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雪戲
第20章 雪戲
聶遠臨時加的這場戲,也是《如故》第二世的重頭戲。
因為伏晙的一道判決,羲姱作為凡人伊始的一生,從出生開始就是不幸。
她幼年村莊被戰火殃及,父母雙雙罹難。敵國山裏的獵戶,從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把她撿回了家,本意是想給自己智商只有十歲的兒子,挑個童養媳好傳宗接代。
羲姱沒了仙身,也失去了神女的記憶,天賦資質卻沒丢,硬是在一身蠻力的獵戶手下,半學半自創地研究了套刀法出來。可眼見羲姱武力日盛,覺得她不好掌控的獵戶一狠心,以兩袋精面作為交換,把她賣到了勾欄裏。
羲姱趁着看守松懈逃了出來,想到自己已經是無家可歸,又是一介女流之輩投生在這亂世,謀求生存之道談何容易。
思來想去,幹脆女扮男裝從了軍。
彼時南北交戰正盛,她生于戰場長于深林,自認無籍無國,倒也無所謂投的是敵軍還是友軍,就找了個夥食管飽的,心裏想的是。
若有朝一日馬革裹屍,那也決計不能做個餓死鬼。
可老天似乎不願意收她這條命,羲姱跟着軍隊一路征戰,軍功和傷病攢了不少,鬼門關前的石頭都摸熟了,卻每次都能僥幸活下來,連随行的軍醫見了她都要說一聲命大。
世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紙議和書讓兩國百姓迎來短暫的和平,也讓羲姱的人生裏,有了第一個不用行軍的春天。很快,她便因為聲望高,軍功赫赫,被召入王城,被南國皇帝親口封了将,賜號定北。
她也是那個時候,與中州候傅行深結下的梁子。
羲姱剛得君上賞識,滿朝文武都是道賀聲,唯有這位沾點皇親的中州候,頂着一張剛正不阿的死人臉,當衆戳穿了她女扮男裝的事實。
南國的小皇帝當時也才剛登基不久,根基尚且不穩,為了籠絡功臣,對武将尤為優待,沒有因此撤銷羲姱的封號,卻也沒有影響她與這位中州候的交惡。
那之後,傅行深看不慣她行止散漫,不遵禮數,羲姱看不慣他刻板迂腐,不懂變通,傅行深主文她主武,傅行深上疏她請奏封駁,兩人在朝堂上,常因一點小事吵得不可開交也就罷了,連傅行深的車駕路過門前,羲姱都想放狗出去叫兩聲。
這樣平和的日子,大概有那麽幾個年頭。
這幾年裏南國國力漸盛,精兵日勤,南強北弱大局已定,權力對于野心的滋養是無限的。這位年少登基的小皇帝在登城門,受萬民朝拜的時候,一個念頭在他心裏萌芽了。
古有始皇禦六國以全千秋功績,那今朝一統天下的人,為何不能是孤呢?
可南主沒有料到,自己揮師北上的第一個難關,不是塞外的風雪,而是如何說動自家主帥。
羲姱三敗北寇的神武傳說,至今還在坊間巷尾口口相傳,可面對這次的北上計劃,她卻始終稱病不出,君命三入家門而不受,各種奇難雜症被她得了個遍,擺明了不肯出戰的意思。
君王的野心或許能被阻攔,那君王的怒火呢?
