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林夕

林夕

喬鳴鴻沉默不語,然後默默把自己的手掌放在路光陰發冷的手上。手背傳來溫度,路光陰看向喬鳴鴻,“你不再問我些別的什麽?”

喬鳴鴻搖搖頭,“你才剛醒,有什麽緩緩再說。”

路光陰認真的看着他,“那你回去休息吧,幫我把林夕叫進來,我有話要問她。”

“光陰你才剛醒,能不能好好緩着?”

路光陰不說話,只是一直看着他。喬鳴鴻受不住這眼神,投降擺手,“行行行,我叫,我就在門外等着,行了吧?”

路光陰一擡下巴,皇帝似的發號施令,“去吧。”

林夕正抱着雙膝,就聽喬鳴鴻推門出來對她說,“光陰有事要問你。”

“行”,林夕起身,蹲的太久的身子有些麻了,林夕晃了下,然後在喬鳴鴻意味深長的目光中走進去。

林夕切換過狀态,“光陰找我什麽事?是問是誰猥x了趙思欣嗎?我已經查到部分了,很快就知道了,別擔心。”

路光陰不說話,林夕又問,“那就是問是誰質問你讓朱局丢了二等功?這個我知道,朱錦華,朱局的大女兒,那天她也在場。這件事朱局已經說她了。完事你們見面,讓她給你道歉。”

路光陰還是不說話,林夕思考,“那還有什麽?甘省文嗎?這個可能還得需要一段時間,不過你放心,你身上已經沒有副作用了,這個不用擔心了。”

路光陰呼出一口氣,然後在林夕疑問的目光中問,“我爸爸當年究竟是怎麽死的?”

!!!

林夕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她幹笑,“什麽?都說了是因公殉職了,沒有意外。”

路光陰目光灼灼,“你說那藥沒有副作用,是因為它已經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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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林夕急得站起來,抓住路光陰的肩頭,“你感覺怎麽樣?哪裏不對勁?”

路光陰目光平淡,“那藥的副作用是記憶混淆,不巧碰上了我這麽個記憶全失的人,剛巧叫我想起了以前全部的事。”

林夕還在震驚中,就聽路光陰問,“所以,我父親,當年究竟是怎麽死的?”

林夕低下頭,眼神失焦,許久,她才緩緩說,“當年……”

當年的林夕12歲,已經長到了路時瑾肩頭的位置。作為朱局破格錄用的人,林夕自然受到了不少人的關注。

當年的林夕與路時瑾,安暮森等人一組,每天受着一樣的訓練,林夕為了盡快趕上他們的進度,常常一個人來的最早,走的最遲。進度很快就被她趕了上去,安暮森時常會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剛跑完五公裏的林夕擦着汗過來,“前浪死在沙灘上。”

路時瑾看着安暮森拿毛巾追着林夕打,也會感慨生活平淡的美好。

趕上進度的林夕逐漸開始跟着路時瑾他們出任務,雖然大多只是個後勤作用,但每次她還是高興的跟着往外跑。

路時瑾會擔心她還是個孩子,不應該跟着他們涉險。朱局試着和林夕溝通,但林夕毫不在乎,她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也沒什麽。

“何況”,她看着路時瑾年輕的身影,“不是還有路叔叔嗎?他會保護我的!”

“我一直天真的認為路叔叔會永遠保護我,直到那天……”

那天天降大雨,路時瑾他們需要緊急出一個任務,林夕自然而然地跟着去了,卻被路時瑾攔下,“雨下的太大了,小心出什麽事,你還是就在這兒等我們吧。”

林夕當然不同意,“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我已經和你們出了那麽多次任務了。”

安暮森他們也在催,“時瑾!快點!要走了!”

路時瑾一咬牙,帶上了林夕。

“如果我可以預知未來,我一定死也不會上那輛車。”

路光陰只說,“那然後呢?”

“我們接到求助,說我們要去的一個廢棄工廠中,有人在配合境外不法分子做神秘研究,我們要做的就是,逮捕這些人,問出境外組織,好及時排除妨礙!”路時瑾開始冷靜的安排人手,輪到林夕時,他只說,“你跟在我身後。”他轉而又問其他人,“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

行動很快展開,路時瑾帶着林夕從側門進去,他們在一樓壓低身子走着,林夕卻察覺到二樓似乎有人。

林夕輕聲,“報告,二樓有嫌疑人員!”

路時瑾确認,“看清楚了?”

林夕回憶了下,“看清楚了。那我去把他抓住?”

路時瑾攔住她,“先別動,萬一還有別的人!”

就在這時,另一方傳來交火聲,林夕從路時瑾身後探出頭看,發現是子彈在鋼板上打出了火花。

有個隊員不幸中傷,林夕頭腦一熱,翻過鋼板的掩護就沖了出去。

“小夕!”

