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停電

第54章 停電

作為一個游戲策劃，溫尋的辦公桌上除了工作文件，還擺放着許多的小東西。

有自己策劃設計的人物角色，有團隊獲獎的設計獎杯，有建模團隊內測版的場景微縮，還有他在構思新作品時，自己用黏土捏制的半成品玩偶。

這些東西算不上多貴重，但每一個于他而言都有重要的意義。

它們見證了他這一路的成長。

溫尋并不是一開始就做游戲策劃的。

他大學念的是中文，畢業的時候都已經找到出版社的實習了，結果陪室友去招聘會遞簡歷，陰差陽錯被一家公司的招聘海報攬住了心神。

那時候的游戲公司還是個小工作室，招聘的點位也就只有兩張桌子，一張巨大的海報就占了半壁江山。

海報是一片深邃的海。陽光透過海面折射出微光，随着光線四散，碧海的廣闊和無垠的藍天相互映照，海底幽深神秘，海面波濤起伏，只有一個缥缈的人踏潮站在浪尖，顯得格外神秘，卻又格外震撼。

溫尋被那張海報吸引了。

彼時兼職招聘官的原畫師向他搭話，溫尋聽他聊了這幅海報背後的構思，聊了他們正在埋頭苦幹的‘大制作’，聊了關于游戲的種種有趣和暢想。

溫尋也不知道那時自己怎麽就把簡歷遞上去了。

他當時腦子裏只隐隐有一個念頭——做游戲，似乎挺有意思的。

能讓人足不出戶，就可以體驗到各種奇妙的世界。

他好像答應過誰……要一起玩很多有意思的游戲，要一起去看更廣闊的世界的。

“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剛才當着全部門的面下了溫尋的面子，孫浩文此時氣已經順了。

如今看着溫尋一點點慢慢行至自己的辦公桌旁，全憑手指摸索着辨認物品，孫浩文心中不禁升起一抹憐憫。

這樣的憐憫很顯然是建立在溫尋如今已經對他沒有威脅的前提下的。

孫浩文看溫尋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路邊乞讨的人。

他們如今可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他也該格局大點。這麽想着，孫浩文甚至主動想幫溫尋收拾他的物品。

溫尋倒不知道自己被‘可憐’了。

他避開了孫浩文想要幫忙的手，慢條斯理地繼續一件件分辨他的所有物。

“不用。”

他倒是沒想過，自己還沒離開，工位先沒了。

手指一件件摸尋着自己的物品，溫尋臉上的表情愈發冷淡。

孫浩文的‘憐憫’無處安放，只能換一種方式來展示。

“你捏的這幾個海怪還挺有意思的，到時候我們會考慮用上。”孫浩文瞥見溫尋此刻手上握住的模型，說道，“雖說你之前設計的情節內容基本都不能用了，但一些角色還是可以參考的。”

溫尋手中的動作一頓。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在他出事之前，整個方案的內容策劃部分都通過項目組內審和可行性評估了，也和技術、美術碰頭過多次，已經開始着手搭建系統。

現在這人卻說不能用……溫尋想起自己在家養病期間接到的那些工作電話，那些硬要他修改的劇情角色，心裏也有了數。

“既然有新方案，就別用我的了。”

溫尋将積了灰的模型小心翼翼地放進紙箱中，勾起嘴角，一雙帶了墨鏡的眼睛‘看’向前方：“孫工這麽有才華，不會連幾個角色都設計不出來吧？還要麻煩把電腦上我的文件都清空。”

溫尋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創造出來的內容出現在孫浩文的作品裏。

孫浩文從黑黢黢的墨鏡上看到了自己的臉，怪異之餘，竟從溫尋身上感覺到了一種蔑視。

明明他才是該瞧不上對方的那個！

“說得誰想用你的一樣！我們這一次要做的是跨時代的3A大作，鴻篇巨制！可不是你之前構想的那種休閑游戲可以比的！你電腦裏也沒什麽有用的東西，不過都是些不成型的構想！”

“更何況我們這次的制作完全是一次颠覆性的創新，本想讓你也在其中也體現一點參與感的，可惜。”孫浩文磨牙惋惜道，“更可惜溫工如今看不到了，要不然游戲內測肯定要邀請你體驗一番，呵！”

“的确很可惜。”

溫尋此時已經将該收拾的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對于孫浩文口中的“鴻篇巨制”一點不感興趣，蓋上收納盒，語氣淡然。

