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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失憶前的蘇千轶有什麽執念?
最深刻的東西, 最牽挂的人,最在意的事。
私房錢翻找過,沒能一下子記起來什麽。家裏人從祖母到父母再到妹妹、太子和蘇漠、迎春和春喜、好友。一番接觸下來, 給她最大觸動的祖母,餘下的被衆人均分。
而最在意的事,是嫁給太子?
未必。
但除此之外, 好像也沒什麽特在意的事。
蘇千轶想來想去,覺得洪禦醫這方法說了和沒說一樣,半點沒能幫到她。只能說有安撫的作用, 實際的成效難以見到。
她幽幽再嘆息:“洪禦醫, 這法子怕是對我沒什麽用。我不知道自己的執念是什麽。”
洪禦醫笑起來。他年紀已大, 對年幼者多包容:“人活一世,糊塗比聰明說不定更好。我自小學醫行醫,順其自然當了大夫,最後成了禦醫,也沒什麽執念。”
他帶有一絲少見的惆悵和羨慕:“太醫院有幾個禦醫和我不一樣。他們的執念是行醫。我家中各個是大夫,他們多是半路出家。有執念的人很了不起。”
執念。
蘇千轶思考着這一點。
洪禦醫将東西收好,沒再多打擾:“沒執念也沒事。蘇小姐多休息。平日可以在院子裏多走動。長久坐着并非好事。”
蘇千轶最後應了聲。
禦醫離開, 蘇千轶在床上再度躺平。她頭上不再需要包紮, 只塗抹了一點新藥油。藥油的味道淺淡, 混雜在她的熏香中,融成特殊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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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了一會兒,坐起來抓春喜。她出不了門, 春喜能出門。
蘇千轶帶着春喜前往書房, 拍拍屋內椅子, 招呼春喜坐下:“來,給我講講外面最近有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魏大人那邊的事。”
自家小姐被關在家裏, 這幾天除了蘇宅的人,其餘什麽人都沒能見着。春喜能出去,當然幫着打探了不少消息:“我聽人說了。魏大人和夫人從花閣回去後,并沒有多争吵。魏大人照舊上朝,有言官匿名參了他一本,認為他品性不行,不适合執教新入朝的官員。”
這麽細節的朝堂事,本不該讓春喜知道。
春喜嬉笑一聲,頗為自傲:“魏大人家那邊的掃街,和我們這兒的掃街是熟識。他們消息靈通,偷偷和我說的。魏大人為此請了好幾個翰林院的同僚去自家吃飯,是魏夫人親自下廚做的飯菜。出來後在門口說這事,被他們聽得清楚。”
皇帝哪管這種小事,估摸着內閣和吏部商量着要不要換個人。魏大人不想被換,只能拉幫結派。
蘇千轶:“魏夫人親自下廚?”
春喜點頭:“是啊。夫妻總是一體。魏大人遭難,魏夫人日子也不會好過。她當然需要幫襯着魏大人。”
蘇千轶在花閣時還想着要如何幫魏夫人一把,沒想還沒幫,人已自動走回到夫君那兒去:“還以為魏夫人因這等事,能拿出點氣魄。”
人都沖到花閣去了,最後居然又回到魏大人身邊,當一位幫襯的夫人。
一切就和春喜說的那樣,真介入做點什麽事,容易裏外不是人。
春喜見自家小姐聲音低落,又免不了問:“小姐希望魏夫人怎麽做呢?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要是魏夫人以後改嫁,又或者孩子跟着魏大人,魏大人再娶妻,孩子日子都過得不容易。往後成親也會是一樁麻煩事。”
蘇千轶問春喜:“你覺得魏大人經過這一次,會改麽?他下次沒了錢會不會又去動夫人的嫁妝?上次是在花閣,下回要是充面子把錢花在別的上面呢?到時候他們的女兒,日子能過得容易嗎?成親會有嫁妝嗎?沒有嫁妝可以許配給好人家嗎?”
春喜琢磨一下:“這不知道。”
蘇千轶又問:“你說他宴請同僚的錢,是不是魏夫人出的?”
