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巴別塔

第20章 巴別塔

鐘慎終于願意開口,說的話卻意味不明,奚微遲疑了半分鐘,沒明白什麽叫“你不能給我機會”。

可鐘慎不再解釋了,用一雙沉郁的眼睛靜靜望着他,好像一句就已耗幹體內最後一絲活氣,沒有第二句。

奚微急于離開的腳步被迫停留,理智沒聽懂,腦內情感中樞卻脫離理智,仿佛奇異地接收到了什麽,操控他問:“你想要我給你什麽機會?”

說這句話時,他耐心看着鐘慎,從前眼裏常含的堅冰已經消融,被從沒有過的柔和取代。盡管只是出于教養和虧欠的假溫柔,也給人一種春天到來的錯覺。

鐘慎默然不語,奚微從門邊走回幾步,覺得他可能沒聽清,又問一遍:“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你先回去行嗎?”鐘慎竟然說,“我想休息。”

“……”

空氣裏微妙傳遞的腦電波戛然而止,奚微沉默了下:“行,那你好好休息。”

他轉身往外走,鐘慎突然又咳了一聲,很快壓下去,對他的背影說:“下次……如果你下次還來,我……”

我再告訴你?

我再和你聊?

我有話想說?

奚微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看出他交流的困難,回頭勸慰道:“好,你先養傷,有什麽事等身體好點再說。”

鐘慎聞言垂下眼睫,安靜的視線落到自己胸口上。奚微下意識随他看,只見藍白色條紋的病號服上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奚微心裏一動,突然默契地明白了他在看什麽——那條仙人掌吊墜不見了。

人落過一次水,慌亂中被送進醫院,又做手術,首飾在哪個環節丢失都正常,那也不是什麽貴重到丢不起的東西,但鐘慎本來就沒光彩的神色更加黯淡,莫名叫人心酸。

“……”奚微差點說,要不我再送你一條,但這話有點奇怪,如果再送,顯得關系也奇怪。想來鐘慎應該不會為一條吊墜傷神,可能是想起別的事情,他會錯意了。

奚微不再多說,跟唐瑜也道了聲別,推門走了。

**

從醫院回去之後,奚微的感冒很快痊愈,隔天體溫便恢複正常,不用吃藥了。

之前他和鐘慎提到下次見,但沒說下次去醫院是什麽時候。奚微自然可以很快就去,他沒忙到一點時間也抽不出來。但鐘慎的身體狀态不好,不恢複一段時間連正常的交流都難以辦到,他覺得應該給鐘慎時間,不急于一時。

除正常工作之外,奚微也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處理。

首先是張秘書,這件事主要由方儲在辦。方儲覺得,如果按鐘家的意思走法律程序,七年前“故意傷害”的證據難以搜集,而且鐘慎是公衆人物,事情鬧開有損傷名譽的風險,不好處理。

但方儲很有手段,他花幾天時間,把張秘書如今的工作狀況、人際關系翻了個透,得知對方當年離開奚微後性格收斂了些,轉投另一家公司,幹老本行,替上司處理各種私人業務,經手的東西黑白混雜,把柄不少。于是,方儲跟律師略一商量,對奚微說:“能把他送進去,至少三年,再努努力加幾年也行,您看怎麽樣?”

方儲對這種事見多不怪,語氣平平常常,奚微聽完卻出人意料地突然沉默了一下。

單論這方面的見識,奚微比方儲只多不少。他站得高,動動手指便能決定某人命運,甚至不需要自己費心思,有人會替他處理得合法合規,沒有後顧之憂。

從前習以為常,他不覺得哪裏不對,但現在也不知怎麽回事,可能是在醫院留下的印象太深,他突然想起鐘慎的父母——即使心有不平,也不能對他如何,只能默默出門抽煙的鐘弘富,和即使身懷病痛,也不想跟他過多糾結,只想盡快解脫的周曉蘭。他們都是他手掌之下看不見的人,普通,渺小,被他一句話影響多年,最終也只能勸自己算了。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麽?

