了……”

仆從清了清嗓子,繪聲繪色模仿道:“讓他可千萬不要替本少爺省錢,本少爺有的是錢,出門切不可堕了本少

爺的面子,讓人以為我們宋家摳門呢。”

仆從模仿完又點頭哈腰的詢問:“少夫人您現在要出門嗎?”

顧惟沉默片刻,放下手中書本,淡淡開口:“嗯。”

仆從立刻揣着銀票跟上,一路上對顧惟畢恭畢敬,原本還以為少夫人失了寵,少爺才要分房睡呢,現在看來并非如此,少爺分明極為看重少夫人。

如今少夫人剛剛嫁入宋家,身邊也沒什麽心腹,自己若能讨得少夫人歡心,地位自然也可水漲船高。

馬車從宋府駛出,車廂內鋪着柔軟的皮毛,暖爐散發融融暖意,冬日出門也很溫暖舒适,顧惟撩開車簾,看向人來人往的嘈雜街道,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在顧家的時候,他只能趁門房不備偷偷出去,沒被發現也就罷了,若是被發現了,便少不了一頓毒打。

大多數時候,他都待在那個荒涼的院落,用體溫捱過一個個寒冬。

他還記得,上一次悄悄出門,意外遇到了宋衍。

再後來,他就被打斷腿送到了宋府。

顧惟捏着暖爐的指尖微微泛白,意外?不,他不覺得那是一個意外,這是秦氏和顧思齊的精心算計,他們就是要折辱他,令他生不如死。

是自己疏忽了。

在出手的時候,就該想到他們不會放過他的。

沒能一擊斃命,就該承受失敗的代價。

只是顧惟唯獨想不明白的是,如果顧思齊是宋衍的朋友,怎會認定将自己嫁給宋衍,就是對他的折磨報複呢?

到底是顧思齊看錯了宋衍,還是……

顧惟閉上眼睛,唇角浮現一抹涼意,無論如何,既然自己還活着,就不會放過他們。

誰讓,他是個該死的孽種呢。

如果宋衍知道他內心真正的模樣,大概,也不會這樣喜歡他了吧。

“少夫人,胭脂鋪到了。”仆從恭聲道。

顧惟彎腰緩緩從馬車上走下來,仆從立刻上前給他披上狐裘。

胭脂鋪老板一看是宋府的馬車,還以為是宋衍又帶相好的來了,誰知一看馬車上下來的男人,頓時失神的站在原地。

這,這也未免太好看了。

這是宋少爺新的相

好嗎?

顧惟身後仆從上前一步,呵斥道:“發什麽呆呢!這是我們少夫人。”

掌櫃驀地回過神,心中恍然,原來這就是傳說中,令宋衍一見鐘情的顧大少爺?果,果然不同凡響,和那些庸脂俗粉不可同日而語……

掌櫃恭敬的迎着顧惟進了鋪子,讨好的問:“少夫人喜歡什麽樣的?我們這應有盡有,定能讓您滿意而歸。”

他們家是宿明城最大的胭脂鋪,胭脂水粉種類繁多,掌櫃悄悄瞅了眼顧惟,但以顧惟的這般姿容,實乃任何胭脂都配不上,只怕還會污了這神仙般的容顏。

沒想到顧大少爺這般絕世之姿,竟願為了宋衍那等纨绔打扮自己,真是……好好的美人怎麽就瞎了眼睛呢。

心裏吐槽歸吐槽,掌櫃還是有職業操守的,不能得罪金-主,因此很是殷勤的介紹:“這是我們剛到貨的一批口脂,足足有十八種顏色,而且十分滋潤,正是适合這冬日用呢。”

顧惟淡淡一眼掃過,繼續往前走。

但凡顧惟多看了一眼的,掌櫃的都要講解幾句。

最後,顧惟停在了一個胭脂架子跟前,架子上一盒盒胭脂精美華貴,盒子上還雕刻着繁瑣的花紋。

掌櫃上前道:“少夫人真有眼光,這些胭脂的用料可極為講究,用水犀花的花瓣染色,色澤持久豔麗又獨特,很是受城中女子們歡迎,而且因為材料難得稀少,價格稍微昂貴一些,用出去也很是有面子的。”

稀少就是昂貴的代名詞,城中富貴人家的女眷,都喜歡用水犀花做的胭脂。

顧惟伸手拿了一盒胭脂,用指尖沾染了一點,眯起眼睛對着陽光看了看,然後低頭送往自己的唇邊……

掌櫃的大驚失色,一把按住顧惟的手!

