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71章
漫天的雪花澆下來,覆在他面頰化作冰水,刺骨的涼意很快将他心底那抹躁動驅得幹幹淨淨。
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與他而言又算得了什麽呢。
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裴循比誰都清楚。
明白這一點緣故後,他眼神反而更堅定了。
對于裴循突然出現在後宅,文如玉先是震驚,随後皺眉,
“十二殿下,您怎麽到這來了?”言下之意是他過于冒失。
裴循依舊沒有看她一眼,視線始終落在徐雲栖身上。
徐雲栖對上他異樣的眼神,臉上的笑意退去,眉尖蹙緊,明顯帶着防備。
這時一個高瘦的男子出現在裴循身後,他面龐白的發虛,一看就是犬馬聲色被掏空了底子,面上沒什麽精神氣,正是文如玉的丈夫成國公成鑫。
他立在門檻外朝文如玉使了個眼色,“如玉,出來,十二殿下有話與雲栖說。”
文如玉頓時大為震撼,看了一眼裴循冷淡的臉色,二話不說将徐雲栖拉至身後,警惕盯着裴循,
“你們要做什麽?雲栖是我的客人,我視她為親妹,若是你們敢傷害她,我跟你們拼命!”
成鑫聞言頓時氣血翻湧,大步跨過門檻,三步當兩步來到正屋廊庑下,對着文如玉吼道,
“你別犯糊塗,殿下的話便如同聖旨,快些讓開!”說着成鑫便伸出手來扯文如玉,
文如玉惡狠狠地甩開他的手臂,拉着徐雲栖往後退,“來人!”她四下張望,驟然發現院子裏悄無聲息,熟悉的婆子丫頭竟一個也不在,心頓時滑入冰窖。
Advertisement
糟糕!
這是有人預謀!
裴循與裴沐珩之間的暗潮洶湧,文如玉并非毫無所知,眼下鐵定是裴循想拿徐雲栖做文章,以來要挾裴沐珩。
更令她驚駭的是,她丈夫成鑫怎麽也牽扯進來了,她氣得對着成鑫大罵,
“你個混賬東西!咱們成國公府和文國公府從不參與黨争,好端端的,你幹嘛牽扯進來?我警告你,若是我爹爹知道了,一定将你碎屍萬段……”
文如玉發現她說完這話,無論是成鑫抑或是裴循,臉色都沒有半分變化。
不對勁。
猛然間,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整個人倉惶後退,單薄的脊梁就這麽撞在牆壁,身子吓得劇烈地顫抖。
這世上除了她父親還有誰指使得動成鑫?
原來如此。
文如玉難過地哭了出來,“雲栖,雲栖,怎麽辦?”她慌張地握緊了徐雲栖的手腕,使勁将她往身後藏。
裴循見文如玉吓哭了,立即出聲安撫,
“如玉,你別怕,更別慌,我只是與雲栖說幾句話,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她!”
“我呸!”
文如玉紅着眼兇巴巴瞪着他,“你還算男人,就将雲栖放走,堂堂正正與裴沐珩分勝負!”
裴循閉了閉眼沒再說話,他只看了一眼成鑫。
成鑫臉一寒,擡手招來幾名侍衛。
眼看屋檐上躍進幾條身影,文如玉大驚失色,同時也氣得面色發紫,
她絕對不能讓雲栖在她這裏出事。
文如玉到底是将門之女,骨子裏也有一股烈性,情急之下,她突然從發髻上拔除一支金釵,抵在自己脖頸,對着漸漸邁步過來的成鑫等人喝道,
“你們再過來,我就死給你們看!”
“我爹即便參與奪嫡,也不可能枉顧我這個女兒的性命!”
文如玉此舉果然逼得成鑫等人止步不前,諸名侍衛面面相觑。
不過裴循也僅僅是皺了下眉,繼續擡手下令。
一顆石子飛快擊中了文如玉的手腕,她手中的金釵應聲而落,緊接着成鑫往前一撲,就這樣将文如玉給制住了。
文如玉氣得大怒,一面對着他拳打腳踢,一面朝身後的徐雲栖大喊,
“雲栖快進去,快藏好!”