奚微頂着“微”的名字,可實在是離“渺小”太遠。哪怕是給他取名的姑媽奚瑩,眼裏也不見得能裝下什麽真正的“微”。

“算了。”奚微按了按眉心,心情複雜,“就按你和律師談的辦,該判幾年判幾年,他罪有應得。”

方儲為順利交差松了口氣,得到指示便照辦去了。

走遠幾步,他突然又折返回來,對奚微說:“對了,季先生那邊您看要聯系一下嗎?這幾天他給我發了不少消息,打聽鐘先生的事……”

“……”

他不提奚微都忘了,季星聞便是第二件事。

奚微不知道自己是單純的對季星聞沒興趣,還是被鐘慎那件事鬧得對包養行為喪失興趣,總之,他不想繼續了。

他叫方儲給季星聞打了一筆分手費,合約随即作廢。季星聞懂事地發來道別消息,嘴很甜地說了些祝福的話,然後便自覺銷聲匿跡,不再擾人。

奚微心想,如果鐘慎也是季星聞這種簡單直接愛錢的人,他們之間不會有這麽多誤會。

然後呢?以另一種方式相處七年,今天是什麽光景?關系更好還是更壞?能迎來下一個七年,還是早早分開?

可惜沒如果,假設毫無意義。

**

1月27號,奚微挑了個周末去醫院探病。

小半個月過去,據唐瑜說,鐘慎的身體好多了,但話仍不多,平時只在病床上躺着,不看書也不看手機,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麽。

對人的态度還不錯,父母主動提一些事,他幾乎有問必答。也會耐心陪妹妹聊兩句,但如果別人不主動聊天,他就什麽也不說,全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個花瓶能盯一下午,目不轉睛。

他甚至不像別的病人,關心自己什麽時候出院。他根本不着急,好像下半輩子在病房裏度過也無所謂。

唐瑜覺得他應該看心理醫生,但要看也只能以後安排,暫時以養傷為主。而且鐘慎似乎不想談及心理問題,每次父母委婉地提起,他都當做聽不明白,話題不了了之。

奚微是下午來的。鐘家大人有工作,平時不會天天陪在醫院,但鐘念最近恰好放寒假,幾乎每天都在。今天也是,奚微一出電梯就碰到她,少女不知為何不在房間裏陪哥哥,一個人在走廊的角落蹲着,手裏把弄一朵不知從什麽地方揪下來的百合花。

奚微路過,停下來看了她一眼。鐘念也看見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眼神微妙。

奚微問:“鐘慎醒着嗎?”

“嗯。”鐘念的表情越發奇怪,竟好像是在審視、打量他,“你……”吞吞吐吐的,“算了,你進去吧。”

“……”

她不像父母那樣怕奚微,但态度比她父母還古怪。奚微比她高太多,低頭看了她一會兒,發現她和鐘慎長得很像,眉眼幾乎一模一樣。

“對不起,鐘念。”奚微掃了眼她的衣袖,口吻溫和,“我還沒有對你道過歉,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鐘念撇開臉:“以前是,現在……算了。”

果然又是這句,奚微說:“疤痕可以去掉,如果你想弄,我幫你。”

“不用。”鐘念突然又蹲回地上,用頭頂的發旋對着奚微,悶聲道,“你快進去吧!去陪他,不用管我。”

“……”

小女孩态度莫名,不像冷淡也不像排斥。奚微懷疑自己和她有代溝,便也不多說,拿着新買的花束敲開了病房門。

上回來他送百合,今天依然是百合。房間裏只有鐘慎一人,骨折沒好,依舊規矩地平躺在病床上,此時見他進門,第一眼落在花上,第二眼才看他的臉。目光無聲一碰,鐘慎突然道:“你沒說今天會來。”

“忘了告訴你。”奚微在桌上尋了個空檔放花——桌上、地上,已經被各種禮物堆滿,應該有朋友送的,也有粉絲送的。匆匆一掃,某個花籃上竟然寫着“孫興厲”的大名。

奚微皺了下眉,心想鐘慎拍《最後一夜》沒出事純屬運氣絕頂,好比武俠小說裏的主角掉下山崖大難不死還能撿到絕世秘籍,但幸運終究有限,它已經被消耗殆盡。正如命運中一點不可言說的玄,總量守恒,在此處消耗,便在彼處償還。

也可以反想:鐘慎因多年不幸,才攢下那一次的好運。

但如果能選擇,他恐怕不認為那是好運。

奚微坐到床前空着的椅子上,沒準備開場白,自然而然地問鐘慎:“你上回想跟我說什麽?現在可以說了吧?”

