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半夜時分,筆記本屏幕右下角跳出一則整點提示,不知不覺時間已過零點,系統小助手貼心地告訴政宗實:注意不要長時間用眼哦。

政宗實點了叉關掉提示,下樓到客廳,意料之內,三個人橫七豎八地在沙發裏睡着了,而屏幕上的電影早已黑下去。

政語經常帶朋友來家裏看電影,時間多半是晚上,影片都不是商業片,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有些甚至沒有國語字幕,叽裏呱啦的,政宗實都不知道在說什麽,時長多為兩三個鐘——所以很少有人真心實意來陪政語看電影,這是一項體力活,他們看着看着就舒服地睡去。

政宗實沒少碰見這種情況,何況白天他們才踢完球,本身就很累了。

屋內暖氣開得太猛,陽臺的玻璃門騰起霧氣,政宗實倒了一杯水,略過沙發上三個小孩,走近陽臺,大貓似的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屋外雨停了,小區一片幽靜,屋內微弱的暖光映在玻璃上,政宗實能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拿出手機,天氣預報顯示氣溫只有零下三度,沒有降雪,污染指數很低,空氣難得清新。

政宗實喝完熱水,身後有了一點聲響,何栎揉着眼睛從地毯上爬了起來,剛想說話,看見政宗實對他做了一個噓聲手勢,又朝他招招手。

何栎睡眼惺忪地走過去。

政宗實用氣聲問他:“你現在回去?很晚了,有人來接你嗎?在這睡一晚也行,有多的房間。”

何栎搖搖頭,也跟着放低了聲音,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明明叫醒另外兩個人就好了。

“不用了叔叔,我自己打個車就好了。”

政宗實沒有強留,何栎套好裏三層外三層的棉服,臨走時,政宗實讓他開關門小聲一點,到了家,要何栎父母給他發一則短信報平安。

政宗實又喝了一杯熱水,站在沙發旁,看着政語和羊咲各自躺在一側,呈七字型,腦袋挨得很近。

在叫醒與不叫醒羊咲之間,政宗實考慮了五分鐘。

他放下水杯,從政語房間把被子搬出來,給政語蓋上,動作很輕,政語睡眠向來很好,随時随地能睡着不說,睡着了幾乎就會睡死過去,除非他自己睡飽了,輕易不醒來。

政宗實觀察着,兒子依然在熟睡,不像有假。

他靠近了緩緩蹲下,羊咲的呼吸很平穩,睡着時神态有些嚴肅,上唇微微含住下唇,沙發皮是硬質的,羊咲的半邊臉壓着沙發,臉頰肉堆出來一點,暖氣烘着,兩腮泛着粉紅。

他細細端詳了一會兒,用指腹摸了摸羊咲的耳朵,輕聲問:“小羊?起床了。”

羊咲沒有丁點兒反應,政宗實拇指的力氣大了點,捏着他的耳垂,叫他的名字:“羊咲。”

小孩皺了皺眉,眼見着似乎要醒來了,一秒後又沒了動靜。

政宗實第三次叫羊咲,聲音動作還是很輕,羊咲沒有醒過來,必定是進入了深度睡眠,政宗實如是想着,手扶穩羊咲的腰,托起他的身體。

室內,羊咲只穿了一件寬松的薄長袖,政宗實也不過是一件家居短袖,能感受到手臂上逐漸傳來的溫熱,隔了一層布料。

他拉起羊咲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毫不猶豫把人抱了起來,羊咲像一個大型挂件,被扛起來的時候,他肩膀一抖便醒了,深呼吸,迷糊之際睜開眼,一片昏暗,意識到臉埋在其他人的肩頸,聞到很清新的焚香氣息,淡淡的柑橘調,而忽然的淩空讓他沒什麽安全感,摟着政宗實脖子的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衣領,像是現實發生的,又像是在夢中。

記憶裏,在很小的時候,羊咲很喜歡被大人抱起來,和大多數孩子不一樣,媽媽總說:“人家小孩被阿姨叔叔抱着會哭,寶寶完全不會呀?誰都可以把寶寶抱走,媽媽豈不是好傷心的呀?”

母親并非甜美柔和的女人,但和小孩兒說話的語氣習慣性變得嗲裏嗲氣、連哄帶騙的。

羊咲無視媽媽說的內容,實際上也不怎麽能理解,張開雙臂仰着頭,又委屈又着急,直說“要抱、要抱”。

媽媽累了不肯抱,羊咲就會對家裏其他客人張開手要抱,倔強的模樣惹得哄堂大笑。

媽媽一直不理解為什麽兒子這麽喜歡被抱起來,手酸脖子酸,抱出門逛街實在辛苦。

其實羊咲只是覺得,在大人的懷裏才能和大人的視線平齊,他能看清媽媽的臉,所以誰來抱他都可以。

而被牽在地上走的時候,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兩條腿,來去匆匆,時不時視線完全被遮擋,沒有安全感。

羊咲很久沒有夢見媽媽。

醒過來時,周遭一片漆黑,陌生的房間令他心跳漏了一拍,瞬間清醒過來。

身上蓋着輕薄的被子,不冷,暖氣始終萦繞着,卻并不幹燥,格外安靜,聽得見加濕器噴霧嘶嘶的聲響。

但周圍太黑了,羊咲本能地發怵,在枕頭下面摸不到手機,立即掀開被子,身上穿着的衣服質感也是陌生的,睡衣睡褲都被換掉了,換成了親膚棉,很柔軟。

他離開房間,走廊牆壁底端的夜間感應小燈倏地亮了起來,一條走廊上有三扇門,穿過短短的走廊便是樓梯,視線可及,羊咲緩過氣,明白這是叔叔家的二樓,他之前上來給政宗實拿過被子。