“要玩一款游戲，用眼睛就可以。”溫尋的聲音不大，卻落在了部門內每個人的心中，“但要做好游戲，靠的可不止是眼睛。”

溫尋的話意味深長，卻引起了大家的共鳴。

加入這個行業的許多人心中都懷揣着熱愛和想要将夢想成真的激情，但當這種激情遇上一個剛愎自用固執己見的領導，當設計出來的內容一遍遍被否定被改得面目全非，工作就變成了一種折磨。

初心往往是推動一個人前進的力量。

但埋頭趕路久了，眼睛只盯着腳下，很容易就讓人迷失方向。

當初引溫尋入行的原畫師已經離開公司另謀去處，當年大家信誓旦旦要制作出來的游戲後來也因為種種變化擱置，換成了更适合市場的方案立項。

而現在，他也要離開了。

原本溫尋這次負責的項目就是想重新拾起他最開始入行時心中的那一抹構思，但現在看來，他的設想應該已經被推翻了。

既是如此，他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

溫尋這麽想着，手指也覆上了手腕上的手環，按照弟弟之前說的敲了兩下。

還是他高估自己了，沒想到進公司來還要處理這樣浪費時間的人際，不如讓弟弟上來幫忙，快點把事情辦完。

他不耐煩再和孫浩文這種人交流了。

辦公室陡然響起的窸窣讨論聲像是對溫尋話語的應和，又像是打在孫浩文臉上的巴掌。

孫浩文臉色漲得通紅，口不擇言道。

“哼！要做好游戲的确不止用眼睛。但是沒了眼睛，那是肯定做不了游戲的！”

這話一出口，孫浩文就有些後悔了。

在職場混了幾年，他也是明白一些處事哲學的。但面對溫尋，今天不知怎麽就有些控制不住。

也許是因為空降來接手溫尋工作後所遇到的種種不順，也許是因為看到溫尋電腦裏那些富有靈氣的奇思妙想和設計令他感到威脅……總之孫浩文非常排斥溫尋。

他怕自己的位置坐不穩，被這個看起來溫和無害的男人擠下去。

但孫浩文的後悔已經晚了，他這句刻薄的話過分到其他一直沉默偷聽兩人對話的部門同事們都忍不住開口譴責。

“孫工！”

“這話也太過分了吧……”

“直往人家傷口上戳？好毒！”

“他怎麽不被車撞……”

或大或小或嘀咕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孫浩文一時竟分不清那些話是誰說的，卻能感覺到一縷縷投射到身上的譴責目光。

如芒刺在背。

不同于孫浩文，溫尋卻一下就分辨出了替他發聲的同事們。

也許是這些日子耳朵被鍛煉出來了吧，溫尋甚至都能根據這些聲音判斷出每個人所坐的位置，淡笑着扭頭沖幾個方向點頭致謝。

比起義憤填膺的可愛同事，他倒是沒動怒。

他只是覺得孫浩文幼稚地有些可笑，竟然還搞起人身攻擊這一套了。

溫尋有很多話可以反駁孫浩文，但他懶得說。

對待這種追着趕着要和你争個贏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忽略他。

不過孫浩文說的話在某從層面來說也是事實。他如今失明了，甚至以後可能都只能和黑暗為伍，這樣的人……怎麽能再設計游戲呢？甚至這樣的人，以後還怎麽工作呢？

溫尋幹脆低頭默然地繼續收拾東西。

事實上這些日子他也在想，自己離開這個崗位之後，還能做什麽呢？

一個瞎子，還能做什麽呢？

從小就聽見無數人說，當上帝關上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

但實際上溫尋體驗到的卻是——

當世界沒有了窗，一個人深處黑暗之中，你就很難再摸到門了。

溫尋的沉默被衆人誤以為是受到孫浩文的言語刺激而難受自閉，周圍同事見狀對于孫浩文的不滿和譴責更深了，而除了同事，溫尋不知道還有替他委屈替他生氣替他動怒的人，和非人類。

“沒了眼睛就做不了游戲？看不見就玩不了游戲？”

安靜的策劃部門口忽然響起一道聲音，冷厲非常。

“王總，現在游戲業革新這麽快，貴公司連無障礙設計都沒有？”溫淼眼神冷冷地刺向居中的孫浩文，然後朝着身旁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冷嘲道，“還能讓這種人當策劃？我以為我哥和貴司是和平解約，現在看來是職場霸淩了。”