她眼眸深深窩成了一對漩渦,蓄着一眶絕望的淚水,哭得撕心裂肺。
徐雲栖始終是冷靜的,深深看了文如玉一眼,提着醫箱飛快退身入內。
裴循看着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檻內,擡了擡手,成鑫半扯半抱将文如玉帶了出去,其餘侍衛将整個正院圍得水洩不通。
其中一人率先靠近門扉,側身躲在門檻外,猛地将門推開,只見徐雲栖立在桌案後,手中的醫箱被打開,俨然做了出手的準備。
侍衛意圖閃身進去奪了她的醫箱,為裴循制止,裴循繞了過來,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随後就這麽堂而皇之跨進堂屋。
這間堂屋還算寬敞,正北的牆下擺着一條翹頭長案,上頭擱着些瓜果香燭,牆面挂着一副老君圖,左右各有詩聯,這幅畫是已故老成國公六十大壽那年,皇帝禦筆親題的畫作,成家将它視為珍寶挂在此處瞻仰。
長案往南擺着一張八仙桌,而徐雲栖就立在八仙桌後,裴循慢悠悠踱步至她對面,坐了下來。
天光從他身後的窗棂傾瀉而入,他神情背着光晦暗不清,只察覺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桌案敲打着,唇角似含着笑,
“雲栖,我們來談談。”
徐雲栖冷冷淡淡看着他那雙手,臉上毫無懼色,“談什麽?”
裴循也不打算拐彎抹角,直言道,
“當初這門婚事于你而言也算是被迫,如果讓你自己選擇,你應該不想待在王府吧?比起被人指指點點,我想雲栖應該更願意自由自在行醫……”
裴循說到這處時,悵惘的眸色裏掠過一絲苦澀,
“一日,你只需留在這裏一日,等大局已定,你父親還是內閣首輔,而你便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喜歡又如何,喜歡不意味着占有。
他着實可以等天下坐定,再将她帶入皇宮,給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尊榮,可他不會。
放她自由,是他今日與她和荀允和談判的最大資本。
徐雲栖是只靈燕,她不該被束縛在宮牆,他從始至終,對這一點深信不移。
可是放手,對于一個習慣掌控,以未來帝王為目标的男人而言,何嘗不是莫大的考驗。
裴循暗自吸了一口氣,驅逐出內心深處那點欲念,重新對她露出笑容,
“我裴循指天為誓,決不食言!”
可惜對面的姑娘顯然不是一般人,她聽了這話,也只是輕輕嗤了一聲,旋即陪着裴循坐下來,笑容冷淡,
“十二王,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
徐雲栖笑,“我外祖父還在你們手裏。”
這一點裴循事先也想到了,他嘆聲道,“我允諾,等事成之後,放了你外祖父。”
徐雲栖仿佛聽了笑話般,輕蔑掀了掀唇,“是嗎?我外祖父可能握着你母親殺人的證據,你願意放他一馬?”
裴循也料到她會這麽說,笑着搖頭,“等我坐在那個位置,你覺得這些事還算事嗎?只要你外祖父将證據交出來,對于我來說,他便沒有任何威脅了,況且,此事已被沐珩捅出去,百官均有耳聞,我要做的便是釋疑,我已打算利用開棺,坐實熙王謀殺柳太醫的罪證,不僅洗白我母親,也乘勢給熙王府定罪。”
“原來你都計劃好了。”徐雲栖涼涼道。
裴循靜靜望着她雙目,問道,“現在你還有疑問嗎?”
徐雲栖沒有接他這話,而是往窗外來回閃爍的身影望去,清澈的杏眼裏綴滿了冷色,
“我今日是離不開此地了嗎?”
裴循肅然點頭,“雲栖,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是聰明人,與我做交易,你沒有任何損傷,退一萬步來說,我與沐珩誰敗誰勝,你荀氏父女均是穩坐釣魚臺。”
這個時候,徐雲栖不得不承認,荀允和以內閣首輔之尊,以他多年在朝廷立下的威望與功勳,給了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她今日扭轉局勢的底氣。
她敢孤身來此,倚仗的不就是這一點嗎?倚仗裴循需要荀允和,不敢拿她如何。
想明白後,徐雲栖沉默了許久。
裴循只當她在權衡,最後敲打她道,“你不要做無畏的抗争,最後傷害的還是你自己。”
“我要見我外祖父。”徐雲栖擡眸看着他,淡聲開口。
裴循聽了這話,好一陣無語。
“雲栖,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嗎?”