羊咲不清楚現在是幾點,手機估計落在沙發,他懊悔睡太熟了——但實在是睡得很好——竟然在政宗實家過了夜。

他正打算下樓去,對面主卧的門忽然被打開,裏面的開着燈,隔着走廊,羊咲看見政宗實從屋內出來,穿戴齊整,一件緊身的黑色長袖立領運動衣,放松狀态下,胸肌依然鼓鼓的,衣服材質或許是速幹的,薄得恍若無物,很襯身型。

“……醒了?現在還很早,可以再睡一會兒,等叔叔回來做早飯。”政宗實說。

羊咲不知道該往哪裏看,他見過很多好身材。

足球場上,尤其是夏天的比賽,運動員一下場就會脫掉短袖,赤着上身只戴一件完全貼身黑色小背心包裹住胸部,雖說背心是用來檢測心率等數據的,但比完全不穿衣服更具有裸感的是只穿了一點衣服。

對着一群身着性感小背心的球員,羊咲并不覺得不妥。

運動衣、運動裝備,在他眼裏一樣都是工具,就像工程師不會認為圖紙很性感,他不會認為緊身運動衣有什麽奇怪的。

可是,羊咲還是悄悄側過頭,兩只手想放入口袋,睡衣沒有口袋,他甚至不曉得是不是政宗實幫他換的睡衣。

一陣臉熱,羊咲問:“那個,叔叔,現在幾點了?”

政宗實不語,朝他走了過來,越走越近的時候,羊咲欲往後退開,而一想起政宗實三番四次讓他別躲,羊咲不願表現得太明顯,杵在門邊,政宗實朝他輕笑了一下:“怎麽連鞋都不穿?”

政宗實從他身邊擦過進入屋內,把燈打開,黑漆漆的房間變得敞亮,布局清晰可見,這間房原是沒有窗子的,所以格外漆黑。

政宗實彎腰從地上撈起棉拖鞋,放在羊咲跟前,羊咲利索地把腳縮進去,聽見政宗實緩慢地說:“你讓我想起小時候。”

羊咲一怔,他沒聽過政宗實講自己的事情,更別提小時候。

他沒說話,政宗實的聲音和情緒一樣平和如水:“我小時候半夜起床,也經常忘記穿鞋,就跑到阿姨房間裏去了,想找我媽,但是找不着。”

“哦……暖氣很足吧,不會凍着,不然第一件事情就是穿鞋。”羊咲想了想,他在自己家起床要是光腳會被瓷磚地凍得跳起來。

他用毛拖蹭了蹭地板,溫吞地說:“這裏暖氣就很舒服,連地板都是溫熱的,不冷。”

政宗實似乎沒想到羊咲會這麽說,啼笑皆非地望着他,羊咲朝他點了一下頭,表情十分确信、胸有成竹,誇贊暖氣很好,睡得很香。

靜默幾秒後,政宗實沒忍住笑了出來,叫他的名字。

“羊咲。”

“嗯?”羊咲應聲。

“……沒什麽。”

政宗實收好情緒,他本想說在羊咲不以為然的瞬間,他回憶起童年不好的時刻似乎沒那麽心涼。

政女士老了,身體大不如從前,政宗實已經慢慢不那麽介懷母子關系之冷漠疏離了,母子二人的關系略有緩和。

何況人也上了一定年紀,吃的鹽多了,過往皆為落花流水,沒有什麽非得你死我活的愛恨情仇。

再者,小時候政宗實沒有恨過政女士,他只恨過自己不夠伶俐,得不到政女士的欣賞喜愛,不是一個合格的小孩。

慢慢長大,認識到他不是那般差勁後,童年的創口被紗布裹起來,已經不會再發疼。

只是沒辦法和潛意識作鬥争。

身體不好、或者情緒很差的時候,政宗實會反複夢見自己赤着腳在空蕩的別墅裏走來走去,仿佛沒有盡頭。

昨天夜裏他又夢見了,沒有睡好覺,今朝起的很早。

但其實真正的記憶裏,政宗實沒有印象地板是涼的。

家庭硬件設施一向很好,即便是三層樓的大房子,到了冬天晚上暖氣是不會斷的,整個屋子暖洋洋,牆壁和地板,都有水循環加熱系統供着。

保姆有意無意提到過,政女士抽空會看監控,有時候發現政兒半夜起床擔心你冷,所以讓我冬天夜裏也把地暖全部開了。

保姆總是嗔怪他,“別老是光着腳跑出來,要吃家什的呀!”

吃家什其實就是挨家裏人罵,但政女士從未因此責罵過兒子。

很模糊的記憶,腦海裏突然閃過。

他不确定有沒有這麽一回事,保姆是不是這麽說的,但他确信地板絕對是溫熱的,他冬天起夜時向來懶得找鞋子,卻不會被突然凍到。

夢裏永遠很冷,反複地做夢,潛意識修改真實的記憶,把痛苦不斷複述、描繪、加深,似乎确有其事——沉溺痛苦如此容易。

這樣的痛苦延續得漫長,每回夢見此番場景,政宗實醒來都要緩很久。

好笑的是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提醒過他,正因為地板是熱的,赤着腳走很久很遠,都沒有關系。

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原來釋懷只在一個瞬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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