林夕熟練的運用者她學來的技巧,躲避着對方的槍火。她很快就到達了傷員身邊,發現只是小腿受傷,林夕呼了口氣,“還好。問題不大。”

路時瑾很快帶人過來,整個工廠很快被他們控制,路時瑾檢查他們的槍械,發現是些自制的土槍,所有人很快被戴上手铐,林夕松了一口氣,聽路時瑾數計她,“怎麽自己就跑出去了呢?啊?萬一出點什麽事,你讓我怎麽交代?別揪我衣袖!”

林夕揪着路時瑾的衣袖,表示,“這次錯了。”“下次還敢是吧?”路時瑾看着隊員把那些人押走,準備回去再和林夕好好說說這個問題。

誰想到一人在經過他們身邊時,猛的掙脫手铐,然後不知從哪拔出一把小手槍,胡亂地對住人射!

路時瑾拔腿就追,林夕交代了句,“上報朱局!”也跟着拔腿就追。

路時瑾憋着口氣,猛着勁追。林夕看了看周圍的地形,跑上二樓繼續追。

那人節約子彈,只打了兩三顆,風吹的路時瑾的發向後飛,眼見那人離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林夕從二樓翻下,和那人扭打在一起。林夕擒住他的關節,路時瑾上前幫忙。

一顆子彈破空而來——

路時瑾看着子彈奔林夕而去,“小夕!”路時瑾撲開林夕,子彈穿過他的心髒,分毫不差,鮮血緩緩從嘴角流出。

林夕在地上灰頭土臉地滾了幾圈才爬起身,就看見路時瑾的身子失去支撐點,頹然地跪倒在地,他臉上還是震驚的表情,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可思議的看着逐漸被鮮血染紅的警服。

“小,小夕……”他一說話,就有大量的血沫湧出。

“路叔叔……路叔叔!”林夕爬過去,路時瑾倒下,林夕想把他扶起來,卻搬不動逐漸僵硬的身體。

“路叔叔,路叔叔……”林夕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路時瑾身上,鮮血逐漸染到了她的身上,“我們去醫院,醫生會救你的,你會沒事的!”

她想拖着路時瑾的身體,卻發現自己的力量太過渺小。林夕喊着,“安暮森!陳澈!……救人啊!”

路時瑾拉住她的手,“小夕。”

林夕哽咽,“路叔叔……”

路時瑾擠出一個笑,“別哭,我都幾年沒見你哭過了,難看死了。”

林夕喊着,“我以後再也不會不聽指揮了!我再也不會亂跑了!我會安靜的跟在你身邊!路叔叔,你別閉眼!”

路時瑾擡起手,輕輕地給林夕擦去臉上的淚,“小夕啊,我可能,堅持不到醫院了,你要……你要,告訴阿苒,她的丈夫,是光榮的人民警察,永遠為人民服務。”

林夕哭着點頭,“我會的……路叔叔,您要親自告訴苒姨啊!”

路時瑾閉上眼,幾不可查地搖搖頭,“我不行了,還有光陰,你要保護好光陰,告訴他,他的爸爸,永遠在他身邊。”

林夕攥着他逐漸失去溫度的手,哭的不成語句,“我會的,人馬上就來了,安暮森,安暮森他們已經來了!”

遠處傳來大大小小喊“時瑾”的聲音,路時瑾朝他的隊友們看了最後一眼,“好可惜啊,以後再也不能和你們一起出任務了。”

那是大雨傾蓬的夜晚,晚夜褪去的時候,本應是晨曦照到大地上的第一縷陽光,路時瑾就在雨聲中垂下了手。

林夕看着再也不會撫上她頭頂的那只手,放聲哭泣,“路叔叔!”

同事們都在喊,“時瑾!”

兇手已經手足無措了,他沒想着殺人,此刻滿心只是趕緊跑!

他連滾帶爬地起身,槍也顧不上撿,“別殺我,別殺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這個警察!是他自己撲上來的!”

林夕滿目無光,頭緩緩轉動,然後看到了那把槍。林夕撿起來,扣下扳機,然後對準正在倉皇逃跑的那個人。

“林夕你瘋了!”安暮森攔住她,“你要幹什麽!”

林夕掙開安暮森,“我要殺了他,是他害死了路叔叔,是他害死了路叔叔……我殺了他,為路叔叔報仇……”

安暮森攔住她,林夕甩開他,“別攔我!我連你一起打!”

“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林夕一怔,“你說什麽?”

安暮森深吸一口氣,“是你害死了他!如果你不聽指揮,行動就不會突發變故!那個人就不會逃走!時瑾!時瑾就不會……不會死……”

林夕手一哆嗦,槍掉在了地上,她解釋,“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不是我殺的!我沒有!”