“哎哎哎，溫總誤會……”西裝男人連忙道。

辦公室的衆人在看到西裝中年男人的一瞬紛紛起身，那是他們公司的副總，大家連忙禮貌招呼。

連孫浩文都站直了身子，臉色讪讪。

“小淼？”

聽見門口動靜的溫尋此時表情卻有些驚訝。

他剛剛才敲了手環，弟弟怎麽立馬就出現了？從樓下到這裏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溫尋只能将此歸結于堂弟其實不放心他，所以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後。

卻不知溫淼的确是被手環的呼叫給喚上來的。

只不過手環提示出現的時間，比溫尋敲擊，要早了許多。

在孫浩文剛冒出了時，樓下的溫淼就接收到了手環終端滴滴滴的震動催促。

是大哥手環上傳來需要他的信息。

而促成這一切的人——不，應該說是促成者一切的家夥，此刻正悄無聲息地從盤亘的手環上滑下，游蛇般滑到了孫浩文的腳邊，滑到了原本屬于溫尋的辦公桌旁。

“溫總，其實溫尋的工作我們還是可以商量的。”

辦公室門口，兩個同是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還在交談。

“之前确實也不知道他和您是兄弟啊，這不是自家人撞上自家人了嘛……”

在策劃部衆人眼中一直高高在上的老總此時揚着笑臉，反倒是他面前那個看上去年紀不算大的青年态度冷冰冰的，不好接觸。

“王總客氣了。今天我是來替我哥辦離職手續的，這點不用再談。之後也不麻煩這位……孫工，擔心我哥的去處。我哥能幹的職位，總是比他要高的。”

面對王總的挽留，溫淼毫不客氣地替大哥拒絕了。

他上樓剛巧碰見曾經在科技論壇中有過一面之緣的王總，稍作引導就讓人領他過來了。溫淼只是想替大哥撐個腰，沒曾想聽到了孫浩文的一番話。

溫淼很生氣。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這個姓孫的還敢這麽說，也不知道平日裏大哥受了多少委屈。

“之前技術交流會上，王總還說要和我們公司探讨游戲裏的虛拟現實技術，現在看來，貴公司自有大制作的計劃，我們也不必交流了。”

溫淼走上前将大哥護在身後，有用一種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蔑視的眼神，上上下下将孫浩文打量了個遍，又掃了一眼明知道外面紛争卻剛才從個人辦公室中走出來的部門主策，冷嗤道，“正好我們公司也有開發游戲的打算，後續倒要學習學習，看看貴公司新策劃出來的游戲是什麽跨時代的‘鴻篇巨制’了。”

之前還将溫淼公司當做意向合作夥伴的王總，陡然得知多出了一個新競争對手，臉都要黑了。

他瞪視了主策和孫浩文一眼，才又走上前和溫淼和煦說道，“都是小打小鬧，小打小鬧。溫總怎麽有進軍游戲業的打算了呢？”王總瞥了眼溫尋，又道，“雖然溫總年少有為，Miracle也嶄露頭角，但游戲這行也不是說要搞就能搞出名堂的。溫尋也是公司的老員工了，能體會到這一行的艱難，你說是吧？”

“哪一行都不容易。”

溫尋站在弟弟身側，淡淡微笑。

“王總當年既然都能帶着公司扛過來，我相信我弟弟也可以。”

溫尋這話雖沒有明着誇溫淼，隐含的意思大家卻都聽懂了。王總碰了個軟釘子，辦公室的氛圍也陷入一種詭異的尴尬。

所有同事都沒想到溫尋竟然有一個開公司的弟弟，而這個弟弟還能和他們的頂頭上自叫板。

而孫浩文心中更是後悔不已。

這個溫尋！有這種關系還當什麽打工仔！存心給他挖坑嗎？

就算到了這時，孫浩文都沒有反省過自己的行為有什麽錯，依舊在怪別人。

但很快，他就沒辦法再腹诽溫尋了。

因為一陣古怪的“噼啪”聲響從他身旁響起，鑽入了衆人的耳中。

嗞——

卡啦——

溫尋側耳一聽，率先拉着弟弟後退了兩步。

失明後他對聲音更敏感了，對于外物的警惕性也更重。他原本是在辦公桌前收拾自己的物品的，但因為弟弟的到來朝外走了些，此刻更是快退到門口。

而孫浩文還站在自己的辦公桌邊，有些奇怪地抽了抽鼻子。

怎麽……聞到了一股焦糊味兒？

“呀！有煙！”