孤身來此,示敵以弱,裴循不是沒有懷疑,裴沐珩故意以徐雲栖為餌,誘出老爺子真正藏身之處。
他不可能給徐雲栖這樣的機會。
徐雲栖聞言将桌面上早涼的茶盞,擒在掌心,輕輕抿了一口,神色悠閑,“那就算了,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裴循聞言頓時皺眉。
如果徐雲栖不配合,事情就很難辦。
依照計劃,他需要從徐雲栖這裏拿道一封手書,迫使荀允和下兵令。
以荀允和之老辣,若非徐雲栖親筆,若非确信她好好的,不會聽他擺布。
不到萬不得已,裴循不想用強。
“雲栖,不要為難自己,我保證,一日過後,讓你見到你外祖父。”
徐雲栖這回神色堅定,甚至流露出一分狠色,“我是我外祖父教養長大的,他是我這輩子最親的人,什麽荀允和,什麽裴沐珩,什麽江山奪嫡皆不在我眼裏,見不到他,我絕不會受任何脅迫!”
“你知道我今日為什麽來嗎?我明擺着告訴你,裴沐珩不許我來,但我來了,我就是要孤軍深入,去到我外祖父身邊,只要能見到他老人家,無論刀山火海,吾往矣!”
無論刀山火海,吾往矣!
吾往矣……
徐雲栖眼底綻放的這份魄力與霸烈,竟令裴循有一瞬的失神,看來他還不算了解她,又或許這才是徐雲栖的本色。
難怪她連銀杏都不帶,原來她早做了準備,以裴循之城府,他自然也懷疑徐雲栖不過是裴沐珩放出的餌,但現在徐雲栖親自承認,還真是讓他微微吃驚。
然而,又怎樣?
很快,裴循眼眸深深眯起,露出幾分陰沉。
“雲栖,得罪了!”
*
申時初刻的天色已暗如長夜。
蒼蒼茫茫的雪毛在半天飛舞,蒼穹深深堆了一層又一層的烏雲,整個天際仿佛要傾軋而下。
興許是朝中劍拔弩張的氣氛感染到了京城百姓,偌大的都城,街上行人稀稀疏疏。
裴沐珩與燕少陵立在京城正中最大的一座望樓。
武都衛掌京城巡邏稽查,每隔一裏地設一望樓,平日三人一崗,立在此地望火緝盜,若遇重大變故,望樓還可傳遞重大軍情。
而這座最大的望樓地處正陽門之南,去宮門十裏之地,立在此處可俯瞰城中大半景象。
裴沐珩選這個位置,也因這裏正處成國公府與文國公府相交的中軸,他可利用望樓看清兩府的形勢。
而立在二人身側的,還有一人,正是被徐雲栖落下的銀杏,
她從望樓的柱子後探出半個頭,眼巴巴看着成國公府的方向,一抽一搭小聲啜泣。
姑娘膽子真的是太大了,若出了事怎麽辦?
就在這時,有武侯往文國公府方向指了指,
“将軍快看,有四輛馬車從文國公府使出來,分別朝四面八方馳去!”
身着銀色铠甲的燕少陵,擡目望去,只見黑黢黢的夜色裏,文國公府附近的小巷子燈火閃爍,他抹了一把汗哼道,
“這個老狐貍,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場,竟整這些歪門左道。”他不屑地埋汰幾句,扭頭觑着裴沐珩,“要不要追?”
裴沐珩目光從成國公府方向收回,看向文國公府方向,
“當然要追,不過這裏面到底那輛馬車坐着老爺子,很難斷定,”說完他看向銀杏,“銀杏,該你出馬了!”
銀杏吸了吸鼻子,擡袖拭去淚水,将姑娘交給她的金絲馬甲往胸背一套,狠狠振聲道,
“跟我走!”
小丫頭雄赳赳氣昂昂,帶着侍衛下了望樓。
裴沐珩有武都衛在手,武都衛掌巡邏,他的兵馬在城中馳騁那叫名正言順,這是裴沐珩最大的便利,而文國公第一計,便是要用四輛馬車,逼着裴沐珩分散兵力。
裴沐珩又豈是好惹的,他照舊立在望樓沒動,等着銀杏的消息。
銀杏,徐雲栖和章老爺子素來有暗語相通,這是祖孫三人行走江湖養成了的習慣,這些年就靠着這套暗語,她們無論分離多久,總能彙合。
銀杏被王凡擰上了馬背,帶着她往最近的馬車馳騁,每撞上一輛,銀杏便吹一特殊的鳥哨,其中三輛沒有反應,唯獨其中一輛通往西北方向去的馬車,發出了微弱的求救信號。
很快一束信號煙花悄悄在某一隅閃爍,裴沐珩瞧見了,立即轉身下望樓而去。
燕少陵緊随其後,二人一前一後奔下望樓,底下上千武都衛高舉着火把,個個神情肅整,整隊侯駕,裴沐珩翻身上馬後,指了指成國公府的方向,“少陵,那邊看你了!”
