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46章

兩天前。

施羽京半夜一點半從機場趕到政宗實家裏時,政語把口罩和防護面具都戴上了,又從抽屜裏取出一瓶酒精噴霧,連同一盒口罩塞給施羽京,二話沒說,沒看施羽京一眼,認栽一般跟人上了車。

“……小語,你目前感覺怎麽樣?沒有不舒服吧?”施羽京坐在副駕,政語在後排,主駕駛是政語見過的人,只會說韓語的男人。

施羽京問他話,他輕輕“嗯”了一聲,望着窗外面缭亂的街燈,淩晨兩點,他衣服都沒來得及帶,就被他爹下了逐客令,又被施羽京帶走。

“小語,叔叔明天早上還要去公司,我讓金先生送一下你去俱樂部吧,我公司離那兒挺遠的,不順道。”

施羽京說着,回頭看他一眼,恰好和政語對上了視線,和施羽京想的不太一樣,政語沒有露出冷淡的神情,而是拉下口罩,透一會兒氣,點了點頭。

“不高興了?你理解一下大人,”施羽京笑了笑,幾乎苦口婆心,“畢竟你體質比較特殊,對很多抗生素都過敏,病了在用藥方面會很麻煩。”

“我知道啊。”政語施施然接受了,從小到大都如此,他這身體看着挺健碩,其實生不得病,這個藥物不耐受、那個藥物過敏,令醫生感到頭痛。

政語敲了敲主駕駛的椅子,“所以金先生是這個人嗎?”

施羽京回答“是”,政語神情緩和了一些,又問:“你新的助理?”

“最近韓國業務比較多,所以特聘的助理。”施羽京又回頭看一眼政語,問,“怎麽了?”

政語揚起眉毛錯開施羽京投來的視線,酒精噴霧的塑料瓶蓋被他拆開又旋上,“沒什麽,确認一下司機,我臉盲。”

車穩穩停了下來,政語下車後,卻沒看見施羽京動身。

他俯下身,敲了施羽京一側的車窗,車窗降下,政語盯着施羽京的臉看了兩秒,語氣冷冰冰:“你不下車?”

“你先上去吧,密碼你也知道。我去看看政總,我怕他一個人不方便。”

“我爹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麽不方便?”政語皺眉,手臂伸入車內,從裏面把車門給強行打開了,“下車,你別把病毒帶回來給我。”

“……”施羽京沒有和政語硬碰硬。

施羽京的住處,政語來過幾次,小時候來的多一些,這麽些年,施羽京嫌麻煩也沒有搬過家。

政語輕車熟路走在前頭,進入電梯時,由于時間太晚,只有他和施羽京兩個人面面相觑,樓層不低,沉默的時間令人煎熬。

“你在巴黎和我爸聊了什麽?”政語忽然想起什麽,問他。

巴黎那天夜裏,施羽京陪政宗實吃完晚飯,沒過多久就見了政語。

政語約他去了特洛卡代羅花園,兩個人并肩坐着吹冷風,政語一言不發,不論施羽京問什麽,政語就是不吭聲,待了一個多鐘頭,政語自己回去了,沒有讓施羽京送他。

施羽京回想着那夜的鐵塔,不知道什麽原因,燈熄得很早。

“叔叔給你包了個紅包,過年政總會親自給你的。”施羽京挑了最不重要的一項告訴他。

政語反問:“你不來吃年夜飯了?”

“不去了。”

“忙?”

“是很忙,新的事務所要處理的事很多……而且政總應該也沒閑着。”

“很遺憾,”政語輕飄飄一笑,“我爹閑得很。”

言外之意是,閑下來也不會去找你。

施羽京對政語說的這類話已然脫敏,“那挺好的,可以多照顧你。”

“是挺好的,叔叔,到托兒所了。”電梯停在了二十層,政語從施羽京臉上捕捉到了熟悉的落寞感,他很了解如何刺激施羽京,于是政語繼續漫不經心道,“我不知道這麽多年你在堅持個什麽東西。”