“什麽？哪裏？着火了嗎？”

“孫、孫工，你的電腦……”

孫浩文在大領導的瞪視和一衆同事的驚呼中，終于扭頭發現了異樣。

他辦公桌上的電腦主機，此刻竟然從排風口騰出了縷縷黑煙！

而原本正開着文檔的電腦屏幕，不知什麽時候也全部黑屏了！

“我的資料！！！”

孫浩文的注意力再也沒辦法放到溫尋身上了。

他撲過去試圖解救自己埋頭苦幹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工作成果，只不過還沒等他靠近，就又聽見“滋啦滋啦”一陣聲響——還冒着煙的主機殼裏閃過幾道火花，連帶着整個辦公室的燈都開始閃爍。

在明明暗暗之間，孫浩文晃然瞥見漆黑的電腦屏幕上竟閃過一抹詭異的藍光，裏面好似藏着一只巨大而古怪的怪物，正揮舞着無數觸須朝他面門襲來。

“啊！”

孫浩文吓得倒退兩步，直接摔坐在地上。

而原本還亮堂的辦公室此刻突然陷入黑暗。

停電了。

“我靠，怎麽黑了？”

“跳閘？”

“不會電路起火吧？”

“是不是用了什麽違規插座啊，我去好恐怖，拿滅火器再撲一下那電腦吧！”

“滅火器在哪？看不見啊。”

“哎喲，誰踩我腳了？”

“等等等等，別急，我先去拉窗簾！”

夏日當空，白天辦公室裏的人們也習慣拉上窗簾，用高科技可調節的室內光源照明。

這就導致一旦停電，房間內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在這一短暫的片刻，所有人陷入了和如今的溫尋同樣的境地。連高高在上的公司老總也不例外。

而孫浩文也頭一次體會到了黑暗所帶來的崩潰絕望。

他……他的方案，他的設計，他升職加薪的路！

與驚慌失措的同事們不同，溫尋并不因為這突然的黑而驚慌。

他的世界沒有變化。

只是在停電之前，他右手的手腕好像傳來些微的癢意，令他忍不住思緒發散了些。

此刻聽到周圍的混亂，他回過神從容地扶住弟弟的肩膀，根據過往和來時的記憶退到了辦公室門外。

“看來我也不用讓你去幫我删文件了，我的電腦和我一起解放了。”

溫尋覺得，今天所有事情的發展都有些荒誕，又令他止不住想笑。

他倒是沒受什麽委屈，只覺得弟弟來得及時，甚至連老天都在幫他出氣。

溫尋幹脆推着弟弟朝印象中的人事部門走，說道，“估計這兒一時半會兒也處理不好，你先陪我去隔壁把離職手續辦了吧。”

“有道理。”溫淼點頭，反過來扶住堂哥的手臂，帶着他朝前走。

“對了，你剛剛說要做游戲，什麽時候的打算？”

“就最近。”

“我厚臉皮問一句，不是為了我吧？”

“想多了哥。我們公司本來就要拓展新業務。”

“呼，那就好。”

“不過這一行我的确不熟，哥你來幫我吧。”

“我現在這樣能幫你什麽？什麽都看不見，可別讓我去添亂了。”

“不是添亂。”

“別說了小淼，我現在待在家裏挺好的。”

“哥。很多事情不需要眼睛也能夠做。你試試好不好？”

“……”

兄弟倆的聲音漸漸遠去，辦公室裏因為黑暗而顯得滑稽的沖撞與矛盾還在繼續。

“趕緊給設備處打電話！”

“咳咳，這煙好嗆！”

“王總？王總您在哪兒？我先送您出去！”

“我在你背後。”

“孫浩文！還不滾過來給王總打燈！”

在衆人混亂鬧騰之際，造成這一切的導火索此時堂而皇之地從電腦主機的縫隙裏鑽了出來，它細長的身軀比之剛才顯得有些縮水，動作也僵直了許多。

它在原地停了一小會兒，待到身上隐約閃爍的電光消散，才抖了抖身子，一扭一扭地繞過衆人的腳，朝着門外追去。

【尋尋，等等我尋尋……】

走廊裏，失明青年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朝着那隐約聽到的聲音處側了側臉，才又遲疑着繼續向前走去。

作者有話說：

觸手日記54

~我本事大着呢！

~就算我不在，也沒有人能欺負尋尋！

~遠程發功ing

~我麻了。

~我還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