燕少陵一個箭步躍上馬背,整個人如同一頭豹子似的快如旋風奔向成國公府,
“不救回三嫂嫂,我提頭來見!”
随着他一聲令旗麾下,五百精兵随他奔赴東面。
裴沐珩看了他背影一眼,驀地調轉馬頭,朝西北方向疾馳。
五百侍衛緊随其後,更有熙王府十幾名暗衛高手護在左右。
前方王凡也帶了一隊人馬踵跡在那輛馬車身後,可惜對方且戰且退,進退自如,王凡一時沒能奈何他們。
片刻,馬蹄聲由遠及近,眼看馬車在望,燕少陵一名副将請示裴沐珩,
“郡王,要不要分兵?”
裴沐珩目色幽幽盯着前方深長的巷道,搖了搖頭,“不必,切忌分兵!”
副将不解,心想就這麽包抄過去,沒準能将馬車攔個正着,而現在,這麽多人馬被狹小的巷子限制,施展不開拳腳。
夜色裏,裴沐珩一面飛馳,一面側眸看他,“你知道文國公最大的特點是什麽嗎?他擅長不動聲色給人下陷阱,你若是這麽想,就着了他的道。”
副将揉了揉腦袋瓜子,琢磨不明白,只是想起燕少陵的吩咐,最終點頭,
“好嘞,聽郡王吩咐便是!”
于是這五百精兵就這麽尾随馬車到了城北一處街道,與此同時,裴沐珩與銀杏和王凡也彙合了。
那輛載着章老爺子的馬車,往西北疾馳兩條巷子後,驀地轉向北面,眼看就要抵達主幹道阜成門大街,趕車的中年男子看了看身後,
身後的追兵越離越遠,似乎已經停下了。
怎麽回事?
跟在馬車左右的共有十餘人,均是文國公府的精幹侍衛,一行人拱衛馬車奔到此處,發現裴沐珩等人停下後,大家臉色都變了。
“他們為什麽不追了?”
這名中年男子是文國公在軍中的心腹愛将,曾在戰場立過赫赫戰功,今日文國公将他調來與裴沐珩周旋。
中年男子看着突然如潮水褪去的兵力,暗道不妙。
“為什麽不追了?”
同樣發出疑問的還有燕少陵的副将。
這位副将個子并不高,卻生得十分雄壯,眼看前方即将抵達寬闊地帶,很快就要追上馬車了,裴沐珩卻突然退兵,他很是不解。
這位郡王莫非是帶着他們玩來了吧。
裴沐珩高坐在馬背,淡淡往前方指了指,“你可知道前方有什麽衙門?”
副将畢竟常年在京城巡邏,對京城各個角落知之甚深,借着火把的光色往前面細細勘察一眼,又擡眸往附近望樓掃視一周後,漸漸明悟過來,
“如果我沒記錯,前方阜成門大街有都察院在宮外的分院,還有虎贲衛的駐軍衙門……”
一提到後者,副将猛地反應過來,滿臉震驚看着裴沐珩,“這便是文國公的計謀?”
天色已徹底暗下來,前面的阜成門大街燈火通明,卻無行人路過,巷子口那一抹光亮仿佛是一道聖潔的燈火,引着人往前,再往前……
“虎贲衛駐軍在此拱衛皇城,平日無召,将士們按兵不動,一旦有召便可破門而入,保駕勤王。”
“你可知道虎贲衛兩位中郎将是何許人也,其中一人是陛下心腹無疑,而另一人叫斬游,他曾在文國公手底下效力,如果我沒猜錯,今日必定是此人值守,一旦咱們進入虎贲衛駐軍附近,雙方起了亂子,虎贲衛便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介入,以武都衛這點巡邏的兵力,哪能抵抗得了身經百戰的禁軍?屆時,咱們這點優勢便微不足道了。”
文國公就是文國公,以一輛馬車為誘餌,差點就要悄無聲息地将他們帶入陷阱。
裴沐珩有個習慣,他任何時候都不會輕視任何一位對手,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是他一貫作風,是以他細細将文國公履歷給捋了一遍,羅列出他可能的親信,以做到心中有數。
如果文國公目的僅僅是藏好章老爺子,事情就簡單了。
可偏偏文國公目的不僅于此,心思缜密如裴沐珩,又怎會猜不到文國公真正的用意呢,文國公定是想以章老爺子為誘餌,射殺他。
一旦對方目的變得複雜,裴沐珩便可以之做文章。
所以裴沐珩撤兵,回到一個安全的境地,等着文國公将人主動送上門來。
你既然想殺我,就得乖乖被我牽着鼻子走!
