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那天是黎洛送宋祁于回家。

夜色已經很深了, 老房子外面點着燈,也圍聚着許多人。嬸子、梁叔他們都在,還有幾個熟識的四鄰八舍。

一見到失而複得的宋祁于, 宋老太差點暈倒過去,一口氣上不來,雙腳都發軟。

葉知文走了, 那輛車也不在了, 路邊空蕩蕩, 一場鬧劇至此結束。

黎洛把宋祁于還給宋老太,和老人家說了幾句。記不得她們究竟講了些什麽,宋祁于已然毫無印象,只知道再後面黎洛也走了。她倒在宋老太懷裏,還沒回過神來, 遲鈍地抓着宋老太的衣服袖口, 很久都不敢松手。

五六歲的年紀早都曉事了, 經過那一遭折騰, 宋祁于也大概清楚葉知文是誰, 到這兒做什麽。

只是小孩兒辨別能力不強, 沒經歷過人性險惡,便過于單純, 一開始對她們的到來其實不是特別排斥,沒怎麽設防。

好一陣子, 宋老太走哪兒都帶着宋祁于,出去幹活兒都用繩子綁在身邊, 怕葉知文突然再回來搶孩子。

宋祁弄不明白個中厲害, 只覺得束縛。

宋老太一邊抹淚, 一邊囑咐:“她要再來這邊, 你就跑開,曉得不?”

宋祁于懵懂點頭。

老人家只交代避開葉知文,可沒說也要離其他人遠點。等到葉知文再來,宋祁于機靈躲到外邊去,不讓葉知文找到。

黎洛又來了,坐在車裏等着。

隔得老遠,宋祁于就瞧見了她,悄悄靠近。黎洛也發現了小孩兒,卻不向葉知文通風報信,反而打開車門,示意坐進去歇會兒。

宋祁于不肯,站在幾米遠的地方。

黎洛主動下來,過來些。

老房子裏的争鬧不斷,但外面清風輕拂,只有她們兩個在。

宋祁于坐在路邊曬幹的稭稈上,盯着地上,手裏拿着一塊黑乎泥塊做成的東西。黎洛蹲她面前,輕聲問:“這是什麽?”

她不吭聲,始終低着腦袋,過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個字。

“土……”

黎洛問:“幹嘛的?”

她悶悶說:“玩兒。”

黎洛了然,也跟着坐下,挨在旁邊。

不習慣外人的刻意接近,宋祁于挪開些,立馬拉開距離。黎洛看看她,一眼就洞悉她的想法,輕言細語地解釋:“坐着吧,我不告訴她。”

她,自然指的葉知文。

下意識抓起一根枯草用力扯了扯,宋祁于沒再遠離。

在葉知文走出老房子之前,她們一直待在一處。另一邊的争端逐漸平息,黎洛回頭,往後望了望,再轉回來。

身旁的宋祁于不見了,沒了蹤影。

等葉知文再過來,黎洛已經重新回到車上。

車子開遠了,躲在廢屋斷牆角落裏的宋祁于才走出來,朝着車子遠去的方向,安靜地望着。

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宋老太過得提心吊膽,晚上都睡不了整覺,總是半夜醒來,然後摸索幾下,确認宋祁于還在才放心。

沒人肯明确地告訴宋祁于,葉知文到底是誰,周圍人都瞞着不講。

鎮子裏風言風語,說什麽的都有,宋家的争端就是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宋祁于走在路上,別的小孩兒紛紛躲開,悄聲說她是爹不要娘不親的晦氣東西,只能被宋老太留在身邊當拖累。

在葉知文遠走他鄉的那幾年,祖孫倆的日子即使過得艱難,可好歹安穩,不至于活成一樁笑料。葉知文回來了,作妖了兩回,所有人都有意疏遠宋家,甚至讓自家的孩子別接近宋祁于,生怕沾惹上一點牽連。

那些小孩兒當面嘲弄,各種奚落。

有人大聲問:“野種,你媽呢,咋不回來了?”

宋祁于撿起石頭就沖了上去,跟對方打做一團。

那個嘴賤的孩子被打破了腦袋,鮮血直流,嚎得如喪考妣,脖子都脹紅了。

大人來拉架,宋老太也被對面的家長喊過來,要求賠償。宋老太沒錢,賠不了,于是狠狠揍了宋祁于一頓,親自動手打給人家看,當作賠罪。

宋祁于直直站着,愣是躲都沒躲一下。

回到家裏,宋老太摟着她,又心疼又自責。

她頓了片刻,擡手給宋老太擦眼角,用帶着口音的話低低說:“別哭……”

黎洛是半年後再來的,沒和葉知文一起,只身到這邊來。這人帶了一大堆東西到這邊,吃的穿的都有,還有厚厚的一摞票子。

那是唯一的一次,宋老太肯放她進門,讓到屋裏坐。

黎洛知道這邊的情況,也知道宋祁于打了架。黎洛拉她到面前,伸手過來。她躲開了,有點怕。

“別動,我不會怎麽樣。”黎洛輕輕說。

她才定住。□

幫她把亂糟糟的頭發理一理,黎洛拿了好多東西給她,零食、新衣服……還有玩具,一個造型漂亮精致的玩偶。

黎洛又抱了她,讓她坐凳子上,蹲下.身說:“收着,下次再給你帶別的。”

她便收着,把東西摁懷中。

說起打架的事,黎洛問:“疼嗎?”

