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驚為天人
陳愛月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見張金樂敢指名道姓地對她發難,立刻拉着臉,“有你這麽說話的嗎?我哪裏不對了?為了支持大隊長的工作,我忙裏忙外的,我容易嗎?”
說着她就一癟嘴,朝着張根發瞪了一眼,一扭頭就把他們都推出去,“行了行了,都走,都走,時候不早了,高技術員也要休息了。”
陳愛月家除了三間正屋一間南屋,還有一間西廂,她經常招待一下上面下來蹲點的幹部。這也是為了支持張根發的工作,生怕讓蹲點幹部住在普通村民家裏,萬一亂說什麽話,影響不好。
張根發還想說什麽,卻被陳愛月直接拿起院門口的笤帚掃地出門,“趕緊走!”
張金樂拉着他爹,“爹,快家去吧。”
張根發在門口晃悠了兩步,“哦,我想起來還得去大隊一趟,你先走。”
張金樂哼了一聲,對在一旁等的趙喜東喊道:“喜東,走,一起去我家。”
趙喜東道:“我家炕盤好了。”
張金樂嗤了一聲,“盤好了不得幹幾天?濕漉漉的怎麽困?我從食堂裏拿了好幾個雞蛋,你要不要吃?”
趙喜東當即道:“要吃。”
兩人就一起走了。
張根發見兒子走了,就在陳愛月家門前敲門,小聲道:“月兒,月兒……”
陳愛月聽着,隔着門道:“我累死累活地工作,當這個婦女主任容易嗎?還這樣排揎我?”
“我知道你辛苦啦,是孩子不對,別和她一般見識……我放了大隊裏幾張布票,你要不?”
“滾蛋,別哄我去……今兒不行,有事兒呢,人家技術員還在。”
兩人隔着門縫小聲嘀嘀咕咕,這時候屋裏傳來趙喜堂的聲音,“愛樂,給高技術員下碗面吧,忙活一天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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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小兩口和家人彙報過以後,就一起回新家去睡覺。
現在自己住,說話也自在了許多。
莫茹把本子和鉛筆拿出來看看,笑道:“質量真一般。”
她拿出一套來用,把鉛筆給周明愈,“幫我用菜刀削一下。”
周明愈刷刷幾下就給她削好,又去東間扒拉那些木匠工具,找了一片壞了的鋸條。這時候買個工具不容易,壞了也不舍得扔,說不定就能幹點什麽呢。他正好給莫茹磨把小刀,磨出來的小刀比買的好用,買的話至少兩毛一把,用幾次就鈍了。
洗漱完畢,莫茹就說上炕休息,讓他別磨,以後再說吧。
對暗號時間到!
莫茹靠在炕櫃上畫速寫,周明愈就趴在她肚子上跟寶寶對暗號。
“寶寶,你老爸我今天可厲害了,給媽媽贏了好幾個筆和本兒呢,都是從張金樂那個蠢蛋手裏贏來的。”
“寶寶,還有差不多二十天你就可以和大家見面了吧,爸爸得攢紅糖給媽媽吃呢。”
他想起來就跟莫茹道:“我找個時間去鄉裏問問能不能多買點紅糖。”
莫茹畫了一個小嬰兒的大頭肖像,水嘟嘟烏溜溜的大眼,樂得直流口水。
她道:“現在不要糖票吧,你去看看呗。”隊裏沒發過糖票,應該能買,
“我和娘商量一下,要兩塊錢。”周明愈看到嬰兒頭像萌得心都要化了,吧唧親口一口,再親媳婦兒。
