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第16章

第 16 章

新秋蟹膏黃,第三季節,是張雪頔六歲以前最愛的季節。但自從張幼珍車禍發生在這個季節,那再也不是屬于她的秋天。

十月七日,張幼珍的忌日。

黑色籠罩整座墓園,照映在兩姐妹暗淡無光的臉上。

黑眸,黑裙,黑傘。

張雪頔面無表情看着母親墓碑上的笑顏。

哭夠了,也就沒力氣再哭。

不同于往日,陸雪松今天沒來。

他是愛張幼珍的,至少張雪頔這樣認為,否則他怎麽會甘心為她單身十幾年呢?她完全沒想過他是在為自己造癡情人設。

直到那一晚,她和張旖白從墓園回家的那一晚。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東西,都已潛移默化的發生改變。

千嬌百媚的女人正在為男人添酒,陸雪松喝得微醺,圓潤的臉頰泛起一抹異樣的紅,或許是情不自禁,他背着對面的客戶,隐秘而狠烈的,伸手摸了一下女人的細腰。

在他明白自己是一位父親之前,他忠于本性,是一個誠實的男人。

這畫面恰巧被推門而入的張雪頔撞見,一時間,血液倒流,如車輪碾紮過的糜爛紅玫瑰,産生扭曲的想法。

甚至沒來得及脫掉沾滿泥點的雨鞋,張雪頔像是被人下了蠱似的,怔怔望着陸雪松的手指出神,在沖動占據上風找陸雪松理論之前,被張旖白攔住,“等一下。”

張旖白就像早就知道父親移情別戀了一樣教育她,“你有想過,如果陸雪松不給我們物質上的資助,我們會怎樣生活嗎?”

她看着她,“不管是你還是我,都需要考慮這個現實問題。”

氣氛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張雪頔驚覺,自己的家好像早已支離破碎,不複存在,像所空空的地窖籠牢。空洞乏味。沒有情和愛,只有冷冰冰的現實問題。

“所以你就任人擺布,像空氣一樣活着嗎?”張雪頔大概是昏了頭,對誰都是反抗和歇斯底裏。

尖叫聲太大,引得餐桌上的外國商人們頻頻回頭,猜忌揣測着兩個小姑娘之間發生的故事。其中也包括宋枳豪。

陸雪松坐在主位上,臉色沉的不像話。須臾沉默後,他動了兩下手指,隐秘的讓阿姨帶她們各自回房。

可比起阿姨的唯命是從,張雪頔的腳步來的更快些。她幾乎是機械的走到他面前,肆無忌憚的大喊,“你為什麽不來墓園?今天可是媽的忌日!”

她說這話既是沖着陸雪松,也沖那個素未謀面過的風情萬種的女人。

那時,她的眼裏已然有淚。

“哎呀,今天是您夫人的忌日啊……抱歉我們不了解,要不商談下次再繼續?”

投資對象雖然是外國人,但他們也是聽得懂中文的。帶頭的那位投資人在聽見張雪頔的哀嚎後,神色匆匆拿起公文包,作勢離開。

“啊沒有的事……”陸雪松跟着從座位上站起來,點頭哈腰,溫和的笑掩蓋住他額角暴起的青色脈絡,“您先別走,咱們接着說。”

“可……”

高大英挺的外國友人下意識瞄了眼張雪頔的反應。

陸雪松轉過頭,當即換了副嘴臉,低聲道,“你趕緊給我回房間去,不準出來。”

她這次沒聽他的話,不願意同他做扮家家酒的游戲,冷冷道,“生意比媽還重要嗎?”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也不想知道陸雪松的回答了,只想宣洩完自己的小情緒。僅此而已。

“還是說這個女人比媽重要?”她擡眼,用那雙被淚水包圍的黑眸盯着他。

“陸雪松你太讓人失望了。”

就是這個眼神,像極了張幼珍死前看他的眼神。飽含愛與恨,讓陸雪松的背禁不住僵了下。

在惹怒陸雪松這件事上,張雪頔素來做的很好。而為了獎勵她的優秀,陸雪松一氣之下揚起另一巴掌,作為回禮。

是的,她又被打了。當着衆目睽睽,做他嚴父形象的墊腳石。

這一巴掌力道很重,導致她左耳有點聾。

不露聲色緩和幾秒後,她擡頭冷笑,“左右對稱,挺好。”

語畢,張雪頔捏起酒杯潑了陸雪松一臉,看起來堅強又冷靜的回了房間。

房門被重重砸上。

夜色的喧嚣浮沉裏,一道目光定在那扇門上,久久不能移開。

*** ***

雨織成的網,乘着厲風,鋪在晦明交替的夜色裏,積攢少女的眼淚。此刻,他們的相處模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詭異三分。

顫抖着蜷縮在被窩角落,張雪頔閉着眼。明明已經努力逼迫自己不去回憶剛才發生的種種,可奈何大腦就是不聽話,硬是将片段割斷,高速回放幾百幾千遍。

她沒鎖門。并非故意。只是因為在這個家裏,不會有人舍得施舍自己的半分溫柔體貼來安慰她,所以她沒必要鎖門。

信誓旦旦被打破就在下一秒,宋枳豪從外邊進來。于他眼中,房間裏灰沉沉一片,裹着哭聲。

壓抑的氣氛他用半開玩笑的方式緩和,“是這位小姐點的傾訴套餐嗎?”

