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44章
“媽媽呢?”
小男孩抱着灰色的棉花枕頭,赤着腳,站在冰冷的瓷磚地上,瓷磚很精美,每一塊都雕刻着古歐洲神話裏的天使,姿态各異,面帶微笑。
見小男孩在零下十度的空氣裏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棉質睡衣,被問話的婦人不免着急,從房間裏取出一件厚實的羽絨外套,給男孩披上,嘴裏碎碎念叨着:“政總在公司忙活,這麽晚了,政兒你該睡覺了,還有啦,要穿上拖鞋的呀,不然讓政總瞧見了,又得吃家什了。”
婦人的普通話裏帶着一點江浙滬地區的吳侬軟語,嗲裏嗲氣的嗓子與她的年齡并不那麽匹配,但男孩聽得慣,也覺得很親切——盡管母親是地地道道的南方海島生意人、他出生長大的地方是寒冷的北方,與江南毫無關聯。
“……媽媽七天沒有回家了。”小男孩略感失望,男孩已經十歲了,個子高,婦人無法像以前那樣,一只手就好抱起半夜找媽媽的小男孩穿過長廊,只能牽着他的手,盡可能步子邁得大些,帶小男孩回到溫暖的卧室,催促他把腳塞回被子裏。
正是卧室裏的暖氣烘得男孩半夜流鼻血的。
半小時前,他被鐵鏽腥氣兒嗆醒,幹嘔一聲爬起身,發現是加濕器裏的水用完了。
但小男孩是冷靜的,只身進入浴室,找毛巾堵住鼻子,十來分鐘,鼻血止住了,他睡不着,在黑色的涼風裏穿越大半條長廊,敲響了保姆的卧房。
住宅很大、也很空曠,三層樓,四周沒有幾戶鄰居,坐落在郊區的一片刺槐樹森林公園裏。
夏季的時候,鳥比人多,可惜正值隆冬時節,小男孩放着寒假,外頭全是積雪,連一聲鳥鳴都不曾聽見。
大部分的日子,住宅的主人——政女士,回來的時間不多,小男孩也要去市中心上學,寄宿生,吃喝拉撒都在校園了,這偌大的宅子,也就保姆一個人,維持着日常整潔,以便政女士不忙時回家能夠安心入睡。
保姆踟蹰着無法回答政兒的問題,幫忙添了水進加濕器裏,又将暖氣溫度調低了三度。
保姆靠着床坐下,一下一下撫摸男孩的小腦袋瓜,“睡吧,政兒,講不定政總忙完明日,就回家了。”
-
政宗實讓幾聲急促的門鈴鬧醒,門鈴唱着快樂的《歡樂頌》,回憶般真實的夢戛然而止,伴随而來的是彌漫在整個頭顱裏的疼痛,腰背也酸疼,而夢裏的寒涼原來并非僅僅是夢,而是真的冷,透進骨頭的冷,哪怕兩米多寬的厚被褥蓋在身上,政宗實還是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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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就要了老命。
《歡樂頌》的曲調又唱起來了。
唱得也真是時候,政宗實再不醒來找一床被子壓身捂住,恐怕他這體溫還得上升。
但他沒有意識到這大晚上的來他家的人會是誰,他沒有多餘的腦力去思考,裹着羽絨服,艱難地抓着扶手下了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般,政宗實把門打開了。
“叔叔!我……這是宵夜店裏打包的南瓜粥和饅頭,你好點了嗎?”
政宗實睜大了眼,頭部的疼痛短暫消失片刻,心髒重重跳了一下。
一戶一梯的構造,羊咲身後的電梯關閉之後,走道裏只剩下了幽綠的應急通道那盞燈。
政宗實的家裏也沒有開燈,周遭是晦暗的,深夜溫度比白晝低許多,空氣裏飄着淡淡的濕冷霜霧,将二人裹挾。
政宗實握着手機,屏幕的光線微微映亮了羊咲的臉,羊咲戴了一副口罩,很普通的藍色醫用,半張臉藏在口罩之下,露出的兩只眼睛漆黑圓亮,眼角的痣會随着他的表情上下浮動。
他手上的袋子很厚實,是隔熱款的,店名印在袋子上。
政宗實艱難地在腦海中搜索,如果他沒記差,這家店并不做外送,也不在他家附近,挺遠的,但的确是這座美食荒漠的城市裏難得做宵夜的大門店。
政宗實看着羊咲焦心的模樣,無奈地笑起來:“這麽晚怎麽還過來……小語不在家。”
政宗實的頭發不長不短,工作時會稍稍打理一下、梳得幹淨利落,但此刻,他的頭發被睡得很亂,神情憔悴,聲音也喑啞不少,羊咲在電話裏得知政宗實發燒了還一個人在家、而且還沒吃飯,念起這麽多回政宗實對他的照顧,沒怎麽猶豫就打車來了,繞了一點路,買來熱乎的夜宵。
但被政宗實這麽一講,羊咲話語裏沒了底氣,好像聽出一點政宗實的不滿,也許生病了的确不希望被人打擾,是他太莽撞,一意孤行了些。
“叔叔,這是給你的,你好點了嗎。”
羊咲低了低頭,拎着食品袋的手指被重物勒出了一道紅痕,他換了一只手,政宗實便伸手過來了,勾過他的袋子,忍住喉嚨裏的癢,悶悶地咳嗽一聲,“謝謝,但下次不要來了,流感傳染性很強,我讓小語暫時搬出去了。”
政宗實很想讓羊咲進屋坐一會兒,見人孤零零站在門口,大半夜的,關心政語到這個地步,還借着看望他的名義,政宗實心裏吃味得緊。
可他這是病毒感染,指不定一個不小心就讓羊咲也病了,影響他後續比賽——當然這都是政宗實頭腦理智時會考慮到的情況。
