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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且說那日,展少瑛自長春觀回來以後,便徑直去了張氏的院子裏。他的人生,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失敗。

他這麽不招人喜歡嗎?

展少瑛一路喪聲歪氣地回了來。

張氏見兒子一副少魂失魄的模樣,先是讓人給他上了茶,又伸手在他額上輕輕探了下:“這是怎麽了,可是病了?近來冷熱無常地,要注意添衣。”

說着說着,張氏的眸中寒光一閃:“難道是墨菊伺候地不盡心?”

自老安國公遣散了展少瑛的通房以後,張氏便從自己身邊,另派了妥帖的丫鬟去照護展少瑛的起居。她見兒子面色發白,第一時間便以為是丫鬟伺候地不好,只要展少瑛說句是,張氏便打算即刻發落了墨菊。

展少瑛怏怏道:“不是,與墨菊無關。”

他擡起首,默默看了張氏身邊的人一眼。張氏會意,使了個眼色,讓身邊的迎春遣了一些小丫頭下去。

“是不是今日,你去長春觀,你四叔給你臉色看了?”一提到展岳,張氏便面色不善。她幾乎從沒考慮過,展少瑛灰頭土臉的原因,會是他沒有被大公主看上。

在張氏的眼裏,她這個兒子得名師教導,模樣又俊俏,他千好萬好,是決計配得上大公主的。真要論起來,大公主雖然是嫡出,但她弟弟可登不了基,嫡長公主的名頭也只是聽起來要尊貴些罷了。

但她的兒子不一樣,展少瑛以後,是勢必要襲安國公這國公爺的爵位的。展少瑛與嘉善,誰高攀了誰還不一定呢。

展少瑛悶聲道:“不是。”

他靜默片刻,忽然看向張氏,他輕聲問:“母親。我日後,一定能娶大公主嗎?”

張氏愣了愣,與随侍在跟前的迎春相互看了看,張氏不動聲色地笑說:“怎麽忽然講這樣的傻話。”

展少瑛想到嘉善那毫不帶感情的眼神,心裏升起了無限酸楚的情緒。他苦笑着說:“兒子今日去長春觀,于公主跟前碰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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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不喜歡我。”展少瑛喃喃。

展少瑛出生的時候,聞老太君已抱了展岳去養,所以他自幼是在母親跟前長大的,一向願意聽張氏的話。遇到什麽問題,他也情願和母親說。

現如今發現嘉善對他觀感不好,他心裏難受,想到的第一個人還是張氏。

張氏見展少瑛垂頭喪氣地,不由地也不大好受,她摸了摸展少瑛的頭頂,安撫道:“瑛哥兒想多了。”

“你是少年俊傑,大公主不會不喜歡你。”張氏笑着說。

展少瑛的心情,卻并沒有因為這句話,好轉多少。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張氏,眸子裏存了一份好強:“母親覺得,四叔比我優秀嗎?”

張氏微擡了擡下巴,低聲道:“你是娘的孩子。在娘心裏,自然覺得你最優秀。即便你四叔如今比你官位高又如何。這世上最忌諱的就是莫欺少年窮,焉知我們瑛哥兒以後,比不得他?”

展少瑛幹巴巴地笑了笑,他神情恍惚地說:“可是大公主,待四叔比待我親近。”

“無論如何,我現如今,确實是比不過四叔的。”展少瑛的性子綿柔,這點倒不像張氏。他兩手捧着杯茶,神思不寧。

張氏一聽這話,果然立刻橫眉豎眼。

她振振有詞道:“住嘴。哪有像你這樣妄自菲薄的道理!娘十月懷胎生下你,不是為了讓你告訴我,‘你比不過你四叔’。”

張氏僅有展少瑛這一個兒子,自小把他捧在手心裏寵,望子成龍之心當然要比一般人更加厲害。

聽他這樣講,張氏恨恨道:“你在通政司好好任職,等你四叔老了,你尚年輕氣壯。那時,再把今日的事兒重翻舊賬,氣他一氣才對。”

展少瑛依舊擡不起精神頭。

張氏看着又是無奈又來氣,她叮囑道:“回來以後還沒用飯吧,我囑咐墨菊給你留了菜,你去吃點東西。也放寬心些。明日你妹妹回門,你怎麽也是當大哥的,別在姑爺面前惹了人笑話。”

展少瑛颔首,又呆呆坐了一會兒,才轉身回了自己院裏。

待展少瑛走後,張氏的目光飄飄忽忽地落在了空中許久。過了半晌,她方回過神來,側首對迎春道:“前些日子,聽說老太君打算為四爺定門親事,最近怎麽沒動靜了?”

