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奚微”
第24章 “奚微”
奚微怎麽也想不到,鐘慎和他爺爺竟然有能聊上的一天。估計是因為鐘慎今天早上沒走,正好被撞見了。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頭,奚微披上睡衣下床。
昨晚酒喝太多,那股暈眩感還沒消退,發生的事有些模糊,剛才的夢也趁亂在腦海裏翻騰,整個思緒混亂,奚微皺着眉走下樓梯,心道,他不擔心鐘慎說錯話,但他爺爺八成不會給鐘慎好臉色。
如他所料,樓下那兩人面對面坐着,奚運成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一走近就聽見對方在問:“奚微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中間隔一座茶幾,鐘慎正在幫老爺子沏茶,聞言手微微一頓,低聲說:“我和他現在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奚運成詫異,顯然不理解也不相信,只當鐘慎在撒謊維持面子。但他也給面子,不為難年輕人,反倒數落起自家人的不是,“奚微從小被慣壞了,跟他相處很累吧?”
“沒有,他是個講道理的人。”鐘慎說。
奚運成哼了聲:“講什麽道理?歪理一籮筐,滿腦子形而上學的空談——”
奚微聽不下去,忍不住上前打斷:“爺爺,您一大早過來就是為了背後說我壞話的?”
“我來幹什麽你心裏有數。”奚運成掃了眼奚微身上的睡衣,“今天什麽日子?我不來你不起床?還當自己十九歲呢。”
“……”
這話說得沒道理,奚微十九歲時不賴床,但長輩教訓孩子随便找個理由就能開炮,不用有理。
奚微不跟他頂沒用的嘴,奚運成自顧自道:“你這房子不錯,我上回來——好像只來過一回。”
“兩回。”奚微糾正。
“哦,兩回。”奚運成說,“地段好,環境好,裝得也好。連你這的茶葉都比家裏的好,你倒是會享受,一個人逍遙快活,難怪不願意成家呢。——坐下,別站着看我,那麽高的個子把你爺爺比成木頭樁子了。”
奚微坐到鐘慎旁邊,喝了口剛被稱贊的茶。但他會品酒、品咖啡,對茶道一竅不通,茶葉都是別人送的。
“您有話直說,別挖苦我了。”奚微這段時間沒少跟家裏争吵,電話一接通就得挨幾句罵,相比之下奚運成今天的态度算不錯了。
但态度越好,越像犯人上刑場前吃的那段斷頭飯,菜色豐富意味着死得慘。奚微頭疼不減,心裏煩躁,奚運成卻說:“我一杯茶沒喝完,你急什麽?看你這态度,還是不願意結婚是吧。”
他一眼把奚微看穿,餘光掃向鐘慎,突然發現這男明星安靜待着,不尴尬不怯場,也不找存在感,氣質有點特殊,奚微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可惜是個男的,進不了奚家大門。不過就算鐘慎是女人也沒機會,他給奚微找的是聯姻對象,要門當戶對,能帶來切實幫助才行。
奚微順着爺爺的目光一瞥,找借口把人支開:“鐘慎,你幫我弄杯咖啡。”他眼神指了指餐廳,咖啡機在那邊。
鐘慎意會,應了聲起身走開。
祖孫獨處,談話更方便。不過客廳離餐廳也不遠,想聽還是聽得見的。如果鐘慎識趣這時應該主動告辭了,可他沒有走的打算,奚微也沒趕客。
“你跟他關系還不錯?”奚運成慧眼如炬,“之前不是虐待人家麽,現在怎麽又好了?”
奚微莫名:“我什麽時候虐待過他?”
奚運成不答反問:“你喜歡他?因為他才不想結婚?”
“……”奚微皺着眉把茶水吐出來,放下茶杯,“沒有,不是,您的想象力別那麽豐富。”
奚運成盯他好幾秒,似乎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僞。但奚微從小就擅長用冰冷的臉色掩飾自己,他不希望別人看穿的東西誰也看不出來。
當然,冰冷下面也可能的确什麽都沒有。
奚運成不覺得奚微是情種,放過不切實際的聯想,直切正題:“我給你最後一個說服我的機會,講一下你到底為什麽不願意結婚,我要符合實際、站得住腳的理由。——怎麽不說話?”
奚微無奈:“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我不想結,這個理由還不夠?”
“這也算理由?”奚運成臉一沉,“我還不想吃藥呢,醫生天天逼我吃!”
“……”
“你二十出頭的時候跟我說你喜歡男的,我沒管你,因為覺得你還小,不服管教正常。但現在你馬上三十了,還不服管教,還跟我叛逆,奚微,你自己覺得合适嗎?”
已經聽得人耳朵起繭的話,老頭不厭其煩:“你覺得我在逼你、我在害你,就不明白我的苦心!——你姑是個有腦子不往正道用的,你爸是個有心沒能力的庸人,但他至少娶了你媽,也算對華運有貢獻。”
奚微的父母是利益聯姻,談不上感情深厚,勉強算相敬如賓。
“我把華運的未來都寄托到你身上了,可我怕你将來一個人扛不住,讓你結婚,找個幫手,怎麽就不行?我都搞不懂你在想什麽!”
