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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政宗實固然是知道,踢他的人不是政語,兩個人相對而坐,方向顯而易見——他兒子搞惡作劇也是顯而易見,政語一句話一個眼神,政宗實就知道他心裏在搗鼓什麽藥。
輪不到政語自證,也無從自證,政宗實就命令他:“吃飽了就把碗筷洗了。”
“……”政語認栽,拖拖拉拉起身,從廚房拿來抹布和垃圾桶,慢吞吞地打掃起桌子。
羊咲在一旁,雖然讓政語煩到了,可在人家家裏做客吃飯,不幫襯着幹活未免太像一個甩手掌櫃,他幫政語把碟子摞在一起,聽見政宗實在客廳叫他:“羊咲,碗筷讓小語洗就行了,你來一下。”
羊咲和政語面面相觑,政語擺擺手:“你去吧,別管我。”
“誰想管你。”羊咲皺了皺鼻子,政語“呵”了一聲嘴角彎彎:“我爸可真護着你,高興了吧。”話語裏有一股子薄涼的酸味兒,讓羊咲又再一次臉燙,朝政語翻白眼,繼而去找政宗實。
政宗實正在客廳外的陽臺上等他,陽臺左半邊曬了衣物,右半邊全是綠植,綠植之間,有兩把藤椅和一個小型圓桌,姿态婀娜立在藤椅之間。政宗實便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俯下身,手指在一株綠油油的大葉植上撫摸幾下。
陽臺的空間本足夠大,這番裝潢之下卻顯得窄小,但暖黃色的陽臺燈和綠植之間的燈帶讓一方天地變得溫馨。
“叔叔。”羊咲小聲叫他,政宗實溫和朝他招招手:“過來,看看這個。”
羊咲奇怪政宗實要給他看這些綠植做什麽,直到走近了,才知道原來是給羊咲看上一次他送給政宗實的仙人球。
仙人球和被送出去時的樣子沒有很大區別,這類小盆景本就不會有多少生長餘地,但是擺在自己房間時,羊咲覺得它又小又孤單,重要的,是格格不入。
盡管羊咲很喜愛仙人球,鑒于他自己沒有多少心力去照顧,當時他也只買了一個放屋裏,現在在俱樂部的宿舍也僅僅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小心翼翼地點綴着房間。
仙人球放在衆多綠植之間時,羊咲覺得它充滿了生命力,而且很特別,和其他的綠葉植物不一樣,它很精巧,帶着刺,仿佛是還未長大的叛逆期少年。
羊咲想得入神,沒有意識到自己和政宗實的距離十分貼近,兩個人的手背其實已經碰在一起了,等他回過神時,擡眼就和政宗實的眼睛對視上,離得近,政宗實說話聲放低了些:“在想什麽?叔叔照看的還不錯吧。”
聽起來像是在邀功,羊咲便很配合地說了不錯,政宗實似乎很高興,低聲笑了起來,摸了一下羊咲的頭發,軟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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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時候看見羊咲,很難把他在自己跟前的模樣和踢球的那個球員羊咲聯系在一起,也很難想象,他把政語揍一頓是什麽姿态,表情會很獰?還是一臉委屈?
政宗實猜,應該是後者,不過,也有可能是另一種樣子,政宗實恐怕沒有機會見到。
他還蠻遺憾的。
羊咲覺察到政宗實的目光,被摸了一下腦袋後,整個人都僵了一剎,很快他就像是從政宗實懷裏鑽出去一般,佯裝對其他綠植很感興趣,摸一摸別的葉子,捏一捏根莖。
“羊咲。”政宗實又跟了上來,“我怎麽覺得你總是躲着我?”