施羽京想要裝聾,輸入指紋,門被打開後,他聽見政語在身後悠悠道:“你親愛的政總只是把你當他兒子的保姆,我都明白這個道理,這麽多年了,怎麽你沒有明白還心甘情願給他當保姆——”

“政語。”施羽京握着門柄,指尖微微抖了抖,音色冷卻幾度,“我照顧你不是因為政宗實,和政宗實怎麽看待我更沒有關系,但是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幫助關心,你可以不進這個門。”

政語充耳不聞,蠻力掰開了門,帶的施羽京往後一個趔趄,他實在忍不住低吼起來:“那是因為什麽?你又是給政宗實做随叫随到的情人又是給他兒子當随時丢包袱的保姆,你圖什麽啊施羽京!

“拜托你們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夫妻關系,你都三十好幾了能不能別老是圍着他一個男人轉來轉去?你能不能長點出息——”

政語捏住施羽京的肩膀,施羽京只覺得肩膀的骨頭都要被他碾碎了。

兩個人都戴了口罩,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能看見施羽京露出的那雙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此時滿是困惑,黑兮兮的捉不到光芒。

“小語……”施羽京盯着他良久,等政語情緒緩和了片刻後,他輕聲說,“……叔叔不知道你想表達什麽。”

“你是為我考慮嗎?”施羽京接着問,他漸漸掙脫開政語的手掌,“如果是這樣,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吃虧。我從你爸爸身上得到的利益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施羽京省略掉這些年和政宗實公司的貨物往來,以及政宗實給他介紹過的客戶——他能有朝一日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政宗實絕對是有功勞的。

相比之下,他帶給政宗實的确實算不了什麽……所以,政宗實并不在意他。

施羽京并非沒看清這一點,留得住政宗實的,無非是他的守口如瓶和清晰定位,當然還有先來後到,他很早就認識政宗實了。

然而利益一詞刺痛了政語的耳朵,青年似乎很難理解利益裏到底涵蓋了什麽。

政語嗤笑一聲,口罩悶得他喘不過氣,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聲尤為明顯。

“還有剛才那個問題,”施羽京平靜地放緩了語氣,“照顧你是因為希望你開心,給你買禮物也只是希望你開心,和政總沒有關系。這些年,你可能都誤會了,我并非為了讨好你爸爸才做這些事情,所以,其實你不用有太多敵意,對你爸爸……”

“你根本沒有聽明白。”政語毅然打斷了他的話。

施羽京面露難色,眼前的小孩肩膀比他的高出一截、又寬不少,橫在他眼前,仿佛一堵倔強的圍牆。

施羽京沉默片刻,嘆息道:“……小語,叔叔剛從機場趕過來,很累了,有什麽想問的明天再說,可以嗎?”

施羽京本想再解釋多一些,但怕提及政語的單親環境時,讓政語誤會他的關心是同情。

其實他認為自己的關心出發點很簡單。

看着小語長大,希望他一直像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做長輩的不都如此嗎?他和政宗實是什麽樣的關系,并不能影響他希望政語茁壯成長的初心。

何況,有一點點同情也是情理之中的。

施羽京很難不去在意政語小時候對他有多麽依賴。想到政語小時候個子還不到他腰部,張開雙臂擡起臉予取予求的模樣,他總是輕而易舉接受了政語現在傲氣淩人又讓他有點讨厭的臭脾氣。

政語低着頭,神情晦暗,施羽京把門敞開,嘆一口氣,哄着他:“進屋吧,很晚了,明天還要去俱樂部。”

政語遲遲沒有邁動腳步,施羽京在他跟前等了片刻,只聽見政語低咛說:“但是我不開心。”

那天晚上政語一個人跑了,兩天,施羽京沒聯系上他,也不敢叨擾政宗實,政宗實還在生病,他生病時不喜他人打擾,也不需要過多慰問。

施羽京記得某次政宗實肩頸疼得進了醫院,他提着一些補品去醫院看他,結果吃了政宗實冷眼,讓他別再去了,補品也不收,最後自己全吃了。

施羽京只好隔一段時間給政語發個信息,問他在哪、吃了飯沒有。

政語已讀不回,在朋友圈裏發一些動态,內容無關痛癢,都是轉發的熱門新聞或者視頻。

施羽京也就作罷了。他沒有特別擔憂政語,畢竟這麽大個人了,猜着他也許是回學校了。

直到這日傍晚,施羽京從事務所回到家,發現一團黑影,這人坐在他家門口地板上,戴了一頂帽子,擡起鴨舌帽的帽檐,政語露出一如既往淡漠的眼神,望着他理直氣壯說:“開門,密碼忘了。”