奚運成一說就來氣:“別人恐婚,恐的是婚後的責任和壓力,你又沒有。別人不想生小孩,是怕養不起、養不好,你又不缺錢,也不用自己養。況且我沒逼你生,那只是你的被害妄想!”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有什麽不樂意?就算你婚後還想玩女——玩男人,”老頭氣得怄火,“也随便你玩!低調點,別鬧得人盡皆知、丢人現眼就行!”
“……”
一個傳統派老人能說出這種話,算是不小的讓步。但他越是良苦用心有理有據,奚微越喘不上氣。他考慮了一切,唯獨不考慮奚微的個人意志。
因為個人意志站不住腳,不切實際,不能利益化,是“形而上學的空談”。
奚微這麽多年從不跟人訴委屈,但每每談到這些,也難免心酸:“我什麽時候丢人現眼過?我這些年為華運做得還不夠多嗎?你嫌我姑不管事,我爸不頂用,大事都是我這個當兒子的扛着,我不到二十就一邊讀書一邊給你跑前跑後,親自做項目、帶團隊。我不訴苦您也不覺得我苦,都是我應該幹的。幹習慣了就變成機器,理所當然沒有自我——”
“本來就是你應該幹的。”
奚微的确沒訴過苦,以至于奚運成想不到他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你哪裏苦?你做的這些別人想做都沒機會!我當年創業的時候不比你苦一百倍?我又能找誰訴苦?”
“……”
“馬上三十歲的人了,還想這些不實際的東西!你以為當皇帝容易嗎?皇帝也得熬夜批奏折呢,誰不搶着當?你還‘自我’,天天念叨沒用的‘自我’——”
奚運成一生雷厲風行,對最愛的長孫也沒有半點溫情:“你有什麽自我?你的自我都是靠我給你的權勢,”他猛一摔茶杯,犀利的目光掃向別墅樓梯,“這棟房子,你衣櫃裏的名牌,你的車庫,你的私人飛機,包括你桌上這罐全國沒多少人喝得起的茶葉——堆成的!”
“沒有這些,誰認識你奚微?!”
奚運成突然看見對面餐廳裏端着咖啡杯的鐘慎,擡手一指:“就連他,如果你不姓奚,他會搭理你?他伺候你喝咖啡?”
氣氛一片死寂,奚微石化一般僵硬地坐着,沒有擡頭。
奚運成覺得差不多了,今天的談話可以收尾:“好了,爺爺知道你明事理,能想通。今天跟我回家吃飯,給那邊打個電話,把婚期定下來吧。”
奚運成繞過茶幾走到奚微面前,想扶他一把,借機展示慈愛,給彼此一個臺階。但奚微沒給他機會,冷不丁擡頭,臉上沒有血色,卻依然冰冷而強硬:“我不結。”
“……”奚運成簡直愣了,“你敢!”
“我怎麽不敢?”奚微說,“就算沒有房子沒有車沒有飛機,我還是我,我想幹什麽都能幹成,就算我不姓奚——”
“放屁!”奚運成氣急攻心,“今天你要是不結這個婚,我保證你明天什麽都幹不成,飯都吃不起!”
“……”
奚微站起身,心裏有種前所未有的被抛棄的孤獨和傷感,但他知道爺爺絕不可能松口,正如他也不肯服軟。
也許他從前的自我的确是靠金錢和權勢堆起來的空談,正如沒碰過壁的人不可能知道壁在哪裏,他突然碰到了,才有自我的實感,才知道自己是什麽形狀。
“事到如今,我不覺得我離不開華運,是華運離不開我。”奚微不服地說。
“你試試看!——有本事你就滾出華運,看看是我的公司先倒閉還是你喝西北風!”
奚運成氣得手都在抖,有點失控:“我這些年沒把你養成人,養出了個孽障……好啊,奚微,你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你這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以後去哪找第二個慣着你、養着你的地方,別到時候哭着喊着回家,讓你爺爺我瞧不起你!”
“不會。”
突然,祖孫兩人之間橫插進一個聲音,奚運成以為是奚微的回答,一愣神才發現方向不對。
他順着聲源轉頭,看見鐘慎從餐廳回來,走到奚微身邊。
“他還有我。”鐘慎的聲音不高,但既平又穩,是對奚運成說的,“我相信無論如何奚微都是奚微,他有能力做成他想做的事,不靠任何人。——雖然我也只能說相信,但至少應該有一個人願意相信他。”
“……”
奚微愣了下,轉頭看鐘慎。
昨晚喝醉時發生的原來不是夢,鐘慎從水裏伸出的手用力扣到他手腕上,大概是因為從沒講過這麽直白的話,鐘慎在暗中顫抖,但依然特別用力,把他牢牢抓住,仿佛抓到的是此生僅有的機會。
“如果很遺憾,你最終什麽也沒做成,也沒關系。”鐘慎看着奚微說,“我賺錢養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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