迎春揣度道:“奴婢明日去打聽一下。”

“不過……”迎春頓了稍許,她低聲說,“自傅姨娘那事兒以後,老太君身邊的人,一直對咱們防備甚嚴,只怕是沒那麽容易的。”

張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若是容易,我還要你作何?”

迎春垂下頭,低眉順眼地回道:“是。”

張氏雙眸微睐,迎春剛才的那句“傅姨娘”還是引得張氏的胸口,小小地起伏不定了一下。

她臉色發紅,有些極度不願意去回想的事情,依舊順着她綿延不斷的思路,再度湧入了她的腦海。

張氏剛剛嫁進安國公府的時候,展岳才三歲。他是安國公和傅時瑜唯一的一個兒子,也算是老來子,小了展泰整整十三歲。

傅時瑜嫁進國公府,雖然是以妾的名義,但她從前出身侯府,又與安國公自小定了親。

聞老太君本就因為毀婚的事情,對傅家多有慚愧,所以傅時瑜進府以後,老太君一直對她與展岳多有照拂。

展岳四歲的時候,傅時瑜的身子已經極不好了。這高宅大院裏的龌龊事兒太多,聞老太君生怕四歲的展岳養不活,這才在傅時瑜病中時,将展岳抱過去養。

那時候,張氏的婆婆,也就是安國公的正室夫人賈氏還健在。張氏知道賈氏與傅時瑜不合,當人媳婦兒的,她自然該與婆婆同仇敵忾。

嫁進來一年,張氏有了喜事兒,傅時瑜的身子卻是已成摧枯拉朽之勢。

在張氏懷胎三個月後的一個雪夜裏,傅時瑜到了最終的彌留之際。安國公出了外差還未回府,安國公府的事兒幾乎盡在賈氏與張氏之手。

賈氏去了屋內看傅時瑜,張氏也得了消息過來,張氏身邊還跟着一位她從娘家帶來的李媽媽。

張氏一邊小心地捂着肚子,一邊問李媽媽:“四爺曉得這事兒了嗎?”

李媽媽看了周圍一眼,輕聲說:“四爺還小,我瞧夫人,似乎沒打算讓他知道。”

張氏一驚,她望了李媽媽眼,李媽媽輕輕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

張氏畢竟是剛剛嫁過來的媳婦兒,雖知道賈氏和傅姨娘不對付,但從沒想過,婆婆竟然壓根不打算讓傅時瑜和展岳母子見最後一面。

李媽媽壓低聲說:“大奶奶要拿清身份,四爺是庶出,即便有老太君撐腰,和咱們也不是一系的人。自然是夫人怎麽說,您怎麽辦了。”

“若是老太君和國公爺過問起來,您也可以往夫人身上推。何況,您如今還有着身孕呢。”李媽媽道。

張氏那時候還年輕,心裏沒個确切主張,又向來信賴李媽媽,聽她這樣講,便六神無主地點了頭。

她是懷着雙身子的人,傅時瑜病重,她不宜久待,本只打算瞧一眼就走。沒想到出房門的時候,正好碰到了迎面跑來的展岳。

展岳身上穿着厚重的棉服,相比同齡的男孩兒,他長得要更高挑些。他似乎是急匆匆跑來的,嘴裏尚喘着氣。

見到張氏與李媽媽,展岳叫了聲“大嫂”。

“姨娘的病情加重了嗎,”四歲的展岳,還不像他長大以後話那麽少。他是個有禮貌的孩子,甚至會對張氏與李媽媽微笑,“我可以進去看她嗎?”

張氏與李媽媽對視了眼,李媽媽上前兩步,緊緊抓着了小展岳的胳膊:“四爺多心了,傅姨娘沒事兒。如今夜黑了,四爺跑過來,老太君知道嗎?若是等會起夜時候看不見您,老太君可會着急呢。”

夜色漆黑,小小的展岳臉龐雪白,一對瞳孔尤其亮。他側頭,看了眼李媽媽抓着他的手,小心地對張氏笑了一下,他重複道:“嫂嫂,我可以進去看姨娘嗎?”