自古帝皇俱是殺伐決斷,到羲姱第六次抗旨的時候,南主當場勃然大怒,二話不說就把人下了诏獄。
為人臣子,哪個不是長袖善舞的主,羲姱如今觸怒君威,敬而遠之都只能算是下策,順着主君的意思踩上兩腳才是上策,這種時候,誰願意做不識時務的冤大頭。
可有人偏偏反其道行之。
在噤若寒蟬的朝堂上,第一個站出來為羲姱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死對頭傅行深。他勸皇帝顧惜羲姱軍中聲望,赦免她牢獄之苦,就在滿朝文武震驚的目光中,他話鋒一轉,請求君上下旨為羲姱賜婚。
群臣這才恍然大悟,傅行深這哪裏是要為羲姱說話。羲姱女子為将,為她賜婚,一為奪權,二為折辱,實在是一石二鳥的良策。
果然,若論手段狠戾,還得看傅行深。
很快,一道聖旨被送至诏獄,指了羲姱與中州候的婚事,卻不是許以正妻的名義,而是要她做妾。
世有君子死節,寧不受胯下之辱。但羲姱倒接得坦然,剛從诏獄出來,收拾了兩套衣服,就進了傅家大門。
帝王的猜忌,群臣的孤立,榮譽和性命,羲姱其實不甚在意。她本就因戰場落下病根的身體,因為這場牢獄之災被摧折到了極限,見風就咳,遇到陰雨天,沒有一塊骨頭是不疼的。可她從诏獄裏出來做的第一件事,就瞞着所有人,讓自己軍中親信跟北國談了一筆交易。
流礦。
這種礦石的威力比火藥稍遜,卻也可制飛火流彈,北國兵弱,要使之與兵強馬壯的南國制衡,有了可依仗的軍武,南國自然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出兵。
百姓苦于戰亂久矣,她一個将死之人,做不了忠臣良将,只希望這天下的和平能再久一些。
一副殘軀而已,還能被折騰到哪去。
但羲姱多少還是低估了傅行深的手段,她前腳剛進侯府,侍女就端來一碗奇臭無比的藥湯,羲姱捂着鼻子問,
“這是什麽?”
“毒藥。限制你行動的。”傅行深直言不諱,“定遠将軍敢喝麽?”
傅行深在拿捏她性子這方面,素來如魚得水,羲姱當即端起藥碗一飲而盡,朝傅行深一挑眉,
“侯爺滿意了?”
“這藥日後每天一付。”大概是擔心碎瓷在她手裏成為武器,傅行深順手收走了空碗,“另外在侯府,你該稱我郎君。”
一個人的讨嫌程度,果真是沒有上限的。
羲姱看得清楚,單純的下嫁并不能消解宮裏那一位對她的忌憚,用藥封住她引以為傲的武力,讓她變成徹頭徹尾的廢人,才算得上高枕無憂。
而一向把忠君之義看得比命還重的傅行深,就是小皇帝親手給她送來的鐐铐,她只不過從名為诏獄的牢籠裏出來,轉身又進了另一個精美、堅不可破的牢籠。
為帝之人,合該如此。
羲姱心裏喟嘆道。
她在侯府一年有餘,除了和傅行深鬥智鬥勇之外,衣食住行倒從沒受過苛待,偶爾逢歲末年節,王城裏格外熱鬧的時候,傅行深還會帶她出門游游街,打兩幅春聯回來。
羲姱自幼無父無母,倒沒想過,與人相守相伴的滋味,居然是從傅行深這裏體會到的。
可她知道,在遍布眼線的侯府,自己所行之事,必有東窗事發的那一天。所以當傅行深把私通北境的證據擺到她面前的時候,羲姱承認得無比坦然。
“侯爺手眼通天,欺君叛國之事,我無話可說。侯爺想如何處置我?就地正法?押解入宮?”她攤開雙手,一副認罪伏誅的模樣,
“侯爺放心,我眼下武功盡失,絕無半點反抗的機會。”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平日羲姱把侯府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也沒見過傅行深如此咬牙切齒的樣子,“你以身犯險之前,可有想過後路?你怎麽不幹脆反了?”
“侯爺忘了,我從來不是什麽君子。”羲姱笑了一聲,“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侯爺與其在我這白費唇舌,不如想想折子,盡快與我撇清關系。”
傅行深沉沉看她一眼,“你就這樣想我?”