消息很快被遞到文國公耳中。
彼時文國公正坐在一處幽靜的院子喝茶。
這是一處布滿雜草的荒院,院子多年未修,荒草萋萋,遠處假山傳來淙淙流水聲,襯得整個院子格外幽靜滲人。
很多年前他曾在此地遇見一個人,結成一段緣,而今日該要做個了結。
文國公獨自穿着那身灰色的道袍,坐在院子正中的圈椅,圈椅旁擱着一高幾,上頭擺着一副殘棋,一暗衛匆匆行來,單膝着地跪在他腳跟前,神色慚愧道,
“老爺,咱們的計策被裴沐珩識破了,他先是輕而易舉找到了真正的馬車,待輾轉将人追到阜成門大街處,他又悄無聲息退兵了,眼下咱們進退兩難!”
暗衛不敢看文國公的臉色,将頭壓得很低。
檐下嵌着一盞孤燈,暈黃的燈芒透過樹梢灑下密密麻麻的光影,光影在他脊梁上渡上一層清晖,一如當年。
文國公抿了一口茶,眼底閃過一絲陰沉。
不賴呀,這個裴沐珩。
他早知這位裴三公子聰慧絕頂,今日還是頭一回見識。
文國公也算裴沐珩半個師傅,在見識過裴循那等神乎其技的射藝後,裴沐珩的騎射在文國公眼裏有些不夠看,不過裴沐珩飽讀詩書,對政務的造詣卻在裴循之上,這一點他可堪與荀允和相匹敵。
上回鹽引換糧一事,可見一斑。
但文國公沒料到,裴沐珩心思缜密到這個地步,今夜交手兩個回合,裴沐珩均占了上風。
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哪。
文國公當然看出了裴沐珩的用意,他果然是捏住了自己想殺他這一點做文章。
又如何?
文國公畢竟是文國公,很快以爾之矛還施彼身。
“将章老爺子帶來荒院,架在水閣正中,再點燃一根火引,等着裴沐珩來救。”
我想殺你,所以給了你可乘之機。
那麽現在,你想得到章老爺子,也給了我可乘之機。
兩個人旗鼓相當。
消息遞回裴沐珩處,裴沐珩果然咬着牙苦笑一聲。
“姜還是老的辣!”
文國公不僅将人擺出來,更是限定了時間。
他若真這麽好對付,就不是當世之張良了。
裴沐珩壓根沒有遲疑的機會,很果斷下令,
“進攻荒園!”
荒園離着虎贲衛駐地并不遠,很快馬車被斬游護送到了荒園,裴沐珩的人也抵達此處。
燕少陵的副将飛快出兵将整座荒園包圍住,虎贲衛中郎将斬游坐在馬背上,雙手環胸看着他牙疼,
“大晚上的,你這是做什麽?”
副将也很不甘示弱,将健碩的胸膛往前一挺,吐了一口痰,
“老子做什麽關你什麽事?回你的駐地待着去,這裏沒你的事!”
斬游給氣笑了,沒有诏書,禁軍不輕出,他身側只有十多人,不過虎贲衛是上六衛,是皇帝直屬的親軍,論地位在武都衛之上,他不屑地看着副将,
“我告訴你,我虎贲衛負責皇城安虞,若是你在這裏鬧事,我定拿你試問!”
副将将一雙眼瞪如銅鈴,“你這話正巧是我要說的,我告訴你,若是這荒園裏出了什麽幺蛾子,誰也別想活着出去!”
斬游道,“只要你動手我就動手。”
副将趾高氣昂一笑,往皇城指了指,“老子負責巡邏,這一帶治安都歸我管,而你呢,沒有诏書敢動兵,你是要造反嗎?”
