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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握着他的手臂,再沒說出什麽話。他十五歲的時候離開,二十五歲的時候回來;其間只有一年沒有見到他母親....他将她埋在了白城堡的墓地,卻在頭一次踏進它的邊緣時感到自己似乎從來沒真正進入過其中。自始至終,黑城堡離他不遠,寬容且帶有殘忍好奇地注視他對她挽留的無果遷就,同時也就斷絕了他進入白環的道路。海流将一具身體輕松帶回最荒蕪的海岸——那用于維持她一時生氣的財富就此崩塌,向他顯示一條十年未見的道路,以平淡的姿态歡迎他回到自己的故鄉。但他不是在一夜之間就得以回去,就像他對美醜的盲目不是一時鑄就,相反是由同那清閑微笑相反的苦工所凝成。他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同心圓中,名字和聲音都再度浮現,從喁喁細語到困頓無聊的宣稱,告知他從來沒有沒有真正離開過黑城堡。他沒見過他那個弟弟。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外圍他的名字是個玩笑,但他已經知道了他;等城鎮的圓環收縮到了中心,黑城堡不再是個提及便被嘲笑的傻瓜玩笑,有些人在他喝醉了的時候同他說起他。說起他的名字,當然。他一點也不奇怪影子給他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因為他一出生就是黑城堡的家長,而據他們所說,他‘很有那輝煌的派頭’。“不可一世?”他猜測,沒有特別在意。現在他成了一個放逐者,有很多時間都花在沒頭沒尾且嬉皮笑臉的猜測上,微笑和舉止都得以被解釋,給他一種慶幸和茫然交雜的不自在感;他不知道這預感是什麽。“不。”他們倒是對他很誠懇,又同情,“那是個真正女性化的人。”——一個午夜。他二十五歲了,酒水在同她度過的十年裏和水一樣澆灌他身體的平穩和矯健,但今夜他徹底無法理解,在其中一頭醉倒;他做了夢。

布雷耶爾.席格納斯的臉出現在他對面人的頭上。酒水傾倒,人群寥落。“布萊葉。”海因茨.席格納斯說,“我還以為你忘了我。你怎麽不來我的夢裏?”但她不說話,仿佛埋怨他不曾打開一條通路,或者他自己也差點将她忘記。他一醒來,她自然消失不見,而屋內徹底昏暗,仿佛極夜降臨。他沒見到任何人,感到頭昏腦脹,直到看見窗戶上鋸齒一樣的陰影被有人頭的形狀,才知道人群都在屋外,聚集一處仿佛影子的栅欄,将光源排斥在外。遙遠的太陽,海因茨.席格納斯看見如雪白光,在寂靜中不僅詢問為何它是這樣殘忍且怪誕;但沒有回答。書頁一時翻動,當他再轉頭,輪廓同聲音湧出黑暗;恰好在他入睡前,面帶憂愁同他談起他弟弟的那個人手中拿着一本書,舌頭上漂浮的語言現在彎曲且有韻律,讓他皺着眉頭聽了一會,最終覺得也許他在神學上多花了點心思,也可能聽得懂一心半點;但很多事終究沒有如果。“...一個真正的美人。”他嘟囔,書頁翻飛。“對于一個沒有得到完全的教育,不得閑暇的心靈,我們不應當定義它的男性化和女性化。”他擡起頭,“你認為?”“也許。”他說。木屑在桌上如海浪翻滾過沙床,他的手難掩心中激情,要破裂出細小傷口;門口,一頂帽子拉出尖頂似的陰影,而正在白光之下,一張面孔出現在他眼前。慘白,耀眼,又無情的光;正是因為如此光明,才使你耗盡了性命?他的心靈頭一次在數年的麻木同嬉笑中震顫不已,将那張臉分毫不差地透過窗戶看在眼裏...人群的呼聲和身體的顫動讓門口像經過了一支軍隊,其熱忱比她同他說起的革命熱情更瘋狂。她既瘦弱又膽怯,潛藏在心中的熱望卻仿佛一只皇帝的軍隊,要在冬天參加一位将軍的戰争;然而熱情終究太過可笑,不足這轉瞬即逝的一瞥。