顧惟側眸看去。

掌櫃連忙松開手,讪笑着解釋:“水犀花有毒性,萬不可用在唇上,但用在臉上無事。”

顧惟定定看了掌櫃片刻,緩緩啓唇道:“我知道了,每種顏色都拿一盒吧。”

掌櫃的驚喜過望,不愧是宋府的少夫人,真是財大氣粗啊!

這一單生意抵得上半個月了!

就在此時。

郭俊倫摟着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走進胭

脂鋪,邊走邊對姑娘笑:“今日看中什麽随便拿,本少爺買單。”

姑娘笑着:“這是郭少你說的,可不能反悔了哦。”

郭俊倫昂首挺胸道:“我答應你的事情,什麽時候反悔過——”

他話說到一半,面對鋪子內的方向,倏的看直了眼睛,然後一把推開了懷裏的姑娘,快步走了進去。

姑娘猝不及防的被推開,差點摔了一跤,看着郭俊倫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什麽玩意兒敢戲弄老娘!

正要上前找郭俊倫理論,卻不想一眼看到了內間的男人,頓時臉上泛起一絲紅暈來,這,這,這……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男人。

再看郭俊倫,真是令人作嘔,虧了她忍呢!

顧惟漫不經心的點了幾樣胭脂,正準備離開,卻忽的被一個男人迎面攔住,對方比他要矮上一個腦袋,但是腰圍卻胖了不止一圈,站在顧惟面前如同一個胖水桶。

衣着華麗的胖水桶沖他露出個色-眯-眯的笑容:“小兄弟也是來買胭脂嗎?看中了什麽?為兄來給你參考參考?不瞞你說,為兄對胭脂很有一番研究的……”

說着就要去拉顧惟的手。

顧惟不着痕跡的往後退了一步,眼底深處是幽黑之色,隐含一絲戾氣和不耐。

一旁仆從連忙上前阻攔道:“郭少爺郭少爺,這是我們宋府的少夫人,您失禮了。”

郭俊倫看了一眼那個仆從,想了想,終于想起這是宋衍府上的,難道眼前這個美人兒,就是宋衍的新婚妻子顧惟?

想到這裏,如同一盆冷水兜頭而下,郭俊倫終于冷靜了下來,依依不舍的打量着顧惟。

這樣一副勾魂奪魄的模樣兒,難怪把宋衍迷的七葷八素,門都不出了,要是他有這樣的美人兒,也是夜夜溫柔鄉啊!不知該有多蝕骨銷魂。

雖然委實心癢難耐,可這是宋衍的妻子……

郭俊倫內心劇烈掙紮。

這時他忽的想起前些天,宋衍和顧思齊在蘭倚閣争鋒相對的事兒,兩人明顯是鬧翻了,外面都說宋衍根本不把顧惟當回事,都成了親家了,卻和小舅子鬧的這麽難堪,絲毫不顧忌新婦的臉面,若是這麽說的話……宋衍應該也沒多在意顧惟吧?

美人美則

美矣,對宋衍而言,卻無非是個玩物,既如此……

郭俊倫色膽又回來了點兒,他直勾勾的看着顧惟,挺着肚子笑眯眯的道:“原來是弟妹啊,剛才是為兄失禮了,既然遇到了便是緣分,為兄請你喝一杯吧。”

和郭俊倫同行的姑娘晚一步進來,得知眼前男子就是顧大少爺後,不由得露出複雜感慨之色,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啊,顧家要真的在意他,會把他嫁給宋衍那樣的纨绔?

簡直就是作踐。

她上前一把摟住郭俊倫的手,嬌笑道:“郭少爺,說好了陪奴家來逛鋪子的,你就這樣扔下奴家不管可不行啊……”

郭俊倫此刻眼裏哪還看得到別人,這些庸脂俗粉都不如顧惟之萬一,他不耐的甩開了女人,道:“一邊去,本少爺今天沒空理你。”

姑娘被郭俊倫當衆甩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顧惟眼底神色更冷。

眼前的男人一舉一動都令人作嘔,腳步虛浮,眼下青黑,一個酒囊飯袋而已,若是收拾了他……宋家應該會收拾爛攤子的吧?

畢竟,他現在可是宋家的‘媳婦’。

郭俊倫再次上前,嘿嘿笑道:“來來來,同為兄喝酒去,咱們都是男人,不講那些虛禮。”

顧惟定定看他半晌,忽的低垂眼簾,掩去了眼底的寒意,勾唇露出一抹淺笑,嗓音低沉悅耳:“好啊。”

郭俊倫看到這個笑容,七魂六魄都差點散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他已經什麽都顧不得了,伸手就要去拉顧惟……

但就在将将要碰到顧惟的時候,忽然手腕一疼,發出哎喲一聲,他頓時扭頭看去,猝不及防對上宋衍的面容,表情頓時凝固在了臉上。

宋衍神色冷肅。

他身後站着的仆從,正是跟着顧惟出來的那個。

當時仆從一見郭俊倫出現覺得不妙,就立刻讓馬夫回去通知了宋衍,幸好宋衍及時趕到了,否則今天要是出了岔子,沒能護住少夫人,少爺老爺夫人都不會饒了他!

