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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天她們并沒有拍事先預演的那場戲。按齊鳴的意思，那只是讓顧安的情感更能投入劇情的一種方式而已。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卻陰冷潮濕。灰蒙蒙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死氣沉沉。光亮得像盥洗室頂泛白的燈泡。顧安戴了帽子圍巾，全副武裝地穿上長至腳踝的羽絨服，坐在美院天臺的小板凳上聽齊鳴講戲。

砭人肌膚的寒風刮得她臉頰通紅。她搓了搓手，不經意間瞟了一眼蔣沫黎。

“姬瑜敏在這段關系中處于比較弱勢的地位。她曾複讀重考美術，但兩度落榜。所以她很向往美院這樣的藝術生活氛圍。顯而易見，她對唐山月的感情非常複雜，崇拜、依戀、思慕……顧安，你體會一下。”齊鳴看着顧安，有些恨鐵不成鋼道：“喂，別走神了！這些很重要，要認真聽。”

顧安應了一聲，說：“我在聽着呢。”

“你的戲份比蔣老師還重要，別拖後腿啊。”齊鳴頗具警告意味地瞪着她，說：“打起精神來！”

“這孩子第一次演戲，你要求別這麽高嘛。”蔣沫黎打着圓場，側身摸了摸顧安的頭，溫柔道：“怎麽了？昨晚沒睡好？”

顧安确實看起來有點沒精神，昨天刷微博到淩晨才睡，一大早又趕來劇組這邊拍戲。

她忙擺擺手，說：“沒事兒，等下喝杯咖啡就好了。”

蔣沫黎說：“我讓助理去給你買。”

“不用不用。”顧安心想這怎麽好意思，說：“我也有助理的，不用麻煩您。”

“不麻煩。”蔣沫黎笑了，說：“正好我也想喝咖啡，順便而已。上次的卡布奇諾可以嗎？你們年輕人大概都喜歡甜的吧。”

顧安本來想說她一般只喝意式濃縮，又覺得這樣跟蔣沫黎說話太矯情，點點頭說：“可以的，謝謝。”

喝過咖啡，她們化好妝換上戲服。劇本裏這場戲已經是秋天了，與外邊蕭瑟的陰天正合宜。

顧安僅穿了單薄的白襯衫和黑色牛仔褲，風度是有了，個位數的溫度卻讓她直打寒顫，頗為狼狽。她看到蔣沫黎明明穿得一樣少，舉手投足之間依舊透着股優雅的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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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啊，她心想。

齊鳴也怕她們凍壞了，很快喊：“Action！”

三個機位對準她們，還有一臺無人機。

顧安半靠在天臺欄杆上，拿出一支煙想點上火。風大，她半晌沒點着。

這時蔣沫黎湊了過來，伸手替她擋風。

火光一閃而過，她拿了煙背過身，望着灰蒙天空下的城市風景，一言不發。

蔣沫黎突然說：“我們去島上吧！”

顧安轉過頭來看她，有點迷茫，“去哪兒？”

“一座只有我們的小島，帶你去寫生。”

顧安：“我當你的模特嗎？”

“嗯。”蔣沫黎輕輕拂過她額前的碎發，柔聲說：“當然，我可不會讓別人做我的畫模。”

有那麽一秒，也許是兩三秒，顧安吃驚于蔣沫黎眼中飽含的深情。她下意識地捏緊拳頭，繃緊了神經，說：“你騙人！我都看見了，你畫過你丈夫……還有你的兒子。”

她照着臺詞念，卻覺得有些單薄。

齊鳴果然喊了卡，也沒說什麽難聽的話，看了她倆一眼，說：“先去化妝間裏休息一下，喝點熱姜茶。”

等到顧安走出幾步，他叫住她說：“你剛才的表現不行，太假了，很僵硬。”

其實顧安自己也感覺到了。這方面她一時間沒辦法代入，因為她認為蔣沫黎是完美的……她不忍心也不願意破壞這份完美。

進了化妝間，楊小燕不知道去哪裏了，只有蔣沫黎的助理小王在場。小王很積極地給她倆倒姜茶，然後給蔣沫黎捶背。

暖氣很足，空調吹得顧安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她聽見蔣沫黎說：“小王，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小顧講。”

伴随着腳步聲漸漸遠去，顧安睜開了眼，發現蔣沫黎也在看她。

顧安不自覺地挺直背脊，右手搭在椅柄上勒出青筋，沁出細汗。黏黏的裹在手心裏，揮之不去。她想說點什麽，喉嚨卻仿佛被什麽堵住了，最後勉強憋出一句：“對、對不起。”

“你跟我說對不起幹嘛？”蔣沫黎笑着說：“別聽齊鳴瞎講，我覺得你的表演已經很好了。”

隔了一會，她又補充道：“在你們這個年齡。”

