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自絕生路

大火,沖天,火龍一樣燃燒着天地。

張根發吓得兩股戰戰,左右腳打架,撲通摔在地上,馬燈都摔了,“哪、哪裏起火了?”

陪着他的張金煥趕緊扶他,聲音發顫,“爹……咱,咱村。”

他們已經走到了周家莊東邊的路上,這一片都是麥田,不像高粱地那樣遮擋視線,自然一覽無餘。

紅彤彤的火龍,肆虐燃燒的地方正是他們村的麥田——三隊四隊的位置!

遠處有村民們大喊着:“起火啦,救火啊!”

……

為什麽會起火!?

麥收的時候是嚴禁煙火的,收麥子的時候抽袋煙都是一群人守着,其他時候更不許見火星。

尤其不許在麥田裏玩火,小孩子都被嚴厲告誡的。

難道是有人放火?

張根發慘叫着,怒吼着,“混賬,混賬,一定是他們想破壞我們高産的試驗田!”

他發了瘋一樣往那一片跑,不能讓他的“高産試驗田”被燒毀。

……

為什麽會起火?

那得問趙喜東和張金樂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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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們白日忙着栽麥子,累得跟死狗一樣,回家吃了飯倒頭就睡根本沒有精神和力氣去抓老奸兒。

這任務自然就落在年輕一輩身上,張金煥兄弟帶頭,可今夜張金煥陪他爹去鎮上縣裏報告好消息去,那就張金樂帶頭。

張金樂是個什麽東西?

他就不是個東西。

他們幾個被周明愈刺激不輕,真個發瘋一樣四處打老奸兒搜刮戰利品。白天趕,晚上輾轉各處抓,周家莊東南西北四面八方都被他們“掃蕩”過。

趙喜東如今跟着張金煥兄弟,鞍前馬後的跑腿兒,一起抓老奸兒。

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張金樂嘲笑他,“你說你要是早看清形勢跟着我們兄弟,還用得着跟周明愈低三下四也吃不飽?”

趙喜東連連點頭笑:“二哥說的是。”

張金樂踢了他一腳,“你的老奸兒呢?”

趙喜東苦着臉,“丢了。”

張金樂伸手在他裆部掏了一下,“我看看是不是真丢了,哈哈哈哈。真丢了!”

趙喜東臉色猙獰随即又跟着哈哈笑,“真丢了。”

張金樂就踢了他一腳,“快走,去那片地裏追老奸兒,今晚兒一定要大豐收。明兒領導們來了,咱們要好好表現一把,狠狠地打周明愈那個小混蛋的卵子。”

衆人哄笑起來。

趙喜東手裏舉着火把,他們的火把都是用破布沾了菜油綁在木頭上點火,油煙大,火光并不是很亮。

有人擔心道:“咱們別再去麥地裏,小心起了火兒。”

張金樂罵道:“膽小鬼,小心怎麽會起火?前幾天不是都去過的,你們又不是死人球。”這幾天他們一直都去麥地裏趕老奸兒的,不過那時候有大人跟着約束,這兩天可沒有。

昨晚也只有他們自己沒有大人,一樣沒出意外,加上今晚哥哥不在張金樂帶隊,他就有一種千軍萬馬我當頭兒的驕傲感。

在他指揮下,一群半大孩子和十七八歲的青年敲敲打打,吆三喝四地驅趕麻雀。

趙喜東手裏舉着火把,呼啦一照,就有鳥沖天飛起,其他人棍子杆子的招呼,技術都練出來幾乎百發百中一下子就把它們給打下來。

突然,趙喜東頭被杆子悶了一下,疼得他哎呀一聲,回頭看,“誰打我呢?”

張金樂笑道:“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的。”

然後上去摸他屁股。

趙喜東哎呀一聲,趕緊躲開,張金樂就追他,“別跑,這裏有老奸兒,快來照。”

他肆無忌憚地玩鬧,其他人也都瘋了一樣打那些鳥,誰也沒留意他倆居然走遠脫離了人群。

趙喜東舉着火把,在麥地裏走不快,張金樂就追着他貓戲老鼠一樣,猛得朝着他撲過去,趙喜東叫了一聲,火把一下子脫手。

他的臉頓時隐在黑暗裏,随即火光呼啦蹿起來,照着他的臉,慘白的。

張金樂也吓了一跳,喊道:“你怎麽不拿住!”

