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歸墟（四）

歸墟（四）

那道亦男亦女的聲音剛消失，慕無虞眼前模糊的人影與情景竟然變為細白的流沙，緩緩向下流淌，所有的一切開始坍塌——

她慢慢睜開眼，四周仍然是一片血霧，但手上還緊握着那把瑩白色的劍。除開之前受到的那些小傷，渾身上下并無任何新增傷口。

慕無虞舒了口氣，自己終于回到了那個蒼白女人把她與聞雲弦裹挾住的血霧中。

那她剛才是去了哪裏了？難道也是在什麽幻境裏面嗎？

但又不完全像幻境……更何況最後還有那道奇怪的聲音，陰陽怪氣，仿佛十分惋惜沒将她殺掉。

慕無虞收斂心神，向四周的血色中仔細看去，發現在她後面不遠的霧中有一個影影綽綽的颀長身影。

……難道是聞雲弦？

她握緊手中的仙劍，輕輕走過去。

血霧變薄，人影也逐漸清晰起來——果然是聞雲弦。

他像只孤竹寂然不動，半垂着眼不聲不語，手中緊握的為憾上萦繞着黑霧。

慕無虞低聲呼喊：“……聞雲弦？”

他沒有任何反應。

慕無虞頓時有些不安，她既怕聞雲弦被拉入剛才的奇怪幻境中，又怕聞雲弦這是再次失控的預兆。

她皺着皺眉，收斂着氣息靠近聞雲弦。

但直到慕無虞站在聞雲弦身旁，輕拍他肩頭時，青年才有一絲遲緩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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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擡起頭，迷茫地看着她。

慕無虞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頓，她還是第一次瞧見聞雲弦露出十分茫然的模樣……十分新奇。

青年微微睜大眼睛看着她好一會兒，然後朝着慕無虞溫柔地笑了起來，眼眸中水光潋滟。

慕無虞雖然感覺對方的詭異，但仍故作鎮定地問道：“……你怎麽了？有什麽可笑的？”

她藏在身後的右手卻悄悄地凝結澄心凝神訣。

聞雲弦唇角笑意加深，他長臂一伸，将她一把抱住。

……！

兩人面對面，慕無虞的額頭也靠到聞雲弦肩膀，她頓時渾身僵硬、耳尖泛紅。慌亂之間右手剛要凝結而成的澄心凝神訣頓時消失。

不顧懷中人的掙紮，聞雲弦輕聲說道：“我剛夢見我母親與父親死了……我還把你殺了。”

慕無虞動作一頓，背後泛起細密的涼意。

聞雲弦低下頭，額頭與慕無虞相貼，一雙桃花眼輕輕阖上：“我怎麽會把你殺了……肯定不會……”

他又将下巴貼在她的肩窩，低聲說道：“我父親和母親……也活得好好的。”

慕無虞只覺得心跳如擂鼓，右手再次凝結的澄心凝神訣馬上就要完成。她只得用左手猛地抓住聞雲弦肩膀，将他推開半步。

聞雲弦被迫後退，他疑惑地睜開眼，黑如鴉羽的眼睫下一雙完全血紅的眼正望向慕無虞。

慕無虞呼吸一窒，毫不猶豫地将右手緊貼聞雲弦額頭，打出澄心凝神訣——法訣在青年額頭結成，泛起銀白色微光，襯得他通紅的雙眼都帶着一絲冷意。

法訣的微光消失，但那一雙眼仍然通紅。

慕無虞心一沉，目光直直撞上血紅色的雙眼，其中仿佛有無底的漩渦，使得她神志都恍惚，呆站在原地。

*

聞雲弦坐在一只小巧的飛舟中，他父親聞牧站在最前方駕馭着飛舟。

十歲左右的少年向下看去，生活了兩年的城池越來越遠，只在眼中留下小小的一個黑點。

一向溫柔懂事的少年神色帶上明顯的失落。

“怎麽呢，雲弦？”陳子衿關切問道：“是不是有些頭暈？”

少年搖了搖頭，遲疑地開口：“母親……我們一定要回父親的門派靈閣嗎？……不能繼續留在蓮滄城嗎？”

站在前方的聞牧一字不漏地聽見養子的話，他微微一笑：“回靈閣是給你母親看病，很快就會醫好的。到時候我們再回蓮滄城。”

陳子衿對着養子溫柔一笑：“為什麽雲弦不想去靈閣？蓮滄城雖然不錯，但靈閣中也有很多與你一般大小的孩子，你們一起修煉、一起玩耍，一定不會無聊的。”

少年解釋道：“我不是擔心沒人和我一起玩……”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只是覺得……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聞雲弦失神地向後看去——現在已經完全看不見蓮滄城了。

*

雨下得極大，夾雜着轟隆雷聲。

聞雲弦在一間黝黑、被下了禁制的木屋中，用力地拍着木門。

剛剛進入變聲器的少年聲音暗啞，他撕心裂肺地喊道：“我母親呢？你們把她帶到哪裏去了？！放我出去！”

“我父親呢？”少年大喘了口氣：“你們把我父親帶去哪裏了？！他不會坐視不顧的！”

無人理會。

雨聲越來越大，仿佛将世間其他聲音都吞沒。

聞雲弦拳頭帶着靈氣打在木門上，但被下有禁制的木門紋絲不動。

少年的拳頭逐漸帶上血絲，但他不知疼痛，使出的拳頭反而越來越急。

他眼眶變紅，表情逐漸絕望：“放我出去！我要看見我母親！”

“母親——！”

*

聞雲弦站在靈閣最北峰的陣眼旁。他冷眼看着構成護山大陣的繁複古字與陣法。

但還沒等他颠覆陣法，就有一女子闖入山洞。

名叫慕無虞的女子緩緩開口：“我要阻止你走上歧路。”