兩人膩歪了半天,他把被子疊好摞在一頭讓莫茹靠着。她現在肚子太大,平躺不行,側躺也覺得倒空得慌,怎麽躺都有些不得勁,而且一到晚上雙腿酸脹得厲害,所以上半身要墊高。
雖然現在很難過可她并沒有怨言,畢竟腿也沒再抽筋,除了尿頻也沒有浮腫更沒有其他大毛病,整天溜達着來去,腰不酸腿不疼的,寶寶還是很乖的并不折騰她。
周明愈讓她靠着,幫她輕輕地捏捏小腿,沒一會兒她就睡着了。
他把紙筆收起來放在窗臺上,看了她一會兒怕把她弄醒按捺着沒去親,又把窗上的草簾子放下來,吹了燈躺在她外側睡下。
第二天周明愈就和張翠花商量說去買紅糖,張翠花也沒駁回,很痛快地給他兩塊錢。
給別人不舍的,給黃大仙那是必須的,如今家裏雞下蛋勤,兒子也越來越精神,當然要好好供着。
晌午下了工,周明愈也沒回家,直接就跑去鄉裏供銷社。
正好馮如當班。
他說明來意,“馮如同志,我想買兩斤紅糖。”
紅糖之前是五毛四一斤,挺貴的。
可他還是恨不得買個十斤八斤的回去。
馮如面露難色,“周同志你還不知道呢,咱們鄉好久沒有紅糖送過來了,冰糖也沒有,只有少量白糖。”
周明愈:“沒有紅糖?是要糖票了嗎?”村裏也沒發啊,難道是被張根發給貪墨了?
馮如搖頭,“聽我們社長的意思要先緊着大城市供應,輪到縣城就沒多少了,更沒有多餘的往鄉下送。”這就是雖然沒說要票,但是沒貨你有錢也買不到啊。
周明愈有些着急,“馮如同志,那我去縣裏是不是能買到?”
馮如讓他別急,“我去打聽一下。”
很快她就回來,告訴周明愈,“縣裏紅星百貨商店好像有的買,不過能買多少就不一定。”
周明愈雖然失望還是道了謝,道:“不知道雞蛋會不會漲價,還是一直都三分呢?”
他潛臺詞是想問問馮如,有沒有人托她收雞蛋。鄉下的供銷社只收不賣,城裏人要大量需要,到這裏也買不到,只能從農戶手裏買。可要是不知根不知底的,一般人也不敢随便賣。一是不好買,大家都沒富裕的,二是萬一被人坑了抓起來罰款是小事,耽誤工作那可是大麻煩。
馮如立刻就明白,小聲道:“我以前還幫人收過,後來查得很嚴現在不敢,要是抓到一次就趕回家去啦,真是對不住。”
周明愈就知道查得很厲害,如果都私下裏賣不往供銷社交的話,那收購數量就會減少,到時候城裏的供應就不能保證,所以上面是嚴厲打擊黑市交易的。
可他現在想多買點紅糖,就得有錢。
家裏剛蓋了房子,一年到頭就靠去年賣的豬和今年的雞蛋,也沒有什麽存錢。
所以還是得想辦法從黑市弄點錢才行。
他沒買紅糖,而是買了一把鎖頭,趁着還能買的時候趕緊買,免得以後沒得買。
一把鎖頭差的一毛五,好一些的三毛,他尋思反正現在也沒什麽小偷,就是為了防君子的便買了把便宜的。
回了家他已經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喚,莫茹正等着他呢,趕緊給他擺上飯菜讓他吃飯。
周明愈一邊吃就把紅糖的事兒告訴她。
他道:“我看得去城裏走一趟。”
莫茹有點為難,“去縣城得将近五十裏路呢,太遠了。”
周明愈把嘴裏的馍咽下去,“要是晚上出發,一晚上也差不多,第二天正好進城,就是……”他有點猶豫,要是讓莫茹跟着那她太累,要是不讓她跟着,他帶的東西不好藏。
莫茹就道:“就說我腿癢得厲害,咱們借個驢車拉着我去縣醫院瞧瞧。”
