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晏寧
晏寧
臨近花神祭,就連漸眠也逃脫不了神前跪香的命運。
在這樣的日子裏,民衆誠心禱告,祈求神靈上蒼庇佑雪封順遂安康,靈巧的婦人做出活靈活現的福祿果,端去花神廟裏,再燒些紙錢,就已經是莫大榮光。
這本也不算是極繁瑣的事,來到天家卻更為重視。
漸眠換上雪白舊衣,黯淡的織錦花紋大朵大朵,晦暗又莊嚴。
他嵇坐在蒲團上,靜妃遞給他一柱香。
多日以來,漸眠對這番操作已是十分熟悉,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
靜妃滿意颔首。
存安堂四面通風,汪洗的潔淨的地面清澈透亮,在富貴已登極的禁庭中,這樣的樸素寧靜卻是極為難尋的。
初見靜妃時,她身上濃郁的佛香像一團化不開的晦暗污糟,牢牢将她鎖在裏面。如今不過數日,卻仿佛過眼雲煙,已經淡的聞不到了。
她倚在貴妃榻上,整個人融在日光裏,柔柔的,連風聲都不忍喧嚣。
漸眠至今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麽要算計自己。
靜妃身上有太多秘密,漸眠神情複雜地從蒲團上起來,不錯眼地盯着靜妃,像是要從她身上找尋到片斷蛛絲馬跡。
察覺到漸眠的視線,靜妃沒有回頭,只是柔和的笑看着她面前的盆栽。
那是一盆養的極好的文竹,蒼翠茂蔥,自有風骨。
一時間,誰也沒有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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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要自請回宮時,靜妃忽然叫住他。
“明月。”她喚他的小字。
這是極親密的人才能喚的稱呼,譬如聖人,再譬如傅疏也曾這樣喚過。
視線中閃過一重薄淡冷峭的眉眼,在極端隐忍時,也曾飽含深情,喚他一聲明月。
漸眠回神,眼神不解地看向靜妃,并不知道她為何忽然叫住自己。
她眼中有漸眠不能懂的深意。
就在漸眠以為靜妃會說些什麽隐藏在謎團下的內幕時,靜妃才開口: “你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呢,今日怎的沒跟來”
毫無關聯的事,漸眠甚至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漸眠以為她在開玩笑,但靜妃卻很認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問的是薄奚。
薄奚近日總稱身體抱恙,時長不見蹤影,又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漸眠床頭,自以為隐晦地,描摹着漸眠的睡容。
他應該趁此機會一掌掰斷漸眠的脖子才對。
很多時候,漸眠在薄奚走後睜開眼睛,總會這樣想。
但他沒有。
他只是克制又溫柔地,生怕驚動漸眠半分。
薄奚已經不再顧忌這個冠在頭上的馬奴身份了。
這對于漸眠來說,并不是什麽好兆頭。
但他也不得不感嘆天道對主角攻的愛寵,在如此嚴苛的條件下,他硬生生踏出條路來。
有些事情,不是漸眠想攔便能攔的住的。
京都圍城外的連續暴亂和騷動已然引起了傅疏的注意,他忙的焦頭爛額。
沈仰最近只稱是在藏書閣為漸眠謄寫經書,但據小福子打探後說,十有九次都不見沈先生的蹤影。
雪封的天,很快就要變了。
漸眠這個傀儡太子,不知還能高坐明堂多長時間。
漸眠嘆了口氣,笑說: “一個奴才而已,也值得娘娘這般挂懷。”
靜妃不可置否,眼中滾起幽幽思緒,片刻,她看着漸眠,鄭重其事: “天衢大街的花神廟不錯。”
她扶了扶發髻上的釵環,水頭極好的流蘇在日光的反射下閃出粼粼微光,像一湖清冽的泉。
靜妃的聲音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悠揚又輕柔: “有空去拜一拜吧。”
她說: “明月這樣大了,也是時候該求個賢良淑德的小娘子了,很靈的。”
漸眠低低應下,她也知道自己該走了。
靜妃沒有留他用膳,只是讓身邊的宮侍送一送他。
靜妃身邊用久的一個太監,姓高,生的細長高挑,脊柱卻如這宮裏的奴才一樣,早早就已彎折下來。
他話極少,也并不谄媚。
只是在漸眠離宮之際,嘆了口氣,擡頭望天: “今年的花神祭不複往年,存安堂也不再熱鬧了。”
漸眠耳朵尖,他眼皮微動,狀若不經意般問起: “公公這話怎麽講”
高公公揖禮回話,道: “少海有所不知,往年的這時候,存安堂早早便恭迎聖駕臨行,聖人定是要陪着娘娘去出宮走一遭的。”
漸眠疑惑地看着他。
高公公: “聖人與娘娘于花神祭當日相識,後才有了這段良緣佳話,所以每逢此時,聖人便要陪着娘娘再去花神廟裏奉一段香,答謝當日良緣天賜。”
“咱們娘娘雖是不争聖寵,于這深宮之中,咱們聖人究竟還是對娘娘有幾分不同,咱們這些做奴才的,都能看在眼裏。”
他的這位便宜爹妃子不多,蓋因都無子嗣,大多兩相安好,與世無争。
靜妃更不外乎。