兩人趕緊踩火苗,只可惜焦幹的麥子,一點火星就着,更何況還是火把直接掉下去,呼啦一下子就燒起來,瞬間在前後左右蔓延大有要将他們也燒死的架勢。

兩個人吓得趕緊跑,“起火啦——起火啦——”

他們在麥田中央,風助火勢,瞬間就順着東南風往西北飄出去。

其他人也看到了,鬼哭狼嚎地喊起來。

他們這麽一喊,又是敲敲打打的,還有人瘋了一樣往村裏跑,“救火啊——起火啦——”

這時候正好下半夜一兩點鐘,人們白天收麥子,累了一天躺下就沉睡,打雷都不待醒的。

莫茹因為有空間的關系,感覺敏銳,一個激靈醒了,隐約聽見村後傳來咣咣的聲音。

她聽了聽,臉色一變,立刻推周明愈,“周愈,周愈,好像起火了!”

周明愈一下子坐起來,“哪裏起火了?”

莫茹道:“你聽?”

周明愈趕緊套上褲子,跳下地出去看看,很多人家也都聽見動靜起來,都紛紛去街上看怎麽回事。

結果一上街就看着村後頭一片紅彤彤的大火,風助火勢,那麥子燒得黑漆漆的夜空都紅了。

“完了完了……”

有些人腿一軟就倒在地上。

周老漢兒和周誠志等人吆喝着,“抄家夥,救火!”

這時候張根發和張金煥父子倆沖了進來,哭着喊着,“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誰放火!誰他娘的放火燒試驗田,這是要自絕于黨自絕于……”

周誠志吼道:“滾你娘的,我看你是要自絕生路!”他喊着讓村民們趕緊拿工具去救火,滿村男女老少都吆喝着往後面沖,誰也沒理睬張根發。

張根發還在那裏蹦跶,結果天黑大家看不清,有人扛着鐵鍁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悶了他一鐵鍁,疼得他慘叫一聲就趴在地上了。

“爹,爹!”張金煥趕緊攙扶他。

張根發被打得兩眼冒金星,腦門起了個大包,腦子裏嗡嗡的,他也顧不得,“快,快去救火。”

不只是周家莊的,後頭草泊兒的,将軍廟子的村民們都出動了。

在周誠志幾個老頭的指揮下,村民們拿鐵鍁的掘地截斷起火點,拿水筲的去附近河裏挑水,挑不動的就接力遞水,男女老少齊下手……

這時候誰也顧不得幹活多少,工分多少了,這火兒要是燒厲害了,都可能直接刮到人家村裏去!

……

附近上千村民們齊心協力,最後快天亮的時候終于把火撲滅。

說是撲滅的,其實就是放棄了連成片的麥地,沿着道路設置防火點,把大火給截斷才成功的。

看着那兩百多畝麥田被燒成灰,很多人心疼得直喊娘。

……

滅了火,村民們卻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個個變成了包黑炭,有的頭發都燙成了卷發。

這時候天也亮起來,周明愈兄弟幾個帶人去檢查餘燼,免得死灰複燃。

四個生産隊長帶了人清點損失,三隊四隊損失慘重。原本産量就差,這一下子燒一半多,這還不止,因為他們的地在西北邊,那裏有一片窪地,不是澇就是旱,所以種了高粱。現在那一片幾十畝高粱也被烤死大半。

試驗田當然渣都不剩!

這時候真是排排坐,比誰慘。

二隊損失不大,被燒的是接壤的一塊,麥子已經收完,連麥穗都被孩子老人撿幹淨,只燒了點麥茬根,就當燒荒了。

一隊倒黴,被連累燒了四畝麥子,烤死兩畝地瓜,一畝谷子。

現在那些隊員們一個個心有餘悸,紛紛說:“幸虧咱們收得快,要不可都被燒光了。”

“趕緊把剩下的也收完,可別再出個幺蛾子給禍害了。”

……

張根發還在跳腳,“一定要嚴查嚴懲,到底是那些壞分子對革命心懷怨念,居然要燒掉我們的高産試驗田!”

周誠志冷冷道:“大隊長你先別跳腳,俺們白天忙農活,累得要死要活回家倒頭就睡,倒是你們除四害小分隊,白天不睡晚上敲打,很多人看見你們舉着火把沖進麥地裏,這火兒是誰放的還用查嗎?”

要擱以前他就算生氣也不會直接說誰放火,想也是有人不小心導致起火,但是現在實在是氣狠了。

張根發還想說什麽,張金煥暗中扯他,提醒:“爹,這個不重要,領導們要來視察可怎麽辦?”

張根發猛地打了個寒戰。

怎麽辦?

原本是要讓領導來視察的,現在可好都燒光了。

誰來負責?

怎麽解決?

那邊老百姓們都抱怨、吵吵着,埋怨那些除四害小分隊沒腦子,居然弄起火來。這時候不小心就是要人命的,把糧食都燒了吃什麽?尤其是一隊被燒了麥子和別的糧食,就不肯罷休。

吳美英幾個喊着,“誰點起來的火,趕緊站出來!”