顧安有點失落，低低道：“可是齊導說不行，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挺不對勁。”

“這很正常。”蔣沫黎安慰道：“你還年輕，可能沒經歷過複雜的社會情感。想想看，你談了個年紀比你大很多的對象，卻發現她有家室孩子……該是什麽心情？”

顧安想了想，說：“憤怒，後悔，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對不起她的家人……”

蔣沫黎耐着性子道：“姬瑜敏不一樣。她在陷入這段感情時就很清楚唐山月有老公孩子，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就像飛蛾撲火的性質。”

顧安若有所思。

蔣沫黎看着她，笑了，又是那種意味不明的笑，隔靴搔癢一般，問道：“談過年紀大的對象嗎？”

顧安搖了搖頭。

蔣沫黎說：“我不太懂現在年輕人的想法。可能相同年紀比較有共同話題吧。”

“也不是。”顧安說：“我就喜歡年紀比我大的。”

蔣沫黎不再言語，端起姜茶喝了一口。

顧安卻無意間想起，蔣沫黎也有孩子。而她剛跟她的孩子談過一段戀愛。

她忽而覺得，姬瑜敏心裏澎湃如潮水的洶湧情感，在她身體的某個角落驟然溢出。

半小時後，這場戲再次開拍。

顧安：“我當你的模特嗎？”

蔣沫黎輕輕拂過顧安額前被風吹亂的碎發，像凝視着最動人的稀世珍寶，喃喃說：“當然，我可不會讓別人做我的畫模。”

顧安卻避開了這道攝人心魂的目光，她低頭彈了彈煙灰，有些漫不經心的态度。張口想要說話時，她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聲音竟變得哽咽起來。好像所有一切都在土崩瓦解，破碎的，絕望的。

她以篤定的姿态緩緩道出事實：“你騙人。我都看見了，你畫過你丈夫，還有你的兒子。”

沉默。無盡的沉默。

“我訂了大後天的船票。”蔣沫黎說。她劈手奪過顧安手中的煙，深吸一口氣。“兩張。”

顧安心想，沒有誰比蔣沫黎更像唐山月了。她惦記着後續去島上拍攝會是怎樣，莫名多了幾分期待，低聲說：“我會陪你去任何地方。”

“晚上有空嗎？”

“嗯。”

蔣沫黎用胳膊碰了碰她。“去酒店，老地方。”

“你……不用陪家人？”

蔣沫黎吸了口煙，緩緩吐出，說：“我跟那人現在分居，準備離婚。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貝貝，那人也在争撫養權。”

貝貝就是唐山月的兒子，五歲，還在上幼兒園。

顧安心想此時的姬瑜敏大概很高興，面上卻不顯露絲毫。“我看過你的畫。貝貝很可愛，像你。”

蔣沫黎定定地望着她。

顧安卻感覺蔣沫黎仿佛看穿了她的思緒，讷讷道：“晚上見。”

“回見。”蔣沫黎說。

這場戲結束了。顧安走回化妝間，被暖氣一吹，才驚覺自己的手腳都已凍得麻木。她聽場務說，美院的戲份拍完之後要前往南邊小島。

她心想冬天在不知名小島拍戲應該會很艱苦……但又突然想起劇中為數不多的幾場激.情戲都是在島上發生的。

楊小燕去外邊領了盒飯給她，語氣誇張：“剛才吓我一跳，你演技啥時候這麽厲害了？”

顧安扒拉着幾顆油膩膩的青菜，沒精打采道：“不知道。”

“我在旁邊看你和蔣沫黎同臺飙戲，那氣場，雞皮疙瘩掉滿地啊，啧啧。說實話你倆真挺配的，齊導眼光真好，小白兔和大魔王，哈哈哈……”

“你說誰小白兔呢？”顧安有點不高興了。

“好啦好啦。”楊小燕拍拍她，說：“你這道行跟蔣老師比還差遠了。”

顧安不想理她，埋頭吃飯。

“對了，公司派的那經紀人給我打電話了，過兩天說要來探班。”楊小燕說。

“嗯。”顧安含糊應了。

“要不那天你請個假？”楊小燕一臉憂心地端詳着她。

顧安放下飯盒，“不就是個經紀人嗎？至于這麽大排場歡迎他。”

“不是……”楊小燕欲言又止，嘆氣道：“我聽小王講的，蔣澤寧那天也要來探班。”

顧安：“…………”

楊小燕仰天長嘆，“你說這一天天的，亂七八糟。幸虧齊導保密工作做得好，要是讓蔣澤寧知道你跟他媽演同志片，他不得瘋？”

顧安：“至于麽。”

“小王親口說的，蔣澤寧是媽寶。”許是注意到顧安要殺人的視線，楊小燕又趕緊補充道：“但蔣老師可不是兒寶，她好像一直不太在乎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