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扶棺
扶棺
帝妃薨逝,此事絕對非同小可。
傅疏略頓片刻,視線落在了一旁的薄奚身上。
覺察到冷淡凝望,薄奚笑了笑,略垂了身子,從傅疏臂彎中伸手過去。
傅疏指尖緊了緊,便聽他馴染十足地, “大人慢走。”
他略一頓,便是這一頓,讓薄奚順理成章把人從懷裏順走了。
樞日側身來迎,斟酌低聲: “大人,議政店各位都等……”
傅疏擡手叫停。
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看不出任何思緒來,樞日識趣後退。
傅疏撣了撣襟口的褶皺,那是被某個小混賬在睡夢中攥出來的痕跡。
傅疏側眸審視,掠過的瞳眸簡直要壓彎人的脊梁。
薄奚卻擡眼一笑,誰都沒有他無辜。
傅疏動了動唇, “去議政殿。”
樞日下意識松了口氣,他剛要上前引路,餘光不經意斜睨,只這一眼,叫他內心升起驚濤駭浪。
傅疏何許人也
我願君子氣,散為青松載。雪封六十郡,無人不傳左相傅疏振振風骨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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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清貴舒朗的人物,竟有一天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樞日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傅疏屈指落在小太子的唇邊,描摹着他黯淡氤紅的傷處。
舉止恣肆,竟完全不像那個高堂獨坐的傅相了。
轉瞬再看,兩個男人周遭速起劍拔弩張,而脊梁彎些的那個也絲毫不顯弱态。
樞日一時有些恍惚。
再看去時,傅疏已經轉身向外走了。
他不再考慮,連忙跟了上去。
——
漸眠醒時已近黃昏,黯淡日光像壁畫上晦澀的美人圖,半邊豐腴鮮豔,半邊寡淡斑駁。
榻前坐了個人,攏住大半傾斜日光,高骨薄唇,眉眼矜貴。
漸眠一瞬有些恍惚,分辨不清此刻的薄奚到底是前期蟄伏隐忍的卑賤馬奴,還是後期血洗雪峰封的蛇蠍王君了。
視線下移,他仿佛并沒有看見漸眠醒來,手上動作沒有停歇。
——他在剝核桃。
用漸眠慣常折騰人的手法,一點一點,将核桃裏的褐膜清理幹淨。混雜着粘稠血液的碎核桃已經攢了滿盤。漸眠不知道他在這裏已經坐了多長時間。
直到鼻翼傳來淺淡血腥氣,他才将将回神。
染血的指骨蹭在漸眠的頰側,凍得他一個激靈。
這樣冷。
“殿下醒了”他問。
啪一聲,薄奚被打的偏過頭去。
他居高臨下,審視着一旁的薄奚。
“孤出事時,你在哪兒”
薄奚抵了抵牙尖,反握住他的手, “疼不疼”
漸眠唇角扯起譏诮弧度,他雙手後攏疊在腦袋下面,如絲絨般華麗的嗓音有些嘶啞, “我睡了多久”他問。
“時間不長。”
放核桃的格盤被推遠了些,他拿起一側的棉巾,慢條斯理的将手上的核桃碎清理幹淨。
鮮紅嫩肉翻飛,薄奚卻仿佛失去痛覺,手上動作連頓都不曾。
漸眠看到他,便想起書中那個最後将太子漸眠砍去手腳做成人彘的暴君,深邃多情的一雙眼冰冷如深淵。
在書中期,主角受沈驕因太子漸眠而死,如今漸眠穿進書裏,兜兜轉轉竟還是躲不過與他産生沖突的境況。
漸眠覺得,沈驕死的實在不冤。
思緒回籠,有人在身側問他:
“殿下還記得,他在你身上做了什麽事嗎”
漸眠後頸下意識一痛。
他張了張嘴,正在這時,從遠處傳來肅穆悠遠的一聲鐘鳴,
“嗡——”
聲音回蕩在禁庭上下。
“是喪鐘。”薄奚解釋: “靜妃薨了。”
在花神祭前夕,靜妃死在自己內殿,神态安詳,不似被害。
薄奚從袖中拿出那根木簪子,放在漸眠面前,那是他威脅薄奚時拿來自戕用的。
漸眠目光落在那根簪子上,一時無話。
妃子薨逝這樣的事情在帝王家向來常見,只是舉國上下如今都沉浸在祭典前期的預熱中,靜妃在此刻死去,無疑會給即将到來的盛事蒙上一層不詳的疑霧。
皇帝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朝臣也不會。
前朝後宮的事總是這樣風雲詭谲,午時大臣們還在靈床前哭的情真意切,仿佛自己也死了爹媽,待夤夜剛至,一小隊人馬便護送着棺椁駛離了禁庭。
如此倉促。
宮裏的白幡剛剛撤下去,一聲驚雷起,吓得衆人一個激靈。
長長宮道上,飒飒寒風無端渲染出一絲森冷意味。
“前面……前面那是誰”随行的人裏,有人顫顫巍巍發出質問。
他指着前方看不清面龐的身影,咽了口唾沫, “前方何人,速速避讓!”
瘦長臉的太監擡手叫停,從一側取出火把,上前幾步,砰一聲跪了下來,長喏: “太子殿下金安——!”
“高公公免禮。”
擡棺的奴才們也要跪,被漸眠低聲呵止, “莫要擾了娘娘的安寧。”
他聲音散在風裏,有些蕭瑟: “起靈吧。”
漸眠一身麻布孝衣,素白一張臉,眼下的灰青遮擋不住,他支微微佝偻着腰肢,支着一身病骨,來送這個在書中寥寥幾筆帶過的女人最後一程。
漸眠的指尖觸上棺椁的一剎,高公公紅了眼眶。
“啓程吧,”他說。
靜妃膝下無子,太子扶靈,這是何等的尊榮。
高公公無話可說,他俯身一拜,高聲唱喏: “起靈——!”