羊咲怔了怔,黑黑的眼珠飄忽不定,落不到實處,像受了長輩的處罰,滿臉心虛,“沒有吧。”
“羊咲,你不用總是這麽緊張,叔叔看起來很不好相處嗎。”
“沒有!”羊咲擡高了音量,“叔叔人很好的……”說着說着聲音又小了,“我很喜歡叔叔。”
“叔叔也很喜歡你。”政宗實語氣很客觀,“所以不用有心理壓力。”
政宗實覺得羊咲是顧及雙方年齡身份種種差距,才會像羊見了狼一樣發怵。
他也不知道要怎麽和小孩拉近點距離,可未來小幾個月,他都得和羊咲有來往,當然,具體來往多久,那得看政語的心情。
不過,說這番話的時候,政宗實沒想到政語,說完之後好一陣,才補充道:“和小語也一樣,不用緊張。”
和政語——羊咲納悶,那是的确不緊張。
他看見政語和看見其他同齡人差不多,大部分時間對政語挺煩的,偶爾也沒那麽大怨氣,他沒太把政語放心上,和政語相處,羊咲腦子裏更可能想的是政語的爸爸。
政宗實站在他一旁用剪子修理雜草,順帶介紹着這些顏色相近形狀各異的植物都是些什麽,講的內容羊咲一個字沒進腦袋,只知道政宗實的聲音格外悅耳,政宗實握着剪子的手,青筋很明顯,和植物的脈絡一樣清晰可見,羊咲移不開眼,忽然聽見政宗實清了清嗓子:“剛才我說了什麽?”
“啊?”
“不認真聽講,羊同學。”政宗實佯怒,“那叔叔不講了,你去看一下小語洗完了沒。”
羊咲覺得可惜,卻又不敢讓政宗實再說下去,和政宗實待在一起,他有一種小小的、不易察覺的幸福感,鋪在心底,讓他忍着初秋夜裏的寒涼,不願意進屋,政宗實看他委屈吧唧的樣子,收回冷漠的表情,“好了,沒生你氣,那邊的噴頭看見了嗎,幫叔叔拿過來一下。”
羊咲照做,面上是一陣紅光,雀躍的心情收都收不住。
政宗實突然覺得這小孩真真是簡單易懂,并不如先前懷疑的那麽複雜。
他什麽情緒都寫臉上了,見人不爽就揮拳頭,見人高興就嘴角上揚,眼角淡淡的痣也跟着飛起來。
恐怕連羊咲本人都不清楚,這張漂亮的臉蛋出賣他多少次,又幫了他多少次。
政宗實不動聲色地打量了羊咲半晌,沉默着把枝桠修剪完畢,噴了點水,北方刮過,羊咲打了一個噴嚏,政宗實便帶他進屋了。
彼時政語剛好收拾完廚房,伸了一個懶腰,對羊咲說:“咩咩,陪我看個電影吧。”
政語對電影的執着和對游戲的不相上下,好幾次提議和羊咲看電影,都沒看成。
“我得回家了。”羊咲并非刻意拒絕他,他還想趁今天不用訓練,回去看看爸爸。
他爸爸今日狀态比以往要好一些,上午訓練期間,他收到了羊從容的短信,羊從容沒喝酒,自己點了一份外賣吃,按時吃了藥,還格外好心給兒子轉了一百塊。他本來就沒有收入,這點錢其實也是羊咲給他的零用錢。盡管如此,羊咲今天心情已經足夠好,否則也不會那麽爽利地答應政語到他家做客。
“這才八點多,就門禁了?”政語哪兒管他樂不樂意,他非得拉羊咲看電影,硬生生把羊咲按在沙發裏,“反正太晚了就讓我爸送你回去就好了。”
“我——”
“陪小語看一會兒吧。”政宗實收到政語求助的目光,會意道,“叔叔會送你回去的,需不需要和家裏人說一聲?”