“……”施羽京把密碼再次告訴他,拽着他胳膊站起來,手指無意間碰到了他的脖子,溫度高得令施羽京吓了一跳。

-

私人醫院的夜裏,走廊的燈會自動拉得很暗,只有感應到熱源經過,才會緩緩亮起來。

施羽京從走廊的一頭走到盡頭,三分鐘,廊燈忽明忽暗,一路随行。

VIP病房只有一張床,施羽京推開門進去,屋內沒有亮燈,一進門便看見了一束刺眼的白光從床頭一側的牆壁上射出來,投到另一面白牆上,白牆裏方正的畫面正放映着一部影片。

施羽京不知道這是政語上哪弄的投屏,下午剛給政語辦入院手續時,屋內沒有這個東西。估計是政語找院長臨時裝的……施羽京覺得好笑,把門輕輕關閉,手裏的手提電腦,放在了置物櫃上。

電影發出細微的聲響,很小的時候開始,政語就會讓施羽京從全世界各地給他淘影碟。

後來他讀了個影視專業,險些沒把政宗實氣死,至今都沒有人敢當着政宗實的面談及政語的大學專業,政宗實固然是希望兒子念金融,本來打算把政語送出國的,政語卻和政宗實玩失蹤,死活要讀現在這個專業。

政宗實妥協沒管他了,丢他一個人在名不見經傳的大學念書。

但政語這小子似乎讀得很開心,在校內也拿過幾次專業比賽的獎項。

反而施羽京沒覺得有多奇怪……有些原片影碟之小衆,尋找之困難堪比他和部分非洲客戶談生意。談着談着經銷商不見了,找着找着影碟絕版了。

施羽京有些累,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床上看電影的人已經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他燒的度數不高,三十八度幾,醫生沒給開吊水,說吃完藥再觀察一下。

施羽京不曉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知道是被電影突如其來的爆裂聲炸醒的。

“我靠……”

施羽京聽見了床上的人發出一句低啞的罵聲。

施羽京揉了揉太陽穴,大半夜在椅子上睡得不踏實、被吵醒有些頭疼。

電影被政語退了,留下影院主屏幕的界面,藍綠藍綠的光傾瀉出來,照得人面色詭谲。

“你怎麽來了?”政語撐着身體坐起來,“太晚了,快回去。”

施羽京說“送電腦”,緩過了神,又補充了一句“放櫃子上了”。

政語讓施羽京給他倒杯水,施羽京就去VIP套房的茶水間裏端了倆,自己噸噸喝了一大杯。

“我爸咋樣了,你見到他了吧。”喝了水,政語感覺嗓子沒那麽痛了,從桌上撈起一盒清咽利喉潤喉片,往嘴裏丢了兩顆。

“……”施羽京似乎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坐了下來,兩手捧着茶杯,一言不發。

政語不解:“怎麽了。”

政語極少看見施羽京露出明顯的疲态,施羽京向來在他面前、在很多人面前,都是一張端莊又官方的笑臉,哪怕政語直截了當無視他,施羽京也能怡然自得。

“難道我爸死了?”

“……”施羽京擡眼橫了政語一道,“別一驚一乍,政總好得很。”

政語哼了哼,“那你直說啊,不說話挺吓人。”

話音剛落,聞得施羽京小小地“嗯”一聲,心不在焉,政語察覺到了他不對勁。

“……哎你別瞎操心了。”他清清嗓子,輕描淡寫道,“我都說了,我爸沒人照顧也能活得好好的,這麽多年不都這樣。”

施羽京勾唇諷刺地笑了,目光落在投屏熒幕上,光線灼灼刺眼,“你怎麽知道政總沒人照顧,你別小瞧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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