周明愈道:“咱就大大方方請假說去做個産檢,看看胎位,別人懷疑也沒什麽證據。”
唯一擔心的就是張根發,不過有空間在,其實也沒什麽好怕的,不過是找個借口而已。
當然這時候別說婦科檢查,就算真不舒服也很少人會去縣醫院,生都是在家裏生的,根本沒人去醫院。
估計他一說帶媳婦去縣裏濟民醫院做個産檢,又會招人說他們折騰、嬌氣。
“我上工去跟娘商量一下,今晚出發。”她肚子大了,自然是越早去越好,現在也不算農忙,時間還好安排。
莫茹提醒他,“晚上還得去識字班呢。”
“沒事,下了課咱們下半夜借着月光正好出發呢。”到時候帶着被褥,讓莫茹在車上睡覺就行。
……
晚飯時分陳愛月就拎着鐵皮大喇嘛滿村裏吆喝,“廣大社員注意了,晚上七點準時上識字班,我喊着名字的一定要到,沒喊到的也可以去學習。莫茹、周明愈……”
吃完飯兩人和家裏人說一聲,周明愈就幫她拎着石板滑石,莫茹自己拿着畫本和鉛筆,兩人說笑着出門。
走到周培基屋後的時候,發現周培基正趴在後窗看呢,他嘴裏叼着個窩窩頭,見他們過來,嘟囔道:“等、等我啊。”
他立刻去拿自己書包,飛奔而出,三人在路口會合。
到了陳愛月家,磨坊裏已經有十來個人,還有幾個婦女在那裏說笑着納鞋底。
高餘飛雖然不樂意,心裏一個勁地罵這些蠢貨,大好的機會不來識字竟然只會蹭燈光,人家鑿壁偷光也要學習,她們就會嗤啦嗤啦納鞋底,真是愚不可及,一群只會貪小便宜的女人!
這時候莫茹三人進來,高餘飛才覺得順了口氣,這小夫妻倆倒是有點學習的樣子,別看一副窮酸樣兒學習倒是很認真。他看莫茹作為一個孕婦,沒有帶針線活兒來,覺得是個學習的樣子。
陳愛月家沒有那麽多板凳,大隊也沒有財力做桌椅,所以都是自己席地而坐聽講。
金枝兒給莫茹送來一個四腳小凳子,讓她坐得舒服一些,莫茹朝她笑笑,金枝兒趕緊跑了。她只能偷摸跟莫茹學,卻不敢明目張膽過來坐着聽。
莫茹把自己的鉛筆和本子放在一邊,她和周明愈一起用那個石板,旁邊的周培基拿着一塊半尺的木板,上面不知道塗抹的什麽黑塗料,反正看着像塊小黑板,還有幾塊修得細長的滑石。
她心道:手藝人家就是不一樣。
她很好奇周培基為什麽沒去讀初中高中什麽的,按說他家那麽寵他,不至于讀不起書吧。
聽說他小時候還讀到三年級呢,後來估計不愛讀書就退學了,他不愛學他家裏人自然也不管。
這時候鄉下孩子讀書的很少,一是讀書意識不強,祖祖輩輩種地,并不覺得自己孩子需要讀書。二是本村沒有學校,要去五裏外的範木匠。三自然就是學雜費限制,這時候沒有義務教育,學雜費還是很貴的。
小學一學期就要将近兩塊錢,一年加上書本費、學雜費,差不多得五塊。
就算條件好一些的人家供應一個學生也吃力的,更不用說那些條件一般的。
如果學費便宜,一二年級的小孩子幹不了什麽活兒,家裏人可能會讓讀兩年書,還得是男孩子。女孩子家裏弟弟妹妹多的,要在家看孩子根本沒機會去讀書。
而到了三年級男孩子這時候也能跟着幹活掙工分,學習不好沒有希望的,自然就更不會讀書。
一個村能有一個兩個一直讀書就算很不錯的,有些村一個都沒有。
很快張金樂和趙喜東幾個也過來,故意擠到莫茹三人前面擋着他們。
周培基道:“好狗不擋道啊。”
張金樂回頭怒目而視,“明明是你,一個四隊的跑去二隊當狗腿子。”
周培基慢悠悠道:“四隊二隊不是一個大隊嗎?倒是你,自己沒腿嗎?沒有狗腿子就不會走道兒?”