聞雲弦只覺得可笑，這女子雖然與他有些淵源，但卻是讓他恨不得将對方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淵源。

這淵源還是從湮族前聖女妘真那裏得知。

聞雲弦在挑飛女子的劍後，手中的為憾緊緊貼着她脖頸。

他毫不猶豫，直接取人性命。

看着女子倒在地面上，聞雲弦擡手劃開女子右臂上的衣物，布料之下是一塊淺色的紅色胎記，仿佛是兩只藤蔓相互纏繞的樣子——

和他左臂上的胎記相差無幾。

聞雲弦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

聞雲弦将四個陣眼全部改變——靈閣護山大陣驟然改變，從布滿金色古字的金光變為預兆着不詳的血紅色光芒。

再過不久邪陣就要運作，他要立即與養父聞牧離開靈閣。

聞雲弦飛往長老殿的山峰，遠遠地看見靈閣掌門将長□□入聞牧胸口。

霎那間，他如墜冰窟。

即使聞雲弦立刻一劍刺入靈閣掌門心髒、将其殺死，也無法救回父親聞牧。他木然地看着父親在他懷中沒了呼吸，一雙幹涸的眼睛卻無法再流出一滴淚。

他抱着父親屍體飛到護山大陣外，看着籠罩靈閣的血紅色光芒越發豔麗，邪陣終于發作。

不過片刻，許多靈閣弟子虛弱地飛到陣邊。

他們看着聞雲弦抱着聞長老屍體，臉上都隐約流露出懼怕的神色。

但邪陣發作地越發厲害，他們不得不大聲喊道：“聞師兄，你怎麽出去的？救一救我們！”

聞雲弦不為所動，他冷眼看着這些弟子七竅流血，然後跌落在地面沒了氣息。

*

聞雲弦身後站着數位魔心者。

他輕笑一聲，給予封魔大陣最後一擊——閃爍着金光古字的陣法逐漸黯淡，最後破碎。

谧海上烏雲遮天蔽日，燃盡的灰燼飄蕩着。從谧海上的黑色漩渦中源源不斷地飛出魔物、爆發地湧出魔氣。

聞雲弦勾着嘴角，看着世間即将成為煉獄前的最後一刻平靜——馬上魔氣和魔物就會充盈這世間的任何地方，會有無數人因此死去。

突然有道男聲在聞雲弦耳邊響起：“你在笑什麽——”

那道聲音像極了他自己的，但語氣卻十分平靜。

聞雲弦陰鸷地望向黑沉的天空：“世間馬上就要毀滅了，我心中極為暢快，難道不該笑？”

耳旁那道聲音繼續說道：“……殺了慕無虞，滅了靈閣，毀了世間。真的都是你想要做的？”

聞雲弦冷笑：“絕不後悔。”

“你為何要滅靈閣？”

“讓他們用命來為我母親的死謝罪。”

“那你為什麽和要毀世間？”

“讓所有人給我父母陪葬。”

“……那你為何要殺了慕無虞？”

“她擋我路，難道不該死？”

“……還有呢？”

聞雲弦面露厭惡：“我們之間有《運命錄》所說的可笑淵源……”

那道聲音平靜：“不……你不是恨她與你同在因緣藤上出生。而是恨……你如同注定的那樣，最終對她産生了……”

聞雲弦喝道：“住口！”

他雙眼逐漸變得通紅：“殺了慕無虞又如何！天意荒謬得可笑！我要要讓所有人都給我母親父親陪葬！”

方才極像他自己的聲音卻突然變成了宛如千人異口同聲的聲音：“對！世間萬物都有可恨的事——殺了他們，殺，殺！”

*

血霧中，慕無虞神色恍惚地站在原地。

她完全沒有察覺到，聞雲弦環在她身後的手握緊了劍柄并緩緩拔出黑色長劍。

青年泛紅的雙眼中紅色似凝固的血液，他望着慕無虞，想象接下來女子脖頸會被他切開……就像在方才在昆侖北峰中那樣。

聞雲弦腦海中浮現女子倒在地面、沒了呼吸呼吸的模樣，手上拔劍的動作一頓。

他心口突然泛起一陣痛意，眼眸中的血紅竟褪去不少。

那道千人異口同聲的聲音突然又響起：“殺了她——你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那聲音低低地誘惑道：“殺了她，再滅靈閣，毀封魔大陣……你剛剛看見的那些情境都會成真……難道你不期待嗎？！”

聞雲弦微微動唇，反問：“期待……？”

“對啊，都是你期待的！快動手，她馬上就要清醒過來了！”

青年如木人般沉默良久，而後竟輕笑了一聲。

千人異口同聲的聲音狂躁幾分：“你笑什麽！這都是你內心最想看見的啊！”

聞雲弦輕輕開口:“那些不是我期待的……相反，那些都是我心中害怕見到的情境。”

“我不願意看見母親回靈閣，不想看見母親去世後父親因為複仇去世，也并不想滅靈閣無辜之人、更無意禍及世間人……更不會因為因緣藤而殺死慕無虞，也不會因為她阻止我做某事而殺了她。”

聞雲弦眼中紅色慢慢消散：“不管是上天還是入地，我也要查清造成母親被逼死的真相。”

青年将還未完全拔出的黑色長劍輕輕插回劍鞘，垂眸看向身前神色迷茫的女子：“……也不會與她為敵。”

他微微一笑，松開手掌讓劍掉落在地面——為憾摔落在地，劍身上萦繞的黑霧都淡了幾分。

似男似女的聲音在聞雲弦腦中響起：“可惜……只差一點，你竟然掙脫了我……不過殊途同歸，你們終究是要死在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