他并沒有真正看清那張面孔。時間好像僵硬且被人群堵得水洩不通,直到聲音再度響起。“而女性化和女人沒有關系。”坐在他對面的人最終說。由于他的聽衆,到那個時候為止都一直心不在焉,于是他最後似乎也沒再企圖跟他說話。但這句話讓他如初夢醒,像是被過去所追蹤,又像直落入未來那忘我,幽深卻不免自欺欺人的黑暗中,他推開椅子,在黑暗中摸索出口的方向,而一進入光明之中,就任憑自己身體已被磨練的傾向拔腿狂奔。我同意你這點——他沒能在身體的失墜中轉頭向他的傳道士說出這句話,也沒能看清他的臉,只能分不清晝夜和明暗地在霧中狂奔,身體似乎變成了走獸匍匐在地,僵硬的寒冷和奮力的熱量只彼此之間沖撞,直到某個瞬間他要失去所有力氣,眼前的景象才驟然變換;他要伸手去抓喉嚨裏那疲勞致死的嘶吼聲,卻在張開的五指中抓到了城堡漆黑的尖頂。當他張開手掌,它仿佛一刺之下就将那處血肉貫穿品嘗。海因茨.席格納斯的身體不被給予失去力氣的權力,充盈且未有絲毫損傷地跪倒在春日繁盛的草地上。他——他還沒能想起他的名字,就已經察覺到他的在場。因為在如此廣闊的視角之下他恍若真的有鷹的眼睛,從圓弧的高處俯視由他所孕育且擁有的高聳和無垠。為顯示他對他的擁有和權力不假,他甚至使他無言以對地見證面前不加絲毫霧氣隐瞞的場景,只有他兀自顫動的嘴唇和不遠處黑馬晃動的馬尾才現實萬事未曾靜止。他擡起頭,看見騎手戴着一頂黑色的帽子,其下有一張嚴峻且不茍言笑的臉。那人影的樣貌似乎應當本不在他的目力範圍之內,卻被他自己的回憶渲染得清晰無比。精神的筋疲力盡和□□的完好無損令他感到惡心,卻在她仰起面孔的一刻就露出微笑。他看見她的嘴唇和鼻梁,氣流還未湧動,他就聽見她的聲音,仿佛他們只是進了一條扭曲身體的河,在一步之間分隔兩岸,卻被一條極其堅固且執着的臍帶聯系着。

“布雷耶爾,好妹妹。這麽着急,是有什麽事?”他有一陣極其疲憊的呼吸想要舒發,卻只聽見自己極其平靜緩和的聲音,讓他想哈哈大笑。豈能在進入城堡的瞬間掠奪就開始?但事實似乎如此;她驅馬上前,打量他的樣子。正繞一圈,仿佛他是馬戲團中的熊。

“海因茨。”她則說,沒有絲毫歡欣。“原來要來迎接的是你——我還以為應該是一位新娘。”

“那還真是不得消停,我不會是一位好新娘。”他回答,輕松又愉快。“我猜不會。”她回答。她下了馬,将馬鞭拿在手上,同他肩并肩前行。“有時我覺得你離開很久了,有時又只是很短一段時間。母親在哪裏?”

“她去世了。我猜你有父親的消息給我....”

他一直笑着;但她很少笑。她告訴他也已經不在。“現在這座城堡是馬克西米利安的。”他打了個響指,表明自己知道這個名字。“但我好像從來沒真正見過他。”他自覺奇怪地說,而她也表示懷疑。“不。怎麽可能?你離開之前同他關系不錯。你經常給他送點鳥類的标本——如果你好奇,證據還留着。”

但他不記得他——他現在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酒館門外經過的那張臉。“那我一定是昏了頭。十年,布萊葉,我的頭腦不再适合在這地方生活了,實在讓我覺得今天的磨難才剛剛開始。就在剛才,我還差點像匹馬一樣累死,現在卻連喘口氣都做不到。”但你看起來很好(那正是問題所在。一口将死之人最後一口氣一樣的呼吸就卡在他的咽喉裏不上不下);她評論,然後認同了他對昏頭這件事的看法。“頭腦确實經常給人帶來麻煩,我已經清楚認識到了這點。但如果你那樣說,”她轉過頭來看他,在将他的臉徹底映入瞳孔之後露出了個很淺的微笑,“我也不記得母親的樣子了。忘記;各占一點。我們也各自祈禱...如果你留下,我自然盡量保護你在自己家裏安然無恙....”她不是個有好看微笑的人;她的玩笑更讓人笑不出來。但正是在這微笑中他差點将對生存的掙紮放棄了。反正這草地在這一天竟然柔軟如同夢幻,連能出血的銀針都不肯給他,那一定是荒唐得不得了的一天,半截身子已經在意識和靈魂的另一端;因此無論他的心怎樣松動,似乎都能被容忍。但他的喉嚨刺痛,胸口也像生了軟刺一樣無力,只有臉上的笑容顯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溫柔來。“我不感覺我在回家。”他向她說,那匹馬已經被放走,跑到它慣常待的地方去了,“我什麽也不記得。這條河,這扇門;那扇窗子?我只記得你了,好親人。告訴我是否記憶對了有關你的事?”