他嚴肅地掃了一眼斬游身後的十幾位禁軍。
斬游臉色頓時一沉。
這時,裴沐珩全副武裝,兵分四路躍入荒園。
寒光乍現,暗夜無邊。
文國公想迷惑他,他也依葫蘆畫瓢。
幾路人馬,清一色的黑衫從不同方向往湖心掠去。
文國公的主力一瞧這情形,辨別不出裴沐珩在哪,一時不知該将重兵壓在何處,這一遲疑,就給了裴沐珩可乘之機。
武都衛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虎贲衛隔絕在外,裏頭傳來刀劍相交的聲音,外頭的武都衛弟兄都在唱山歌,氣得斬游幹着急。
文國公處處設伏,裴沐珩也招招殺機。
雙方打得平分秋色。
裴沐珩的人漸漸彙成一處,将戰線從東面壓往西面,前方已被他們殺出一道口子,馬上就可以沿着九曲環廊上橋救人。
文國公這邊為首的将領瞅了一眼湖心正中的水閣,微露笑意,章老爺子就被他們綁縛在那一處,他們已布下天羅地網,只等裴沐珩送死。
然而出于他意料。
黑衣人雖然在竭力厮殺,可他們也真的僅僅是在厮殺,壓根沒有人往湖心島去救人。
好像他們的目的不是救人,而是殺人。
為首的将領再一次迷惑了。
這位裴三公子心思狡詐,真叫人猜不透。
于是他退出戰場,悄悄循着石徑趕回院子,文國公依舊坐着不動,甚至還在悠閑地收拾棋局,他在湖心島布了最後一計,裴沐珩救下章老爺子的同時,也是他殒命之時。
戰鬥快結束了吧。
他這樣想。
然而就在這時,守将再次滿頭大汗奔了進來,
“都督,裴沐珩沒去救人!”
文國公雙目一眯,這下徹底站起身,陰沉着臉問,
“那他在做什麽?”
守将面頰抽搐了幾下,不可思議地說出兩個字,“殺人!”
“我們的人漸漸被他們壓制,火引已點燃,他們不該迫不及待上橋救人嗎,可惜沒有,他們看樣子是想将咱們屠殺殆盡。”
方才将人引去虎贲衛是陷阱,這一回且戰且敗,将人引去湖心島也是陷阱。
裴沐珩還是不上鈎。
文國公臉色一變,将棋局一扔,大步越過穿堂,折往湖心島的方向,片刻,火光乍起,湖心島上的線引離着章老爺子已經很近了。
他不信裴沐珩一點都不在意章老爺子,除非他還有後招。
文國公眼底翻騰着深思,腦海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豁然轉過身,往身後暗衛問去,
“十二王處可傳來消息了?”
暗衛對上他寒霜般的面色,吓得連搖頭,“還……還不曾。”
不妙!
*
成國公府。
裴循毫不遲疑對着徐雲栖動手,兩位侍衛撲過來,一人奪去了徐雲栖的醫箱,一人試圖來抓徐雲栖,徐雲栖手中醫箱被奪,沒了趁手的兵刃,被迫學着文如玉的法子,飛快往後一退,拔出發髻上的玉釵,抵在脖子處,
“別過來!”
雪白的羊脂玉簪子,在暗沉的光色裏泛出鋒刃般的光芒。
裴循當然不能看着徐雲栖死,他沉住氣再次擡手,示意侍衛後退,他試着一步一步往徐雲栖邁去,
“雲栖,你這麽做又是何苦?一日而已,明日的這個時候,一切見分曉了,你聽話,別固執。”
裴循也極是狡猾,一面輕聲安撫,一面不着痕跡遮擋徐雲栖的視線,侍衛趁着這個機會,躲在他身後再次用了方才那招,射出暗器逼着徐雲栖松了手,簪子墜地頓時碎成兩半,而裴循也沒有再給徐雲栖機會,迅速往前一罩,毫不猶豫拽住了她雙手。
飛快地将她身子翻轉過來往牆壁一摁,鎖住了她的雙腕,而就在這時,一抹極細的刺痛從手指處傳來,裴循甚至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一股麻痹感沿着指尖慢慢往手臂蔓延。
裴循僵住了。
徐雲栖得手後趕忙轉身,将早藏好的弩機從身後花瓶處抽出,迅速對準裴循的眉心,語氣冷靜,
“你們主子已中了我的絲絲入扣之毒,解藥就在裴沐珩身上,帶我去見我外祖父,否則一個時辰後他便毒發身亡。”
兩名侍衛頓露驚恐,狐疑地看着裴循,裴循身上已有不适之感,便知徐雲栖所言不假,他面上的震驚之色漸漸褪去,轉而生了幾分懊惱,方才見她被逼得自刎,以為她是窮途末路,不曾想着了她的道。
得到了裴循的示意,其中一侍衛二話不說拔腿就往外跑,另一人尋了個随時可以突擊的角度,神情戒備盯着徐雲栖。
寒風一陣陣拍打窗棂發出響動,似號角争鳴。
裴循手臂已麻痹了,他看着面前這玉柔花軟的姑娘,她眉梢依舊是柔軟的,語氣也不咄咄逼人,可那股無可阻擋的架勢,叫人拍案。
“所以,你孤身潛入,找你外祖父是假,接近我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對嗎?”