“就是,不要以為不承認就沒事兒了,好幾百畝地給燒了,怎麽能這麽算了?”

張金樂沖出來喊道:“你們不要污蔑除四害司令部,麥收是重要,除四害依然重要,要不是我們除四害,你們哪裏……”

“滾蛋!不是你們這些混蛋點了火,也不能燒了糧食!”

老農們辛辛苦苦種一年,竟然被他們一把火給燒了,這簡直是挖人祖墳的深仇大恨。

除四害小分隊的人喊道:“誰說是我們幹的?你看見了?我們……”

“不是你們還有旁人?我們累得要死誰還有空點着火把跑地裏去,不就是你們,成群結隊的耗子一樣膈應人。”

三隊四隊的大人們反而都拉着臉,一言不發,誰都清楚不小心引起火的肯定是除四害小分隊,那都是他們的人。他們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小分隊裏跟着抓老奸兒,起火肯定也有責任。

他們想着反正除四害有工分,就不靠這點糧食了,兩百畝麥子好說也就是三萬斤麥子,人家那些畝産三千斤的十畝地就有了。他們有工分就好,管他燒不燒的呢。

隊員們揪着張金樂趙喜東幾個打老奸兒引火燒掉麥子不放,一定要送去鎮上要個說法。而張金樂幾個自然不承認,他們已經商量好咬死不認,誰也不能說是他們點的。

張金煥混淆視聽,“我們除四害,也是為了全民全黨的事業,是為了我們村。我們要是不除四害,咱們村完不成任務,都是有人拖後腿。”

“放屁,以前你這麽說我們還覺得對,現在你放屁,人家周明愈那一瓦缸蒼蠅蚊子還不夠你們數的?”

村民們紛紛指責除四害小分隊,“你們除四害沒有錯,不該這個時候,把麥子點了這不是要命?交公糧怎麽辦?口糧怎麽辦?”

“我們還不是為了村裏?算任務是為了村裏,燒了怎麽就賴我們?”

“你們說什麽為了村裏,明明就是為了你們記工分,為了這個工分來的容易?別說的那麽好聽!”

“還不是你們嫌我們鬧騰,把我們趕出去不許在村裏抓,我們才去麥地裏的,分明就是你們害得燒了麥子。”張金樂幾個死活不肯認錯,非要賴別人。

聽他們點火燒了麥子不但不認錯,反而還無理取鬧,居然賴別人逼着他們燒的,有些人就火了。

忙活大半夜幫忙救火,不但不落好,還被反誣,誰能忍?

一番吵鬧,兩撥人難免有沖突,後來還是周誠志吆喝一聲才停了手。

村裏的治保主任張德發匆忙沖出來,他是張根發的堂兄,鎮上認命的民兵隊長,在村裏就是治保主任,負責治安對付鬧事的。

“都有話好好說,不能打架,收麥子重要除四害也重要,現在起了火誰也不想看到,還是想想辦法怎麽收拾吧。”

周明國喊道:“怎麽收拾,都燒成灰了還收拾什麽?”

其他人紛紛附和。

三隊四隊的人看一隊二隊那些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指責除四害小分隊,他們就不樂意了,埋怨道:“燒的是我們的麥子,我們還沒說什麽呢,你們幹麽那麽着急?”

各生産隊本來就是自負盈虧的,別人不能幹涉。

!!!

一隊二隊看他們居然這樣混賬,都冷笑道:“好了,我們不管,你們自己管去吧。”

有人就扛着家什兒走了。

張根發喊道:“先別走,別走,開會,開會!”

他得商量一下怎麽善後,試驗田是不是另外栽,要是發動全村,一早上應該也能栽出來。只是領導來了,看到滿地灰燼怎麽解釋?

要不就直接說是燒荒?麥子已經收走了,這是麥茬!

他剛喊開會呢,一隊二隊的人就呼啦散了,誰聽他放屁呢,臭不可聞的。

周誠志才懶得和他們費口舌,反正沒燒到他們二隊的。不過他也沒回去補覺,而是安排可靠穩重的老人們去看地,免得再有那壞蛋給禍害莊稼。

三隊四隊的人見別人都走了,他們也說回去,天亮了還得繼續抓老奸兒呢。

趙喜東幾個原本吓得心驚膽戰,現在看樣子從大隊長到各家各戶,這是要息事寧人不追究,說不定有人還尋思燒了好不用累死累活去收割打場了呢。

他們都松了口氣。

他們也剛要散,這時候一個男人冷冷道:“大隊長,莊稼這麽不明不白地燒了可不行,有人不在意,可我們在意,我們除四害積極,麥收也不落後,憑什麽跟着遭殃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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