她抿着唇,想了會兒,只用黎洛才能聽到的聲音回道:“疼……”

黎洛摸了摸她的頭,揉了兩下。

沒責備她,僅僅這樣就沒了。

這天黎洛是在宋家留宿,作為回報,宋老太請她在家吃了頓飯。

夜裏很晚才歇息,宋祁于遲遲不上樓睡覺,守在宋老太身旁,直到實在熬不住,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那晚,兩個大人等宋祁于睡過去了,才在私下裏談事。

不清楚雙方究竟聊了些什麽,可後面黎洛沒能留下,平和的局面被打破,宋老太氣得破口大罵,三更半夜裏就要趕黎洛走,還把那些東西都連帶着扔出去。

宋祁于被吵醒了,茫然無措地杵在原地。

……沒有下次。

從那以後,宋祁于再沒收過黎洛的東西。

起先是宋老太不讓收,慢慢的,她自己也不會收了。

黎洛這趟過來并非是出于心善,而是來幫葉知文說情,祖孫倆錯信了她,還當是良心發現到這兒探望她們。

作為葉知文的朋友,黎洛的立場從不在祖孫兩個這一邊。宋祁于起初不懂,漸漸地就反應過來了。

有的真相和現實太殘忍,宋老太從未對宋祁于講過,她很久之後才明白。

——葉知文帶走孩子,并不是要留在身邊撫養,而是想把她甩給趙志峰。

宋祁于是葉知文不堪過去中的一個污點,葉知文能接受給宋老太養老,願意彌補過往犯下的錯誤,想要贖罪,卻沒辦法接納宋祁于。葉知文只打算接走宋老太,讓老人家到國外享福,前提是留下小的,讓宋祁于跟着親爹去。

孩子是兩個人的結晶,本來就不該只由這邊照顧,趙志峰理應負責,是宋老太固執,非得把孩子留着,明明自己都半截身子入土了,卻還是念着所謂的血濃于水,認為這是女兒葉知文欠的債,造的孽,所以得宋家來還。

等到黎洛再來,宋祁于不會靠近她了。

那個玩偶被扔在了地上,丢出宋家的門。

望着門外黎洛,宋祁于看她,比看葉知文還冷漠,沒有一絲溫度。

宋老太護着孩子,幾乎被逼得走投無路,可也阻止不了葉知文的決心。

大字不識一個的鄉下老太太鬥不過精明知識分子,再怎麽反抗也沒用。警察來了,浩浩蕩蕩來了好多人,堵在宋家門口。

葉知文也紅了眼,跪在地上,求讓宋老太把孩子交出來,別再折磨自己。

梁叔他們都在,都幫忙攔着。

孩子是宋老太僅剩的念想了,也是她活在這世上的依靠,更是将來的倚仗,宋老太不可能讓別人把宋祁于帶走,不願分開。老人家沒想過要到美國享清福,從來不期待葉知文回淮安鎮,早就當葉知文是死在外面了,再也不會回來,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宋老太偏激,實在沒法子了,轉頭就找來一把刀子,直接架在宋祁于脖子上。誰要敢把孩子帶走,宋老太就殺了宋祁于,再自殺,祖孫兩個都不活了。

……

那些人沒敢再胡來。清官難斷家務事,警察只得反過來勸葉知文。

宋家終于落得清淨。

葉知文不來了,再沒有逼過宋老太。

黎洛反倒隔一兩年就會來一次,日子久

了,再是隔幾年到這邊一回。可宋祁于也再也沒跟黎洛有過更多的接觸,記憶中只是遠遠看到過對方,連近距離交談都不曾有。

至于秦雲可,好像就來過那麽一次,過後就沒出現過了。

夢裏的場景在變化,很多深藏已久的糾葛紛至沓來,沒法兒甩不掉。

……宋祁于醒了,渾身是汗,脖子上黏着幾縷濕發。

心口重重跳動,難以平複。

單手撐在身後,宋祁于T恤背後也汗濕了,身上涼飕飕的。她還沉浸在那些過往中,許久出不來,老半天才後知後覺,勉強動了下腰背,轉身看向窗外。

天還沒亮,時間還早。

坐在床頭靠着,宋祁于緩了緩,掀開被子。

那些場景太真實,似乎昨天才發生過。

不知過了多久,逐漸回到現實中,宋祁于摸了下脖子,低頭看看,這才不慢不緊起身。

幾分鐘後,開門。

轉進走道盡頭的洗浴室。

睡不着了,先到裏面換衣服清理一下。

仰頭對準花灑,宋祁于深吸了口氣,任由熱水打在光潔的肩頭和背上,一會兒再胡亂抹把臉,很不講究。

水流經由她平坦緊實的小腹往下落,啪嗒濺落在地,又有些許打在細瘦的小腿肚上……斜對面牆壁上的鏡子裏,依稀能照映出她的高挑身形,孤寂又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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