事實上,沒等他把羊咲遞過來的袋子握實了,他整個人就重心不穩往一旁傾倒,羊咲眼疾手快跨進屋內攙住了他,把他扶到了沙發上躺着。
政宗實認栽了,病了就是病了,逞強嘛,在被子裏昏昏欲睡硬撐一下還可以,站起來時兩條腿的确是不怎麽受力的。
都說病來如山倒,政宗實是好幾年沒這麽病過了,他考慮不了太多,只好拜托羊咲去卧室拿體溫計來,羊咲動作很麻利,很快給政宗實的額頭掃了一槍。
“叔叔,四十多度了……!”羊咲蹲在沙發旁,驚異地盯着體溫計上的數字,“得打針退燒好得快些,要不我帶你去醫院吧。”
政宗實渾身依然發着冷,輕微地發抖,發冷意味着溫度還會上升。
羊咲覺察到了不對勁,噔噔噔上樓梯,跑回卧室把厚重的棉被搬下來,政宗實眯着眼睛看他,羊咲身形不小,依然讓被子給遮得嚴嚴實實,走起路來,左搖右擺,像一只大企鵝朝他邁進。
“嘩”一聲,被子總算是蓋在了政宗實身上,哪怕他還穿着羽絨服,羊咲也讓四個被角通通塞到了政宗實身下,他成了一只巨大的蠶蛹,寒意漸漸褪去。
“用桌上的手機,打電話給醫院,通訊簿裏的。”
這是政宗實睡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像丢下一句遺言,合上眼睡了過去,睡之前,唯一清晰的是,家裏不是空落落的,有人在他身邊,他可以安心地“昏迷”。
羊咲照顧人的經驗是十分充足的。
媽媽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除了護工,羊咲幹得最多,羊從容上了年紀體力不好,到了晚上沒辦法起夜服侍。
他一個人可以白天訓練完,晚上接着熬夜,到了後期,媽媽的病痛已經無法依賴止疼針了,只能用物理冰鎮緩解。
羊咲便守着媽媽,等一袋子冰融化成水,他又去換一袋來,敷在肌膚上的冰時間不能太久,怕導致凍傷,每隔五分鐘得拿起來緩和一下。
這樣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幾乎徹夜不能眠。
羊咲按着政宗實的囑咐,從被窩裏摸到政宗實的手,掌心溫度高得可怖。
政宗實睡是睡了,頭疼并沒睡多沉,很配合羊咲,雖然沒睜開眼,不過他豎起了食指,在羊咲掌心裏撓一下,羊咲便捏着他的手指,用指紋解鎖了手機,又規規矩矩地把政宗實的手塞回被子裏,拍了拍,“好了。”
政宗實不露聲色地勾了勾唇,沒力氣出聲說話,靜靜聽着羊咲給私人醫院去電。
幾分鐘後,通話結束,屋內靜悄悄的,唯有政宗實的呼吸聲較重,每每吐出來的都是熱氣,他皺着眉,痛苦地等待醫生帶吊水來上門看診。
忽然政宗實感受到額頭一涼, 他緩緩睜開眼,視線範圍內,只有模糊的面孔,一時無法聚焦。
沙發沒有床那麽寬,他個子高大,像一只巨獸橫踞在軟皮沙發裏。
羊咲就坐在沙發與茶幾之間一塊狹小空地的小板凳上,政宗實和羊咲的距離很近,幾乎稍稍動一下,二人的鼻尖便會碰觸到。
額頭上是羊咲給他貼的退熱貼,小朋友用的東西,小小一片,并不能覆蓋全額。
不過,涼絲絲的,貼上後,久旱逢甘霖般舒爽。
“從我家裏帶來的,”羊咲用氣聲解釋,聲音如羽毛般輕盈,“從小到大我發燒都會用,止頭疼很管用的。”
政宗實點點頭,繼而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羊咲靜靜望着,政宗實的眉骨很立體,眉心皺起兩道痕,他從沒同政宗實這般親近,盡管只是物理距離上的親近,近得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氣息,看得見他的下睫毛、唇紋、甚至是一點點及其不明顯的胡青渣子。
不是那麽完美的男人。
羊咲很留戀。
羊咲二十多年的生活向來很平靜,一顆心髒從沒有為什麽人悸動過,男男女女都是沒有的,父母為他打造了一個沒有愛欲的象牙塔。
他不清楚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對媽媽是愛,對足球是喜歡,除此之外,再無喜、愛的經驗。
但是喜歡這種情緒,和種子一樣,某天打個照面就如蒼耳挂衣,播在了心底,一來二往的相處,如水如肥,灌溉着這顆毫不起眼的種子。
種子先是汲取養分生出根來,往內心深處鑽去,等到開花結果時,已經來不及抽離了。
羊咲意識到對政宗實的情感是某種不可名狀的戀慕時,他是有一點點絕望的……政宗實遙不可及。
大約等了幾分鐘,羊咲猜着政宗實可能又睡了過去,他輕輕地貼着被褥,腦袋靠在上面,呼吸之間是被褥散發出的香氣,薰衣草的味道。
生着病不舒服,政宗實沒有睡沉過去,而他不必睜眼都能想象得出來,羊咲就是一只蹑手蹑腳的小貓,枕在他懷裏。
羊咲的動作很輕。
政宗實久違地感到迷茫,再一次不清楚,羊咲和他的相處,是否逾矩了。
他只知道,他想擡手去揉揉小貓的腦袋,卻并非出于對晚輩的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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