“……我得發個短信問問。”
短信發出去後,意料之外,很快羊從容就回信了:好,玩得開心。
政語偷瞄着他屏幕,一收到短信,他就把羊咲手機奪了過來塞進沙發裏,語氣親昵宣布道:“好啦咩咩,陪我看電影。”
政語在櫃子裏挑影碟,政宗實則在一邊盯着政語,政語只好放棄一堆珍藏的國外原版情色影碟,選了一個未成年人也能看的星際科幻片,經過他爸身邊小聲吐槽一句:“情色電影又不是色情片。”
“我也沒說不讓你看。”
虛與委蛇,政語甚至懶得駁嘴,他爸這警告的眼神都快把他劈成兩半了。
影片開始播放後,政宗實上樓前,貼心地幫倆小孩把客廳的燈關閉,又拿兩張毯子給政語,被政語丢回一張,意思是他倆一起蓋一張,但政宗實讓他收斂一點,親自把毯子遞給了羊咲,政語一臉無語看着他爸,仿佛在責備他壞了好事,想讓他再拿走一張。
政宗實此時又不再理會兒子的請求,不鹹不淡地說:“降溫了,別感冒。”
政宗實在自己屋內,伴着客廳家庭影院幾臺設備時不時爆發出的巨大聲響,看了幾份不那麽重要的郵件,多是一些宴席的邀請。
年輕的時候尚且會出席,現在他幾乎不再出入任何宴會場所。
高端的宴會通常要攜帶女伴,這讓他頭疼。年輕人不帶女伴倒無妨,不過是接受幾句調侃,他這個年紀,不願再應付此類場景下,某幾個不知情人士對政語母親過世的問候了。
也許是當年政宗實和邱學豐夫妻倆走太近,和他年紀相仿的幾個企業家,混到現在還沒破産的,多少聽說過邱學豐入獄一事,知道邱學豐是政宗實最初的合夥人,也模模糊糊了解過,正是那段時間,政宗實從醫院抱了嬰兒回家,畢竟政語的年紀和邱學豐出事的年歲相當。
政宗實混跡商界這些年,免不了和各類人打交道,哪怕他只是想要姓邱的受到應有的法律制裁(何況他私心也不是那麽純粹),而不希望邱學豐在衆人眼中身敗名裂,哪怕他把邱學豐一事隐瞞得很深——就算是來往最密切的人,施羽京,也只知道政語是孤兒——這些年任何人都不得過問政語的身世,但那些在人情世故裏摸爬滾打的老狐貍們哪裏放得過他呢?
這些陳年舊事還是在傳,傳成什麽版本,政宗實是懶得計較了,不過,太難聽的話難免能通過各種渠道鑽入他的耳朵,比如政宗實把邱學豐送進監獄,為的是邱學豐老婆肚子裏的種,其實政宗實早就和人家老婆有一腿了,就差一個名正言順的方式……雲雲。
政宗實當時聽了,險些當場失态笑出來。該說不說,可能他是同性戀這件事,恐怕比他綠了邱學豐更震撼。
二十年過去,物是人非,當年很多并肩作戰也好,互相鬥争也罷的人,要麽熬不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變遷,銷聲匿跡,連電話都成了空號,要麽組建家庭,像他一樣,時刻做好退休的準備,培養新人。
政宗實沒有複雜的人際圈子,就一個兒子,偏偏政語又還不太成氣候,早幾年,政宗實有意去引導過政語,可不管政宗實用什麽手段讓政語學習接盤,政語總有辦法在他分神時跑出去和別人踢球,或者去看某某電影的點映場,就連大學讀的專業,都是電影相關的。
政宗實不願意強迫政語來接手公司,一個人有沒有商業頭腦,政宗實和他聊上幾句話大概就知道了,自己兒子自己更清楚,政語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
想到這些事,政宗實感到心煩,電腦右下角跳出一則整點提醒,晚上十點,他關了電腦,下樓看看兩個小孩電影看得怎麽樣。
結果兩個小孩都睡着了,任憑電影裏主角們如何打打殺殺,這倆睡得穩如泰山,絲毫不見醒,政語整個人都橫在沙發上,而羊咲蜷縮在一角,腦袋埋在膝蓋間,楚楚可憐,像是被人侵占了地盤。
政宗實想要叫醒政語,張了張嘴,又猶豫了,走到羊咲身邊,輕拍他的背。
羊咲睡得不深,被政宗實弄醒後,迷迷糊糊用手蹭着嘴角,仰起臉,借熒幕光線看着政宗實:“叔叔。”
這一聲稱謂莫名的隔靴搔癢。
羊咲的臉在熒幕光線下顯得特別柔軟,仿佛臉頰上細小的絨毛都能看見,或許是睡了一覺,眼睛看起來水汪汪的,讓人很想疼惜一下。
政宗實本人并不讨厭小孩,他是同性戀沒辦法有孩子,有時候他覺得,如果自己是異性戀,恐怕真心想要子孫滿堂,可惜他也不是女人。
如今,他也只能對着自己養的魚父愛泛濫,誰讓政語并不領情。
政宗實伸出手,在羊咲臉頰旁滑過揉了下他的腦袋,壓低了聲音說:“起來吧,叔叔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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