看穿一切的裴循,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惱怒,他反而保持着風度,給與了對手稱贊。
這個時候了,裴循還能談笑自若,徐雲栖也很佩服他這份定力,
“是。時辰不多了,咱們走吧!”
徐雲栖擡手捏住他胳膊,抵着他後背往外去。
裴循在轉身的那一瞬,低低笑出一聲。
美人心,袖底針哪。
*
就在文國公變色那一瞬,院外慌忙掠進一人,準确無誤将發生在成國公府的始末告訴了文國公。
文寅昌這一刻,愣在當場。
縱橫疆場幾十年,第一次失手,還是失手于一個年輕人。
而偏生在這時,那個年輕人隔着水泊,遙遙傳來一聲,
“文國公,是要十二王殿下的命,還是要在下的命?”
這個選擇是毋庸置疑的。
将章老爺子交出來,換裴循一命。
文國公面沉如水,擺了擺手,示意守将前去放人。
他扭身往裴沐珩望去,夜色裏,那道挺拔的身影被侍衛拱衛其中,面上覆着黑巾,眸色藏在陰影處,叫人瞧不真切。
文國公卓然立在臺矶處,背着手遙遙與他對視。
這一局,一計套着一計,環環相扣,實在是精彩。
恐怕早在裴循拜訪荀允和時,他們已定好了策略。
示敵以弱,誘敵深入,将徐雲栖扔出來做餌,真真假假,混淆視聽,掩蓋她真正的目的。誰又能料到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有這等巧妙本事呢。
在這場男人之間的角逐中,她是最弱的女子,卻成為扭轉局勢的關鍵。
更重要的是裴沐珩這份心機,處處料敵于先,将他和裴循每一步都算到了,戰術變化很有層次,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地步。
“敢以妻子設局,沐珩膽色過人!”文國公贊道,
裴沐珩聽了這話,心下苦笑。
他何嘗舍得讓徐雲栖親身涉險,那日為此事吵了一宿,是那丫頭非要挺身而出,後來他們合計,此舉是唯一能瞞天過海的法子,方冒險施行。
裴沐珩難道真的就比文國公技高一籌,非也,他贏在以下克上。
文國公被譽為當世之張良,站在高處太久太久,壓根沒太把一個年輕人當回事,就是這份輕敵之心,給了裴沐珩可乘之機。
文國公一直是他學習的榜樣,他在仰望文國公算無遺策的本事之時,也摸清了這位的行事作風。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承讓了。”裴沐珩朝他行了晚輩之禮。
文國公也曾教過裴沐珩騎射,是受得住這份禮的,而這時,他看着這個年輕人,心底由衷生了幾分佩服甚至忌憚。
能把他逼到這個地步,裴沐珩是第一人。
後生可畏。
“環環相扣,将計就計,你很出色,”文國公立在夜風裏這樣說,“但,還沒有結束。”
裴沐珩當然知道他這句話的分量,文國公真正的主力尚在南軍大營,那是一個屬于父親熙王的戰場。
片刻,守将将一渾身是血的老頭扔給黑衣人,裴沐珩也将解藥交出去,藏在裴沐珩身後的銀杏趕忙撲過去,一把抱住了瘦骨嶙峋的章回,
“老爺子,是您嗎?”銀杏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從那覆滿血污的面頰尋到了熟悉的輪廓,頓時失聲痛哭,“您吃了大虧啦!”
而這時,那氣若游絲的章回,艱難在銀杏肩膀上睜了睜眼,幹涸的嘴裏斷斷續續擠出幾字,
“面聖……我要面聖!”
那個被他無意中發現,迫着他逃亡三十年的秘密,該要重見天日了。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