張氏不言,只有李媽媽說:“四爺怎麽不聽奴婢勸。奴婢送您去老太君那兒吧。”

小展岳抿了抿唇,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直直地盯着張氏看,他固執地問道:“嫂嫂是不是不讓我進去。”

張氏終于開口了,她溫柔地說:“四弟這是說什麽話,我不過是怕傅姨娘過了病氣給你。”

“我不怕。”小展岳的眸子如同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他道,“我要進去看她。”

小展岳試圖掙脫開李媽媽的鉗制,誰知他一動,李媽媽卻動地更厲害了。

她兩手都死死抓住了小展岳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四爺別犟了。奴婢送您回老夫人那兒,咱們別讓老夫人擔心。”

展岳擡眸,一雙眼睛裏,充滿了赤色。他個子小,腦筋卻是極通透地,早已看出來了,張氏和李媽媽這是成心不讓他進屋。

就在李媽媽試圖攔腰橫抱起他的時候,展岳忽然低頭,狠狠地咬在了李媽媽右手的虎口上。

用了多大的勁,只有他自己方知。

李媽媽痛聲大呼,張氏也被展岳嘴唇邊的血給吓到了,再也顧不着傅時瑜的事兒,張氏着急忙慌地大聲喊了丫鬟來。

待丫鬟趕來的時候,展岳已經松了口。他染了一嘴的血,森白的牙齒上全是鮮血淋漓的腥味兒。

李媽媽的右手幾乎廢了,她的虎口處被咬得露出了青筋。

與此同時,天不假年,傅時瑜的死訊也從裏屋傳了過來。就在剛才那一時片刻,傅時瑜已經去了。

聽聞這個消息,展岳的臉上竟無半分血色,在月色和雪色的照耀下,他黑眉烏嘴。他用稚嫩的手指一點點地抹幹淨了唇邊的血,陰氣森森的模樣,仿佛是從地獄裏來的一只小剎鬼。

那是張氏永生也不會忘掉的畫面。

周遭是千裏冰封,頭頂是浩瀚星空。他這樣腳步不停,還是無法将這條路走到盡頭。

小小的展岳,始終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趁着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展岳又忽然上前一步,狠狠地将張氏一推。地面上積着未掃淨的雪,旁邊的人根本來不及扶,張氏已經一個踉跄,摔到了地上。

她想不通,那麽小的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麽會有如此大的力氣?

她也用不着想通了。

因為下一刻,肚子裏傳來的痛楚,活生生地将她淹沒。

在這個不寧之夜裏,賈氏沒了頭個孫子,張氏掉了她和展泰的第一個孩子,李媽媽失去了活動的右手,展岳再也見不到母親。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誰也說不清,是誰占了便宜,誰吃了虧。

此後十幾年過去,賈氏離世。展岳在秋闱上大放異彩,被聖上選中了當金吾衛。他一步步地,做到了萬人景仰的金吾衛都指揮使。

李媽媽的兒子卻因為作奸犯科,被下了大獄。

李媽媽和張氏都知道此是展岳在背後下的黑手。為了她的孩子,李媽媽甚至求到了展岳面前去。

然而,當年那個喜怒尚會形于色的幼童,經過多年隐忍,漸漸成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将軍。

許多事,早已不需要他親自出手。他和她們一樣,永遠都會銘記那個下雪的夜晚。

等李媽媽終于走通關系,到處央人将兒子救出來的時候,她兒子卻已經廢了,茍延殘喘地還沒活到一年,便永離塵世。

那是李媽媽的獨子,他甚至尚未成婚娶妻。沒了這唯一的血脈,李媽媽相當于失了終生的依靠。

聽說後來,她漸漸地瘋傻了,逢人就喚“我的兒”。

張氏起初還念着舊情,照拂了她兩三年,可一日日過去,張氏也與李媽媽斷了音訊。

剛嫁進國公府的張氏,大概永遠都料不到,憑展岳一個庶出之子,無依無靠,竟還能走到今天這個地位。

倒是雪夜裏,展岳如虎狼般的眸子、他唇邊的血、李媽媽手上的青筋、她失掉的孩子……

這些畫面,常常出現在了她的噩夢裏,一直糾纏着張氏往後的大半生。

張氏心裏知道,有些糾葛,不死不休,是必須以鮮血的代價才能解開的。

他們和展岳之間,恰好如此。

如今展岳風頭大盛,只有展少瑛成功尚主,只要公主安全誕下了具備展家和皇室血脈的孩子,安國公的爵位方能真正匝實地砸在她男人和她兒子頭上。

那些噩夢,也方能從她的生活裏消厄。

張氏望向遠方,陰鸷的目光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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