春喜遲疑。能拿嫁妝錢上花閣,說明手頭沒錢。宴請的錢說不定還是魏夫人的嫁妝。
蘇千轶:“所以整件事,錯在魏大人不該去花閣亂花錢,又拿魏夫人的嫁妝錢。他承擔了後果,卻還是要魏夫人替他付這筆宴客錢。”
她直搖頭:“單說這一事,魏大人能改尚好。要是不能改,往後麻煩的地方多了去。”
嫁妝錢有用光的那一刻。到時一家三口怎麽在京城過日子?
衣食住行都要錢。官家女子多要請女先生教習字看書,雖不用科舉,但也要給孩子啓蒙學持家。
蘇千轶和春喜說:“她既甘願回頭,就自己受着。要是哪天她求助了再說。我是希望她能夠意識到,這件事要是說去花閣鬧了一場算是錯,那被京城人議論紛紛,又牽連到魏大人官職,已付出足夠多。其餘的都該是魏大人承擔。最初的起因,又不是魏夫人。”
春喜似懂非懂:“好像是這麽個理。”
蘇千轶:“我知道你先前的意思。小家內難說是非對錯,清官難斷家務事。”
她頓了下,又覺得剛才脫口而出的話有點耳熟。
不知道是聽誰說,又是和誰說的。
蘇千轶很快繼續評着這件事:“三年內要是魏大人和魏夫人相互扶持,重修舊好,那小家太平。我猜,熬不過半年。”
春喜懵懂:“半年會不會太短了?半年後還沒過年。”
“過冬要添衣。過年要開支。”蘇千轶喜歡有自己的私房錢,再加上這些天聽春喜念書,知道了不少,“你忘記你念的那些了?每逢過冬時,初冬禦寒的柴炭衣物都會漲一筆價。随着天氣愈寒,商家送來京城的柴炭增多,價格又會小跌。年節前所有東西都會漲一下價。到天氣轉熱,這些冬日用具和吃食又會跌價。商家也紛紛準備起初春和夏日的東西。”
春喜恍然:“貧賤夫妻百事哀!”
蘇千轶:“對。有錢的時候,一切缺憾被粉飾。沒錢的時候,他們會再起争執。”
春喜跟着同情起魏夫人:“這過日子可真不容易。我還是跟着小姐。小姐聰明,總會有我一口飯吃。”
蘇千轶微怔,随即笑開。
她要是成為太子妃,當然是會進宮。春喜的性子在宮裏,其實不一定适合。失憶前的她不知道怎麽想,失憶後的她得教一教:“那你一定做什麽事情之前,多想想。你要是我,會怎麽做事。”
春喜不明白:“我不是小姐啊!”
蘇千轶用手指點了點春喜額頭:“這叫揣度人心!又不是叫你變成我。你揣度了我,揣度了旁人。就能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麽。”
春喜忙捂額頭:“知道了小姐!”
蘇千轶問春喜:“除了這事,還有什麽事情?”
春喜想了想,很快眉眼揚起:“啊,還有公子要回來了。他前些日子一直在國子監。這次回來兩天,拿上夏日的衣服再回。”
蘇千轶對比自己小一歲的弟弟:“蘇……”
春喜:“蘇景福,蘇少爺!”