“你在逃避什麽!明明就是你的錯,如果……”他停頓了下,“如果時瑾當年沒有救過你就好了——”

林夕恍然回到昨日,路時瑾将滿身傷痕與血跡的她抱出那個黑暗的房間,給了她新生,可是,可是……林夕只會大滴大滴地掉眼淚,可是那個,會溫柔叫她一聲“小夕”的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路光陰沉默着不說話,林夕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就是這樣,路叔叔為了救我,意外中彈身亡。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路光陰終于擡頭,他眼圈紅紅的,“那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林夕沉默了好一陣兒,正當路光陰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卻見林夕長長地呼出口氣,“我曾經恨透了自己,因為我的沖動害路叔叔犧牲。無數個死一樣的黑夜裏,眼前就會浮現那段記憶。血花一次又一次的綻放,要将那充滿大雨與罪惡的黑夜濃的滴出血來。”

怎麽那天死的人不是她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怎麽那天死的人不是你呢?’那至少我的靈魂還可以安息。”

她的目光沉下去,“但路叔叔推開了我,熱血灑得我滿臉都是,我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路叔叔摸着我的頭對我說:‘小夕,光陰和阿苒……就托付給你了……還有……你知道路叔叔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

路光陰攥着被角,強壓着顫抖的呼吸,“是什麽?”

“他說:“小夕……別哭,你往前走啊……你,往前走啊。”

小夕,別哭,別回頭,你往前走啊!

“後來我也想過自殺,黑洞洞的槍口壓在太陽穴上,冰冷的刀刃抵在手腕,刺鼻的農藥已在嘴邊,只要我一用力,就能結束這一切。我在即将解脫的前一刻,卻總是不受控制地收了手。路叔叔的話一遍遍在耳邊重複:‘小夕,你往前走啊!’”

路光陰問她,“所以你堅持活了下來?”

林夕自嘲地一笑,“是啊,我是個懦夫——你說死了就能解脫了嗎?你信嗎?”

路光陰搖頭,“我不知道。”

“如果死了就能解脫,那我為什麽還要茍活?我把‘Dream’壓回鞘中,把‘甘錦梨’從身上撕了下去,我藏鋒露拙,想活出一個叫‘林夕’的人!”

人!

“但是太累了”,林夕嘆了口氣,“我拼盡全力也沒能忘記過去的一切,身體裏流的還是那肮髒的臭水,天堂的門口沒有人願意拉我一把,我依舊是我。”

光鮮亮麗的背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份,誰知道華麗的外表下又有多少傷痕刻骨!?

路光陰聽着她這樣形容自己,皺了眉。

“後來我想明白了,這是老天爺要讓我不痛快”,她摘下墨色的美瞳,琥珀色的眸子在這一刻無比深邃,林夕眼底攪動着瘋狂,“那我憑什麽要讓它痛快!”

老天爺自以為是萬物的主宰,可以随意改寫他人的生命,讓我們按照他的劇本去像牽線木偶一樣麻木的表演,跪在灰塵裏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可是憑什麽?

憑什麽我連一個身為人的資格都沒有?

憑什麽我要由天來支配這提線木偶一樣破陋的命運?

憑什麽我連死都不配?

你說憑什麽?

“所以我開始接受過去”,林夕頓了頓又說,“那是我曾經不敢面對的,倉皇逃避的黑暗的充滿痛苦的過去。”

“我剛開始分不清回憶與現實,在臉上抹一把不知是汗還是血淚的液體。我以為我死了,可當我大叫着醒來時,我還在活着。你說,我該放棄嗎?”

路光陰搖了搖頭是不知道也是不放棄。

“對啊”,林夕輕輕閉上眼,緩緩笑了起來,“是啊,我怎能放棄?我受盡非議指責,受盡榮譽盡毀,老天爺讓我跪在灰塵裏當個蝼蟻,可我偏不!”

她眼中此刻是不符年紀的狠厲,讓路光陰想起了一些有關她的傳言:

“聽說那個害死路時瑾的人已經死了!”

“不是吧,我怎麽聽說他好像自己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我怎麽知道?他怎麽對得起時瑾!”

……

“聽說那個人又回來了!”

“誰?”

“當年害死路時瑾的那個人!人家現在好像本事了!”

“他還有臉回來?什麽人啊?我去。”

……

林夕看着路光陰,“想起什麽了?”

路光陰回神,“沒,你接着說。”

林夕看向窗外,“所以我一點一點撕掉過去的肮髒,重新拼起了一個叫‘林夕’的人。”

人!

路光陰盯着她,“你想告訴我什麽?過去具往矣?”

林夕想了想,“還有一點,光陰,沒人可以阻攔住你,哪怕是過去的你也一樣。我們生而為人,就應該自己來走這一遭。我是這樣……”

她停頓了一下,看向路光陰的眼睛那與路時瑾極為相似的眼睛,語氣溫柔,“光陰,你也一樣。”

路光陰垂了眸,鴉羽遮住了眼中的風暴。

他突然又聽林夕說,“其實我還是在欺騙自己,什麽老天爺,還是我自欺欺人的借口罷了。我一直是個懦夫。”

她一直也是個懦夫,在垂死時也沒有敢于提劍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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