“盡忠職守,侯爺高義。”不知怎的,那目光像是塊烙鐵,倏地燙了羲姱一下,她垂了眼,輕聲道,“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場對峙後是罕見的沉默,傅行深連夜差人将她送出府的時候,羲姱還在想,以傅行深行事之手段,要想獨善其身實在太過容易。
她畢竟只是個妾。
萬幸她只是個妾。
臨行前,她坐在陳設幹淨的馬車裏,聽見傅行深似乎在車外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羲姱沒有應,車簾的一角輕輕動了動,傅行深的眉眼從簾子縫隙裏一晃而過。他像是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只落成一句輕飄飄的珍重。
珍重,羲姱心道。
若能死在你手裏,倒也算是一種圓滿。
可她沒有被送進宮裏,侯府的車夫馬不停蹄,把她送到了一處北境邊上的村落。
傅行深不知道什麽時候,在這個偏僻的鄉壤置了處小宅,倒是清淨。她在鎮裏與世隔絕地待了一陣,沒等來自己的問罪書,倒等來了一封長信。
這信原本是送不出來的。
傅行深估計是想把它付之一炬,可他離開得匆忙,沒料到風把未燒完的信,從火盆裏吹了出來,又被傅行深的親信撿到,誤當作傳訊送了出來。幾經輾轉,才到了羲姱手裏。
羲姱至此方知,那碗苦得要死的湯藥,根本不是什麽毒藥,而是傅行深千辛萬苦求來的,醫治她舊疾的良方。原來傅行深之前所做種種,不過是企圖在攘權奪利的朝堂上,在小皇帝日漸膨脹的野心下,護她餘生周全。
她早該明白的。
答案在相處的細微處,在隐晦的話語裏,已被說過千百次。只是那時的羲姱,滿眼都是兩國和平,對傅行深更是防備到了極致,恨不得把他的每一份好意,往最壞的那處想,哪裏看得到,他一早就全然交付的真心。
信的末尾,是句被火舌吞掉的半句詩,又或者執筆者本意就是擱淺于此。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心若有所向往,何懼道阻且長。
戰場上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朝堂裏多少次明槍暗箭,都沒教她如此慌亂過。羲姱顧不上傅行深親信的阻攔,奪了馬就往都城趕。
可是已經太晚了。
她不眠不休趕到王宮時,傅行深早已死于亂箭之下。
他未殓的屍身,就是南國主君特意為她設下的陷阱。那也是神女羲姱——
在凡世裏的最後一個劫難。
聶遠初讀劇本的時候就覺得,凡塵這一世的結局就該配一場大雪。雪覆落宮牆古跡,就如他們遮掩了一生,直至死亡也沒能說出的心跡。
“羲姱臨死的時候,應該還抱着和傅行深來世相見的願望。”慕阮阮安靜聽聶遠講完,幾乎已經半入戲了,她聲音聽起來恹恹的,惹得聞商連擡頭看了她一眼,
“可她根本還不知道,自己和傅行深,已經沒有來世了。”
這是書中一個極隐晦的伏筆。
這一世的羲姱見慣了生死的緣故,一向是不輕信鬼神的。
可她進了侯府後的有一段戲,卻托了侍女買了幾本志怪傳記來看,就接在她和傅行深花燈節上,從廟裏走了一遭後。
被問起的時候,她也只是笑着說了一句閑着也是閑着。
劇本中這段不夠三行得到對話,卻被慕阮阮拆出來分析了好久,寫在了滿滿當當的人物小傳裏。
在她看來,這就是羲姱心動的起點。臨近死亡的那一刻,她應該比任何時候,都希望書裏那些傳說是真的。
可傳說是真的不假。
對他們來說,卻是斷絕所有重逢的可能。
慕阮阮輕輕遮了下眼睛。
細小的涼意落在她臉上。
下雪了。
“這個點抓得太好了。”聶遠聽完慕阮阮的解析,連着說了幾聲好,他轉頭詢問聞商連的意思,“你怎麽覺得?”
“我認為,”聞商連放下手中的劇本,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這段戲要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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