……
蘇景福坐馬車獨自回家。他身邊沒有書童,沒有侍從。國子監是求學的地方,要是人人都帶個陪同書童,整個書院安排不下,因此幹脆一律不讓人帶書童。
教書的師長要是有事,會讓學生跑跑腿幹幹活。要是學生有事,國子監另行安排了一批人手。
國子監說是不許學生随意外出,但不是真不讓學生和外面的人往來。消息能送來,也能送出去。他知道姐姐撞了腦袋,失了記憶。
蘇景福低下頭,看了眼衣擺內側的小錦囊。
錦囊陳舊,唯有上面的繩是新的。系久了繩斷了,不得已換了新的繩。
他伸手輕微攥了攥,又很快松開。
姐姐想要嫁太子。
身份地位高,很容易出現外戚專政一事。大多數人都不是很想促成這一件事。要不是帝王心思複雜,姐姐和太子之間幾乎沒什麽可能,最終大概是重複帝王老路。
對這事最好的解決方法,是讓人清楚“蘇千轶是蘇千轶,蘇家是蘇家”。
姐姐自小養在祖母身邊,他自小養在爹娘身邊。兩人生疏到面子上都不怎麽維系。年輕一代如此,往後但凡出什麽差錯,他身為年輕一代蘇家管事之人,也能和蘇千轶分割開。
蘇家出差錯,蘇千轶能保住。蘇千轶出差錯,蘇家能保住。
蘇景福在心中想着。
姐弟,這也是姐弟。
他記憶裏的姐姐規規矩矩,如同一個被教導到驚才絕豔的傀儡人。他有幸見過皇後。武将後人,被宮中那點天地蹉跎着,剩下的是金玉權勢堆砌出來的一國之母。
威嚴,帶有母儀天下的姿态,看不出半點普通女子的痕跡。
還不如他姐姐。
尋常女子有喜怒哀樂,會有驚有詐,有像……他妹妹那樣離家出走的。像個真正的人。
他其實希望在姐姐身上看到更多尋常女子該有的姿态,而非越來越如同套了一個殼。要是太子能讓姐姐不一樣一些,他就會支持姐姐成為太子妃。
馬車行駛到家中,蘇景福下了馬車,神情姿态裏卻免不了像蘇千轶學,步履動作很規矩。他知道,姐姐可惜身為女子。爹其實很喜歡姐姐。
門口人見了他,驚喜:“公子回來了!”
蘇景福進門,屋裏人霎時全動了起來。通禀的通禀,迎接的迎接。更有幾個人替蘇景福将馬車上東西拿下送進屋裏。
他以前貼身的侍從興高采烈上前來:“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和夫人都在。大小姐和二小姐也在。大小姐在養病,二小姐在被迫習字。”
蘇景福眺望向姐姐房間方向,随後很快收回視線,當無事發生。
前頭如此一來,喧鬧起來。
聲音傳遞到後頭,讓蘇千轶聽得分明。
書房裏,春喜聽到聲音,驚訝了一下:“咦,公子提早回了?原先沒說今天就回。還好我聽說他們早已備好了住房。”
被褥要曬,東西要清掃,否則常年不住的屋子沒法住人。
蘇千轶朝書房門口張望了下:“你說我要去前面迎接他麽?”
春喜忙阻攔:“可千萬別。小姐你這樣會吓到他。往常最多吃飯的時候碰個面點個頭。以前從國子監回來,小姐也沒去專門迎接過人。”
蘇千轶問:“那你說,他會過來看我麽?”
姐姐生病,怎麽着也該來看一眼?
春喜遲疑,還是按照往常推測:“小姐,少爺小時候生病,你就看過他一次。後來再沒看過。”這關系疏遠到不太講禮。
蘇千轶:“……”她和弟弟關系怎麽聽着相當不好。
她勉為其難點了頭:“好吧。”既如此,下回吃飯時再見。見不到就算。
在書房待久了,蘇千轶聽夠春喜說外面發生的事,起身朝着春喜招手:“我們去院子裏逛逛。吹吹風曬曬太陽再回去。”
春喜從椅子上起身跟上:“是。”
一主一仆從書房轉道院子。蘇千轶很快步行走到晚上幾個人翻牆處。她娘來自江南,她爹比較正經。想來兩個人是絕對猜不到自家女兒,隔三岔五在家裏私會外男。
還不止一個。
除了太子侯爺還有花閣的人。
她擡頭看了看牆上瓦片,隐隐感覺瓦片好像又被蹭掉了一點。
再這樣下去,怕是得找人修複一下。不然看起來太明顯,一看就是有人翻進翻出。
蘇千轶低頭看了眼院子地面。
地上是石與泥相錯。下雨天雨水下滲,只要踩在石頭上就不會沾染到泥水。平日裏路面幹燥。人落在泥地上也不會留下腳印痕跡。
就是翻牆進來落地的這塊泥地,土有些過于夯實。
太子不會這幾天還是天天上門?他皇宮裏這麽自由來去,難道陛下不會察覺?察覺了不會說他?以及,他來了之後也見不到她,上門來做什麽?