宋衍一把甩開了郭俊倫的手,擋在了顧惟的面前,他眼中浮現嫌惡之色,涼涼開口:“郭俊倫,我看你今日也沒喝酒,怎麽就昏了頭,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你不懂?”

郭俊倫神色讪讪,小心翼翼觑着宋衍臉色。

宋衍看起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他還是第一次見宋衍這般模樣,陌生到他有些忐忑。

郭俊倫幹笑一聲:“沒有沒有,我哪裏敢,我,我只是……想請弟妹喝個酒而已……”

宋衍看着他,眼神冷厲,一字一頓道:“你今天給我聽清楚了,顧惟是我的妻子,日後這城中任何人……包括你,膽敢欺辱他,我必不會善罷甘休。”

郭俊倫對上宋衍冰冷的視線,後背一涼,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宋衍能說到做到。

宋衍分明是極為在乎顧惟的。

可是為什麽?

宋衍娶他也不過是見色起意,宋衍要真的在乎他,為何要和顧家鬧翻?以郭俊倫的腦容量,實在想不明白這其中緣由。

他怔怔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宋衍卻不再理會郭俊倫,一把拉住顧惟的手腕,帶着他從這裏走了出去。

外面的仆從早把馬車梯-子搭好了,宋衍牽着顧惟回到了馬車裏,車簾放下隔絕了外界的喧嚣,宋衍這才反應過來,有些不自在的松開了手。

剛才自己實在太生氣了,只想早點帶着顧惟離開,所以才……

宋衍輕咳一聲別開了視線,将手攏進了衣袖,他不是要故意牽顧惟的。

想起今日之事,宋衍心中懊惱。

他讓顧惟出門散心本是出于好意,卻不想遇到這樣的事情,顧惟被迫嫁給自己這個纨绔,心裏肯定已經很是屈辱了,難得出門一次還被人當街調戲,該多麽難受啊……宋衍都想回頭再打郭俊倫一頓了。

宋衍深吸一口氣,認真看着顧惟,道:“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直接拒絕便是了!你現在是我們宋家的人,還輪不到別人來欺負。對了,下次出門多帶幾個人,看誰還敢這麽不長眼……”

顧惟望着眼前人,有片刻失神。

眼前男人認真的說着這些話,眼中是懊惱和自責,仿佛讓他受了委屈,是他的錯處一般……

可是以前,從沒人在意過他的心情,在意他是不是受了委屈,不高興了。

他的母親不會,母親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只會自憐自艾。

姑姑也不會,她帶着他活着已經很艱難,沒有時間理會他的心情。

至于那個施舍他的老仆,就更不會了,他能賞他一口飯,便是對他的恩賜,更多的是自我滿足。

而且……

自己也并不覺得委屈。

在生存面前這些都微不足道。

甚至不能在他心底掀起一絲波瀾。

世間人和事便是如此,若你不夠強大,便要被欺淩被羞-辱被傷害……弱肉強食理所當然,如果他不能殺了他們,就活該他遭此磨難。

但宋衍,卻明顯不這麽覺得。

不,應該只是眼前的這個宋衍,不這麽覺得。

顧惟猶記得第一次見宋衍的時候,對方的眼神,和今日那人一般無二,令人厭惡作嘔……即便被他多看了一眼,都想要挖了那雙眼睛。

可此時此刻,再次回憶和宋衍的初見,那個眼神渾濁色-欲熏心的纨绔,同眼前這個眼神溫和、絮絮叨叨囑咐他的宋衍……

截然不同。

為什麽短短時日,一個人可以改變這麽多?

甚至,變得像是另外一個人。

曾經顧惟覺得這無關緊要,反正他是要離開的,反正他是要殺死這個人的。

可是現在……

宋衍說了半晌,顧惟卻連個表情都不給他,一副失神的模樣,也不知孩子聽進去了沒有,他擡手在顧惟眼前晃了晃,道:“喂,你有在聽嗎——”

顧惟霍然擡起手,抓住了宋衍的手腕,擡眸定定看着他。

宋衍驀地被顧惟抓住,男人的手指修長有力,帶着絲絲沁人涼意,讓他不由得怔在了原地,剩下的話戛然而止——

“我在聽。”顧惟的聲音緩慢而低啞。

可是現在他忽然想要知道了……想知道宋衍到底是怎樣的人,想要知道,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宋衍。

想要,更了解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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