“哦對了,”他突然想起什麽,從袖中将一樣東西遞給漸眠: “若是少海去了花神廟,還請幫奴才也讨個吉利。”
他笑的臉上的褶子都展開,手心裏,是一支古拙的梨木簪子。
漸眠收入袖中,轉身離去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漸眠對于靜妃的禦下森嚴有了清晰認知,他當然不會以為一個奴才能夠随意跟他吐露這麽多事情。
底下人的意思就是上面人的想法。
靜妃借高公公的嘴來傳話,無非一種可能——這些話她并不方便跟他講。
靜妃知道的東西絕對不比旁人少,她想要告訴漸眠什麽呢
他垂眸,視線落在手心。
靜妃給他這支梨木簪子,用意到底何為,也就只有漸眠親自一顧,才能得知了。
今日薄奚以身子不适告了假,因此陪在漸眠身邊的換成了幾個眼生的小太監。
漸眠垂頭數着宮道上的磚縫,心思神游起來。
他當然知道薄奚幹什麽去了。
花神祭當日,萬民游街穿行,是最适合給傅疏制造混亂的時候了。
薄奚又怎能錯過這個機會。
只是說起花神祭,書中除了寫到靜妃的突然暴斃,卻也并未提及別的重大事件。
聯想到宮裏最近隐于水面下的異常波動,漸眠忽然想,靜妃身上到底有什麽秘密,叫她非死不可。
“去議政殿。”漸眠開口。
空氣一時凝滞,沒有人回話。
漸眠脊背發涼,忽然感到一陣後知後覺的冷。
他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向後掃去。
果然,那些緊緊跟在身後的小太監已經不見了蹤影。
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的。
他嘆了口氣,才擡頭向前看去。
一個意料當中的人出現在了面前。
他當然不會以為沈驕大費周章僅僅只是為了給他送個男寵取樂,這些時日他派人暗中觀察這人,但他聽話的很,始終沒有動作。
這也是漸眠第一次正眼打量他。
晏寧不知已經在這兒站了多久,發絲上已經結了淺淺的霧氣。
漸眠後退半步,冷靜地想現在轉身逃命的幾率還有多少。
他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又是如何不聲不響地引走其他人的
還未等漸眠做出反應,這位呆呆愣愣的木頭美人便已行至身前。
他碧玺一樣澄澈的眸子清亮幹淨,極具壓迫感的身高卻昭示着他并非表面上如此的無害。
“你在這裏做什麽”漸眠努力放輕音調,聽到自己這麽問。
晏寧沒有開口。
他歪了歪頭,仿佛不能理解漸眠為什麽還不跑。
但他也不想管那麽多,那樣實在是太累了。
漸眠只見他合掌一壓,寬袖展開,一聲猶如絲昂斷裂的輕微聲響--
“嗡——”
漸眠的臉上被扽出一曾極細的血線。
他能夠聞到空氣中腥甜的薄香。
這與晏寧之前在瀕死之人身上聞到的味道都不盡相同。
如果硬要說。
它更像是……
手腕裏的本命蠱在皮肉下不安的躁動,引誘着他說出心裏那個答案。
沈驕雖蠢,但這次找的人,卻非同尋常。
蠱師晏寧,一諾既出,言必随行。
他不再動搖,瞬息之間,漸眠的手腳便被細細的蛛絲制衡。
半點掙動都不能。
漸眠見識到了這種蛛絲的鋒利程度,他絲毫不懷疑這東西能在瞬息之間切斷他的手腳。
漸眠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在心裏計算過穿進來之後最壞的結果,卻也沒有想過為自己選定這樣的結局。
“你叫晏寧是麽。”漸眠開口。
他不再掙紮,反而是竭力讓自己放松下來。
“有人要買我的命麽”漸眠盯着他的眼睛。
在現世,有一位心理學家說過,若是想洞悉一個人的真實想法,那便盯着他的眼睛,從眼睛裏面找出來。
漸眠沒有時間了,他故作輕松的開口: “孤可以給你雙倍的價錢。”
晏寧搖搖頭,終于說出今日的第一句話: “不殺你。”
他碧綠的眼珠泛起奇異的光澤,漸眠注意到,在那細細的蛛絲上,有只軟胖的蟲子,正一點一點的朝自己挪過來。
晏寧一字一句,嗓音仍還嘶啞: “雇主說‘不殺你,要毀掉你。”
漸眠都能想象出沈驕在說這句話時的神态,這也的确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我會怎麽樣。”漸眠問。
晏寧并沒有奇于瀕死之人還敢問出這種話,他只是單純的,以一種平白的直述,說出令人膽顫心驚的話來: “渾身潰爛,縱\欲而亡。”
漸眠閉了閉眼,對這個結果本身毫不意外。
他垂着低低的睫,并沒有吓得屁滾尿流,看着那只醜陋的胖蟲子,即将舔上他的手腕。
在這一瞬間,漸眠想到的并不是前世衆星捧月的展臺,也并非房間爆炸身體倍炸成碎片的瞬間。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一雙極黑沉的眼睛,似深淵,又像是百般珍視。
嗡--
啪嗒--
漸眠的一只手腕忽然解脫了桎梏。
黑胖的蠱蟲原本就要攀上他的手腕,卻再關鍵時刻被斷裂的蛛絲摔在地上,不甘的蠕動。
他陡然睜眼
--卻見那神異的少年,十分不解的牽動着尚還完好的另一端蛛絲,似乎是不受控制的,将漸眠一點一點,拉入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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