張金樂氣得想打架,卻不小心對上周明愈的眼神,感覺周明愈看他的時候總帶着那麽一點高高在上,不由得就想起那一腳,哼了一聲,往旁邊讓了讓。
他是真不敢和周明愈來武的,結果事實證明文的也不行,不想收斂也得收斂,哪怕憋得要尿血。
高餘飛講的自然比陳愛月好,也不會上來就學政治課程,還是要學基礎的識字。
半小時語文,休息五分鐘,然後學算術。
學算術的時候莫茹發現張金樂真是個蠢蛋,十以外的加減法他就不會!哈哈哈哈!不過趙喜東倒是還不錯,語文數學學的都還可以,高餘飛講的時候他也學得很認真,看起來很會抓住機會。
而旁邊的周培基腦瓜不錯,那态度是相當不端正,他看高技術員拽拽的總是一副瞧不起他們這些村裏人,心裏直犯膈應,你就是鄉裏的技術員,又不是北京的,你拽毛啊!
聽莫茹和周明愈還說高老師很厲害,他就直撇嘴。
莫茹和周明愈為了給高餘飛留個好印象,找機會搞好關系讓他給定公糧的時候對周家莊好點,自然要表現得賣力一些。
……
高餘飛發現他倆真的很優秀,不管語文還是算術,學得又快又好。這要是從小讀書,怕是肯定能考個大學呢!
讀大學可是高餘飛的夢想,可惜他只讀了一個中專,讀了兩年就被分配到鄉村基層做農業技術員。他總覺得自己沒發揮好,浪費了自己的聰明才智。
現在看到倆很可能比自己聰明的學生,無形中他在羨慕嫉妒之餘又多了幾分同情以及同為聰明人最後卻不能如願以償的惺惺相惜的複雜感覺。
這種複雜的感覺,讓他對兩人很有好感,講課就是為兩人講的。
最後他不得不承認這兩人真是讀書的好材料,一點就透、舉一反三,教這樣的學生簡直是一種享受,太有成就感了。
他布置幾道題讓衆人練習,自己溜達一下,結果眼神一瞄就看到莫茹本子上的畫像。
他驚訝道:“這是你畫的?你學過畫畫?”
莫茹趕緊搖頭,“沒有啊,我那天去鄉裏供銷社看到畫上有大胖娃娃挺好看的,現在有了紙筆我就畫一個。”
“啧啧,真了不起!”高餘飛驚為天人,一個鄉下女人連畫畫是什麽都不知道,她居然能畫得這樣好。
見高餘飛這樣誇莫茹,張金樂幾個不服氣,他站起來探着頭看,“高老師,她畫什麽了那麽好,我也會畫。”
不就是畫畫麽,誰不會啊!
小孩子都有畫畫的欲望,哪怕不會寫字,但是拿着石頭在地上亂畫還是會的。畫個小貓小狗小雞,畫個房子大樹的,有的孩子也沒有學過繪畫技巧,卻能臨摹得很不錯。
可莫茹不僅僅是臨摹,有一種特質在裏面,那是一種成熟的個人風格。
不求逼真,但求感動。
高餘飛看着那個嬰兒的肖像,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烏溜溜的好像活的一樣,讓他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純淨和天真,讓人忍不住想稀罕稀罕。
“很不簡單,你還會畫什麽?”高餘飛問她。
莫茹笑道:“要是有東西照着我就能試着畫畫。”她要表現得業餘一些才行。
高餘飛一激動就從自己書裏拿出一張巴掌大的圖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莫茹同志,這個能不能畫?”
莫茹同志?
滿屋子人都驚呆了,這個瞧不起人的,眼睛長在頭頂的高技術員,居然叫莫茹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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