但那樣的事誰解釋得清——她因為它的無謂而選擇不予作答,似乎顯示他沒有在這件事上誤會她,而記憶是準确且引人不快的。門一打開,他沒體會到想象中的空曠和聳立,反而被幾十只放大的瞳孔盯着,不知這地方為何多出這麽多穿着像櫥窗裏布偶一樣的男男女女。觀衆顯然不比他的困惑少:“布雷耶爾,哪裏有新娘?我只看見一只狗熊。”人群高叫,他還不知如何動作,評論便像玻璃球擲出讓他應接不暇,“看起來糟透了。”“一副要死的樣子,真夠倒黴的!”“這麽蒼白,疲倦,辛苦!”他自然高興終于有人看出他如鲠在喉的怪異感覺,卻只剩微笑的力氣難以招架。“沒有新娘,我記錯了。”她則說,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喧嘩,轉頭将自己的帽子挂在帽架上。他還沒動作,她便搶先一步上前,将他穩穩抓住,替他梳理頭發,整理了衣服。做完這些才退開一步,仿佛這樣才好同人介紹他。

“海因茨。”介紹如此,“我的兄弟。”

“和我們一樣?”疑問則相似。她搖搖頭,“影子兄弟。”

影子在此之中是個最美好且有力的詞。于是之後就再沒有什麽糾紛了:人群替他讓開一條道,好讓他進去,但從動作上更像是這些手和胳膊将他拉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張軟椅,顯然對睡眠大有裨益,他一坐好,人群就湊過來,再次将他打量。“你為什麽離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發軟,無力,微笑卻如水面的波紋,只能任由重物的敲擊泛起:“我說不出。”他要找布雷耶爾,但像幾十束沒有花鞘的花瓣,那些黑色,肉一樣柔軟的衣擺将她的身影掩埋,好像将他獨自留在柔軟濕潤的冬季草床上;他的身體在中安排和召喚的溫和同熾烈一起張開放松。“可憐人!”那聲音卻更像說‘好笑’,“他受不住,要睡着了。”自覺欣慰又滑稽地挂着那微笑向後倒去,海因茨.席格納斯只記得他那天還未做的事:“勞駕。”他出聲,“但究竟誰是馬克西米利安?我在哪裏能見到他?”仍然,無人應答他的話,只有悉悉索索的碎語,有如遮蔽視線的樹林将他投入到原木同土地組成的屏障中,繼而夢幻随視線的驟然開闊而襲來:山巒同倒扣的沉船般無力,水面遙遠,不得侵襲此間墜落的封閉;他是只鳥,當然,鑒于多年來他在它們身上投入那樣多時間,他感到兩腳站立的時候頗受束縛,空無一物反倒讓人歡欣自是情理之中。當他墜落到綴滿晨霜的草地上而太陽因飛行的迅疾來不及升起時,他終于在夢中忘記了自己,而想起了一幅面孔。這寒冷的世外之水帶來了遺忘的美夢,草地又是最溫柔的心也不能想象地柔軟而美好,于是海因茨.席格納斯任由身體在完好無缺中變軟,變冷,感到草地柔軟如嘴唇親吻他的身體,靈魂也仿佛同這天賜的春日一同,沉湎于人間無存的溫柔朦胧之間。

他心知肚明自己要醒來,卻說不出還有什麽比這樣更大的幸福能誘惑他——等他轉醒,深感這一次清醒比大多數時候都要艱難且疼痛,那插在他胸口上的無形針刺絲毫未有因美夢一場而減緩的跡象,只暗自提醒他倘若不行動的結局:因身體比心靈安寧健壯太多而窒息而亡。實在荒唐!但他好脾氣且耐心地站起來;天旋地轉,好似眼睛分在身體的兩邊,有一個萬花筒似的廣角,讓他将大廳所有光影和攢動的人形盡收眼底。“喏,他醒了!”有人說。像個皮作的盒子,他被推搡着前進,誠如小人國中的一個巨人,有太清晰和突兀的形狀。“現在他在這了,去見他吧!”

“見誰?”帶着夢醒時恍惚的微笑他詢問,收獲一衆從驚訝到憤怒應有盡有的表情。“馬克西米利安!——去見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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