蘇小侯爺不會也來?然後兩人相約牆頭互相針對?
春喜跟着看牆,跟着低頭。
她小聲問自家小姐:“小姐,你不會想從這裏翻出去吧?我們已經被關了好些天。再過兩天,夫人就不會幹涉你外出了。”
蘇千轶沒想翻牆出去。
她就是睹物思人,思的有該想的人,也有不該想的人。
“沒想出去。”蘇千轶頗有深意,“你不懂這一片小小土地承載了多少分量。”
春喜:“……”是不大懂。
屋外暖風習習,天上日頭正好,曬得人暖洋洋。蘇千轶正準備折返,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腳步聲平穩,幾乎每一步都相當有分寸。
蘇千轶轉過身去,看見來人。走來兩個人,一主一仆。
前者容貌和她有三分相似,個子比她稍高,臉在抽條的個子下,終有棱角,顯得英氣居多。長得意外比她更像娘。
怎麽看都是她弟。
“姐姐。”蘇景福喊了一聲,朝着人微微欠身,“我在國子監聽說姐姐受傷。課業繁忙,姐姐撞了腦袋,看書寫字都勞累,就沒給姐姐送信。”
道理說得很通。
蘇千轶朝着人笑笑:“勞煩挂心。還以為你不會過來看我。”
蘇景福愣了下。他沒有從蘇千轶身上看到那層殼。撞了一下腦子,姐姐就好似從殼裏鑽了出來,笑得鮮活起來。
他往前邁步,想要更細打量人:“姐姐吃飯不和大家一起吃。我要是不見姐姐,回來這兩天見不到了。”
蘇千轶對比了一下妹妹,發現弟弟是讀過書。說話客客氣氣,脾氣瞧着也不錯。
她腦中多轉了幾個念頭,猜測着他們疏離的理由,覺得無可厚非。不是一起長大,長大後又男女有別。再加上她想要成為太子妃……
各種理由,生疏正常。
生疏了,就不會引人猜……猜忌。
蘇千轶略一思考,看向蘇景福的眼眸深邃不少。春喜是她的人,被看得緊。外出和人閑聊套話容易,但平日很多事做不了多少主。
面前的人不一樣。進出自由,在府上除了爹娘沒人能管他。
蘇千轶手指朝着蘇景福勾了勾,示意人靠過來一些。
蘇景福完全沒想到,姐姐失憶後活潑了不少。他繃緊了身子,慢慢靠近蘇千轶,想着面前的人會和他說什麽話。
他臨着要走到人身旁,還支開了旁邊人:“小湖,你和春喜去邊上候着。我和姐姐聊會兒天。”
跟着他的侍從當即和春喜結伴,将院子這小塊地方留給姐弟說話。
蘇景福站到了蘇千轶面前。他腦中這一刻已冒出了無數的念頭。諸如姐姐是冒充失憶,諸如她對着太子妃位置終于要下狠手,諸如姐姐還有什麽事需要交代自己,諸如姐姐會不會再送他一點什麽東西,比如新的小錦囊。
蘇千轶微微貼近,用着最自然的神情,開口:“家裏讓我分開吃飯,每天給我的菜都寡淡無味。你今天還能出門嗎?我想來個烤雞腿。”
蘇景福面無表情,頭腦空白。
蘇千轶瞥了一眼弟弟,皺眉。
怎麽回事,小夥子怎麽不大聰明的樣子?
蘇千轶換了個條件:“烤雞腿不行的話,鹵的肉也行。鴨肉豬肉鵝肉牛肉羊肉都行。醬的汁水太多,你帶過來不方便。”
蘇景福開始恍惚,竟順着話說下去:“從門口進來,有味道。”
蘇千轶想着這話是很有道理。她指了指被爬慣了的牆:“翻牆吧。你們國子監習武麽?翻個牆應該行吧?別說你十五了,學騎射不學翻牆。”
太子和蘇小侯爺迎春都會。崔大人是不太擅長。
蘇景福看了看有些“禿”的牆面,對自家姐姐第一次産生了懷疑。她是不是私底下什麽都來?怎麽說起翻牆這麽熟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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