靜妃生前賢德節儉,存安堂宮人也并不很多,統由敬事房重新分派宮室,只一個高公公,堅持留在皇陵,為靜妃祈福長禱。
漸眠離開之時,他跪地拜了三拜,尖銳嗓音裏多了幾分不容易察覺出的鄭重: “殿下莫忘了給奴才在花神殿裏讨個吉祥。”
漸眠頓了兩秒,高公公又笑了笑: “娘娘也會高興的。”
漸眠應了下來。
回宮路上,雪封上京十三條街巷都已有了節日的氣氛,兜售花燈的販車停了滿街,各式花燈在街頭巷尾映出淡淡微光。
天衢大街,人聲鼎沸。
薄奚牽着馬缰走在前頭,周遭熙攘喧嚣,他的馬卻牽的這樣穩。
“殿下,花神殿就快到了。”
他恹恹應了一聲,頭上的帷幕遮住了他的臉,漸眠看不清面前的路,只能聽見人流交織的踢踏聲。
卻在這時,有雙微涼的手搭在了漸眠的衣角。
漸眠一瞬警覺。
那雙手長而白皙,因此浮于手背上的黛色青筋就尤其顯眼,皮下的血管跳動的厲害,像百水彙入江流,奔騰不止。
漸眠認得這雙手。
他略頓兩秒,義無反顧地牽住了那雙手。
漸眠躍下馬背的一瞬,便被薄奚發覺,他回頭望去時,卻還是晚了半步。
人潮如織,想找一個人,也如大海撈針。
晏寧将漸眠帶到一個僻靜處,這才将他放下。
他略有些拘謹的站定在漸眠身前,這樣一張軟弱的,可以被人随時欺辱的漂亮臉蛋,卻安在了如此具有壓迫性的身高上。
将漸眠整個人都籠罩起來。
高高的個子如此鶴立雞群,偏生性子又是如此的木讷天真,晏寧緊張到手指都在打抖,才問出口: “你願意跟我走嗎”
你願意跟我走嗎又是這樣,晏寧的話剛剛問出口,漸眠的腦袋就有如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張了張嘴,反駁的話卻怎樣都說不出。
“你不講話,我就當你同意了。”他第一次幹這樣的事,心虛的快快說出來,為了防止漸眠後悔,他捂住他的嘴,生怕這張很讨人喜歡的嘴裏說出什麽傷人的話來。
他一雙清澈如潭的眼睛定定望向他: “好麽”
“如果我說不呢。”漸眠問。
後者的臉色一下陰沉下來,那張有些孩子氣的臉上執拗又強硬: “帶你回萬噬山,你總會同意的。”
“而且……”他态度軟了下來,說: “萬物神明叫我們相遇相守,結合在一起,是神明的安排。”
說罷,怕漸眠不信,他将袖口往上捋起,露出單薄勁瘦的手腕內側。
在他手指所過之處,綿延起伏的弧度一點一點浮現——是晏寧身體裏那只蠱蟲。
而在此刻,随着晏寧那只蠱蟲的蘇醒,漸眠正感受到自己身體裏的某些變化。
他的手腕無知無覺的擡起,他有些恍惚,再擡眼時,喧嚣大街上,只有晏寧的神情清晰可見。
“你是……”
晏寧回答: “我是你的夫君。”
他身體裏是的母蠱,漸眠身體裏是的子蠱,子母蠱只要相遇,子蠱的宿主就會對母蠱産生非同尋常的依賴和渴·求,這是萬物法則,亦是神明饋贈。
子母蠱會叫他們一生一世,不可分離。
哪怕漸眠現在對他仍有戒意,随着時間的推遲,他将他帶回萬噬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漸眠慢慢會忘記所有,最後只能記得晏寧一個人。
他逃不掉的。
他的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巴巴的望着晏寧,強撐着還沒有倒下,渾身卻熱的像蒸鍋裏滾過一回。
他湊到晏寧面前,聞他身上淺淺的藥草香,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就是想靠近這個人。
他甚至毫不講理地問他: “你為什麽不抱抱我呢”我這麽難受,這麽痛苦,你為什麽還不來抱抱我呢。
晏寧無措地看着他,又略略生疏地将他擁進懷裏。
他的身上涼涼的,讓漸眠浮躁的心都慢慢安靜下來。
在漸眠那個時代,有很具象的形容詞,叫“皮膚饑渴症”,患病的人會非常渴望與他人産生肢體上的觸碰,這是一種嚴重的心理問題,而今漸眠覺得自己也不過如此了。
他難以克制地貼着晏寧,濕熱的喘·息噴灑在他頸間,晏寧薄薄的皮肉泛上一層粉霧。
他在害羞。
他這半生沒有與旁人有過這麽近的接觸,在萬噬山更是只有蠱蟲相伴,遇見漸眠,他第一次有了作為人的渴·求和欲·望。
他想帶他回萬噬山,他們會住在一處,他知道委屈了漸眠,但他也會對他很好的,他的屋子,他的一切乃至生命,都将甘願為漸眠奉上。
只要他與他在一處。
“你愛我嗎”他聽見漸眠這麽問。
愛
他不知道什麽是愛。他只知道他想要這個人,他發了瘋的想要。
于是他點點頭,老實重複: “愛。”
漸眠輕輕地笑了。
他說好。
當他回答過這句話後,仿佛是看到什麽不可置信的場景,晏寧瞳孔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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