養病傷神也傷身,大概是因為食難下咽,鐘慎憔悴不少,但容顏不減,仍然好看。

“嗯。”他應了聲,“其實……也沒什麽,只是想說,你不用對我道歉。”

他的眼睛不看奚微,盯着遠處門把手,像鏡頭對錯了焦:“如果一定要有人接受道德譴責,更該被譴責的是我,不是你。”

“……”

他上回說的明明不是這句,怎麽隔半個月,突然改了臺詞。但這句也十足令人意外,奚微問:“你不怪我?”

“怪你何必呢?”鐘慎的嗓音很輕,“有句話叫,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我有機會‘改命’,但那些機會被我放棄了。如果最後還要怪你不給我機會,好像有點不講道理,你本來就沒義務……對我好。”

他的話奚微聽得懂,但不全懂。他的情緒好像也不是寬慰奚微,更像自厭,發自內心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不該責怪其他任何人。

“那天晚上……落水之前,我不該去找你,可能因為當時的确怪你吧,但這幾天我想通了點。”

他的目光回到奚微身上,依舊覺得發聲困難似的,停頓幾秒才堅持說:“以前你跟我說過一句話:‘人都是獨自生,獨自死,卻偏要強迫兩個不相幹的人在路上湊成一對,有意思麽?’……你說得對,一點意思也沒有。”

鐘慎眼裏水光一閃,病态的脆弱盈滿雙睫。他可能是不想在父母面前傾吐內心,于是便都給奚微。

但這些傾吐只是為了傾吐,還是出于本能尋求安慰,奚微覺得更像後者。因為他接收到了,他覺得鐘慎看向他的眼神,水光中含有別的情緒,是希望他說些什麽。那種可憐,任誰也不能無動于衷。

“也不能這麽說,”奚微說,“其實你覺得怪我也好,怪自己也好,那些事都過去了,如果想起來就不開心,不如別再想它。至于是獨自上路還是在路上找個伴,也都是普通的選擇,沒什麽大不了。”

奚微想起以前聽人說過,有輕生傾向的人會在輕生前無意識地向外界求救,類似預警信號,鐘慎此時的情緒,大概有那麽點意思。奚微突然信了,鐘慎不怪他,更不恨他,否則這個求救對象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他。

奚微猶豫了下,語言蒼白乏力,他突然握住鐘慎的手。

在被夾板固定住的僵硬衣袖下,鐘慎的手指微微發着顫,被他攥緊時一抖,被迫歸于平靜。

“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鐘慎。”奚微接着上回說,“我一直覺得,只要想解決,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奚微短暫一頓,“我可能沒資格這麽說,畢竟我沒遇到過特別難的題難。但世間的道理是一樣的——你以前抄佛經,對宗教有興趣,有接觸過《聖經》嗎?”

鐘慎搖了搖頭。

奚微倒是看過,雖然他不信仰宗教。

宗教是一種心靈慰藉之藥,給痛苦之人靈魂歸所。奚微的靈魂很穩固地長在自己的軀體裏,從不游離。一切宗教典籍在他眼裏都是哲學書,可以研究。宗教也的确和哲學有共通之處:它們都探索靈魂,區別只是歸所不同——哲學不給人歸所,叫人永遠思考,永遠在路上。

安慰鐘慎還是宗教更有效。

奚微說:“《聖經》裏有一個關于巴別塔的故事。大意是說,人類以前全都生活在一起,語言、口音都相通。直到有一天,他們決定聯手修建一座通往天堂的巨塔,觸怒了上帝。上帝覺得,人類這樣發展下去沒有什麽事做不成,自己的權威被挑戰。于是降下懲罰,令巴別塔倒塌,人類之間從此語言不通,出現隔閡,分散各地。”

他幾乎是用一種給小朋友講睡前故事的腔調來安慰,鐘慎竟然也受用。

“你知道我想說什麽吧?”他握緊鐘慎的手,“其實……我覺得你太封閉了,不喜歡溝通。如果你開口,我們之間會少許多隔閡、誤會。你和別人也一樣,你爸媽,你妹妹,他們也誤解你。”

“……”

“你的精神世界裏,需要重建一座巴別塔,通往哪裏都好,所有你想去的地方,都行。”

鐘慎看着他,奚微說:“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重建。就當做是——”

仿佛天堂之門已經打開,奚微眼裏神光一閃:“我們也重新開始,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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