她把臉藏在被子裏更深幾分,正哽咽着,沒有回答。像一只受了傷的鵲,默默舔舐着傷口。

他沒轍,繼續說,“三秒內不接單一律按退貨處理。”

一秒。

兩秒。

三秒。

他耐心的數着,在三秒倒計時結束後準時轉身準備離開,想必,比起他的陪伴,她更願意獨處。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然而,皮鞋尖剛朝門的方向邁出半步,溫熱随即從腰間襲來。

她沒說話,甚至沒來得及穿上拖鞋,光着腳從背後環抱住他,染上淚痕的臉埋在他的背上。

她抱住他的時候力度很大,這份沖擊力同小姑娘炙烈的愛一樣,害他往前踉跄了幾下。

煙瘾忽然就上來了。看似毫無原因,實則有跡可循。

抽泣,沉默,思考。

究竟是保持距離不讓她誤會,還是忠于本能,給予溫柔。猶豫很久,他選擇松開她桎梏于他腰腹的手腕。正面将她攬入懷。大手撫摸她後腦勺,輕輕厮磨。

還是忠于本能吧。

這一遭,沒人從愛情的漩渦裏幸免于難。

空蕩的閣樓,黑暗的房間,滾落的悶雷,無數陰沉的意象疊加重合,構成吊詭的意境。

大手覆在她微涼的脊背,就這麽抱着她抱了很久,她終于沒那麽抽泣,給了他替她穿鞋的機會。

棉質的拖鞋柔軟細膩,一如她的腳踝,他單膝下跪在她面前,緘默着握住她的踝骨,送入拖鞋裏。

他這才意識到她有多瘦,腳踝的圍度,他一只手就可以握住,還富有充裕範圍,“太瘦了不好,容易讓人心疼。”

他重新站起來,站在她身前,“還有,不穿鞋小心踩到玻璃渣。小姑娘要曉得保護好自己。”

他發誓自己的每一句話都無意要惹哭她,她好不容易停止了哭鬧,他又怎會傻傻的再次惱她呢?

他只是希望在這暴雨天裏,他的話能給她多一絲慰藉罷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話音剛落,她哭得更兇了。兩次裏,一次比一次哭得兇。

熱熱的液體很快從她眼尾溢出,她不願意與人分享,只好重新撲進他懷裏,将淚水化為心底裏壓抑已久的秘密,散在他胸膛的秘密。

他心疼了。

若想報複曾經紮他指心出血的玫瑰刺,選擇摘下刺上結出的新鮮玫瑰,會不會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的選擇?

他不肯承認,也不會承認,有朝一日,自己會對一個小姑娘動真感情。

可惜嬌豔欲滴的花朵并不只是插在花瓶裏供人觀賞,她有着自己的特立獨行。吸了吸鼻子,張雪頔下颌骨抵在他炙熱的胸膛,眼眸半阖,睜着黑如漆鴉的眸子看他,且剛哭過,上面鋪着濕蒙蒙一片霧氣,“宋枳豪……”

她剛哭的太深,太用力,以至于現在叫他名字的時候,聽起來有些黏糊糊的澀。而這份澀在他耳中,比起質問,更像是在撒嬌。聲聲致命的撒嬌。

“你處心積慮接近我的原因究竟是什麽?”為什麽要,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的讓我心動?

他非沒見過世面的酒囊飯袋,更非只要是懷中人足夠貌美就會心動的那類登徒子,不是她魅力不夠,而是他定力太足,她看着他,他亦看她,須臾,僞裝雲淡風輕的笑了,“自然是,”

“叫你愛上我。”

第一次,他卸了半盞防備,對她亮出真正的底牌。

這話的含義,他不清楚她到底明不明白。細細想來,應該是不會明白的。

的确,她沒聽懂他的深意。只是夜如此漫長,她不想再錯過。

軟癱的手腕好不容易争氣一次,下一秒,雙手拽緊他胸前的襯衫,張雪頔踮起腳尖,黏糊糊,又意亂情迷的吻上他的唇。

少女的唇那麽軟,像是摻雜着奶味的果凍,叫人沉淪墜落。

初吻而已,就叫這個沒見過世面卻假裝很懂世面的小姑娘整個人都顫抖得不像話。

蜻蜓點水,淺嘗辄止,她便離開。

深秋的晚涼風不比盛夏,沒有散熱,亦沒有降溫,分明吹得人脖間生冷,卻在這一刻,也只這一刻,冷得要死的空氣燥的不像話。

她瞪着泛紅的眼眶看他,一字一頓,“恭喜你。”

“你成功了。”

他不是沒想過她會愛上他,畢竟這世上,沒人能拒絕得了溫柔。只是他沒想到,她的愛,來的這麽快,這麽巧,這麽與他背道而馳。

他剛想把她從火坑裏推出來,不讓她淪為他的棋子,她就自尋死路,飛蛾撲火,一頭想重紮熔光。

打死他也想不到,自己已經被這不谙世事的黃毛丫頭搞定。

宋枳豪避開她等待答案的目光,卻又不舍得直接拒絕,沉默幾秒,“早點休息吧。”

這和她預想的結果不同,女孩子有點急了,“你明明聽懂了。”為什麽不回答?

他喉結一緊,還是沒敢看她眼睛,“你還太小。”

編出來的鬼話,他自己都覺得離譜,更別說她了。

真是可笑,什麽時候年齡也成了愛的阻撓?況且只有九歲而已。

她不肯松開抱住他後腰的手,一字一頓,“你騙人。”

是的,他騙了她。他不想再利用她,不想再讓她作他報複陸雪松的工具。

誘她上鈎本是他的目的,他達到了,卻在推開最後一扇門前猶豫了,拒絕了,推翻了之前的一切努力。

原因起于她,卻不僅僅因為她。

那晚,天色暗如潑墨,放眼尋不得一絲星,像極了他們之間的關系,攻守轉換,詭異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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