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肋骨
第27章 肋骨
如果要給表白下定義,它不是簡單的表達心意,是展露自己的弱勢,亮出軟肋,任對方拿捏,一開口就很難再保持體面。
鐘慎面前的那碗面沒吃幾口,現在更吃不下。他甚至不再看奚微,好像很怕那張冷酷的臉上出現讓自己恐懼的神情,哪怕只是一個打量,一皺眉,一點遲疑,也是天崩地裂,讓人承受不起。
但他的手還扣着奚微,機械性收緊,手心沒一點溫度,仿佛血液已經不流了。
奚微就這樣被緊緊地攥了一分多鐘,對方的顫抖通過脈搏傳給他,壓抑而濃烈的情感直抵全身,就算是最無情的獵人,恐怕也會抓不穩獵槍。
“說清楚點,”奚微反扣住鐘慎的手,用壓制來安撫,“是你希望我喜歡你,還是……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鐘慎低着頭,終于松口,說完靜了幾秒,沒得到回應的表白讓他坐立難安,下意識找臺階:“對不起,抱歉……我知道現在不太适合說這些,你大概也沒心情聽。”
“不,我很有心情聽。”奚微把椅子往前拖了拖,“你再說清楚點,我不太明白。”他問了個多年前問過的問題,“我想知道,你喜歡我什麽?”
“……”
奚微身上有太多值得人喜歡的點,金錢,容貌,學識,每一種單拎出來都能成為一個人被追求的原因。但他自己不會因為金錢,容貌,學識愛上另一個人,它們便站不住腳,不是被愛的理由。
鐘慎的表情和多年前那個表白者一樣,怔了一下,但反應不同:“你是好奇……還是什麽?”他嗓音發緊,苦澀道,“我喜歡你哪一點,對你來說沒有區別吧。”
奚微不置可否。
交握的手無聲傳遞彼此情緒,鐘慎像一個從殼裏探出一點觸角的蝸牛,試探後沒得到接納,本能地又想退回去。
但表過的白覆水難收,沒有後路可退。想來也怪,感情這麽折磨人,他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竟然怕奚微的眼睛。
不知不覺,桌上的面涼了。時間好像變慢,呼吸漫長又煎熬,鐘慎臉色發白,大概明白奚微的答案是“不可以”了。但奚微沒有明确地拒絕,用莫名的态度吊着他,忽然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鐘慎道:“很久以前。”
“有多久?”
“五年,六年前,或者……”
更久以前。
這段感情是只有鐘慎一人知情的隐秘,突然暴露在奚微面前,比期待更深刻的,是無地自容。他把自己的手抽回,放到桌下,仿佛這樣能讓他看起來不那麽狼狽。
“鐘慎,”奚微突然叫他名字,“你希望我感動,還是回答你‘好,我也喜歡你’?”
鐘慎苦笑了聲。
“我沒發現你喜歡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奚微想了想說,“我都不太了解你。”
“這算另類的好人卡嗎?”
“不,我說的是事實。”
“……”
愛情可能沒有原因,情緒更不需要邏輯。但如今回頭一想,這些年鐘慎在他面前始終深藏不露,奚微曾經覺得自己能看穿他,但觀點被一次次推翻,鐘慎時而近時而遠,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叫他理不出一個因為所以。
“你不想說?”奚微皺眉,“不說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聽。”
他作勢起身,卻被鐘慎一把拉住:“我說。”哀求的眼神盯着他,“讓我稍微想想怎麽說,好不好?”
“行。”奚微點頭,十分寬宏大量地說,“給你一小時。”
“……”
鐘慎沒用上一小時。
他先是把碗筷收拾了,然後也去洗了個澡,大概是因為不知道做什麽能緩解壓力,藏進浴室——奚微看不見的地方冥思,出來的時候,奚微已經逛過他的書房,挑了本書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
但奚微把窗前的紗簾拉上了,光線被濾得朦胧,不适合閱讀。鐘慎遠遠盯了他一會兒,發現他沒翻過頁,應該是在想別的。
上斷頭臺恐怕也沒這麽嚴肅,鐘慎頂着一頭潮濕的發走到奚微面前,沙發上沒剩他的位置,他下意識蹲下來,和半躺着的人視線平齊。
鐘慎猶豫了下,隐晦的目光落到奚微唇上,“你能不能,”他抿了抿唇,“先給我一點底氣?”
奚微沒懂:“怎麽給?”
“讓我吻你一下。”
“……”表白的人竟然還提要求,奚微嚴肅道,“不可以。”
氣氛微妙一窒,鐘慎低下頭,無處安放的手落在奚微的手臂上,一寸寸滑到手腕,握緊手指。
然後,他突然親了下奚微的手背,冰涼的唇印下一個不含欲念的吻,短暫的接觸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他吸了口氣,那沉重的呼吸和莫名的儀式感叫奚微頭皮發緊,直覺自己不應該再這樣躺着,但突然坐直也不合适,被他握緊的那只手慢慢地發僵,奚微突然渾身不适起來。
鐘慎就在這時開口:“我不記得具體是哪天,是我拍第一部 電影之前那段時間。”
鐘慎曾經陪奚微看書時讀到過一個理論:“我們身上的感官之感知是無意識發生的:被我們意識到的一切,都已經是被加工過的感知。”
心動的發生也大抵如此:它先發生了,不願承認的人下意識将其無視,直到某一天它濃烈到再也無視不了,那一刻被命名為“愛上”。
而那種感情被命名為愛情,本身也是一種基于俗世規則的加工。
鐘慎希望它沒有名字,別叫愛,這樣便可躲過世俗的審判,讓自己內心獲得虛假的安寧。——這是後話。
心動的最初時間已經不可考,“愛上”的契機是一部電影。
鐘慎入行的第一部 戲是電視劇,拍完後公司給他兩個電影劇本,是兩種不同的類型,讓他選擇。
當時唐瑜也剛入行,沒什麽經驗,公司裏有一個經驗豐富的金牌經紀幫忙指點他,那人和唐瑜都選中其中風格較為清新唯美的一部,叫《香水》,理由是男主形象和他近似,适合他。另一部叫《海水盡頭》,相對來說比較沉重、壓抑,男主人設複雜,不好演而且演好也不讨喜,不算優選。
這件事在鐘慎的職業生涯不是值得一提的大事,以後來的眼光看,不論選《香水》還是《海水盡頭》,他都能演好,兩部也都是好片子。
但當時畢竟是他第一次拍電影,又考慮到資源不是從正規途徑得來,他更想演好,以免糟蹋了劇組裏其他人的心血。
他将兩本劇本反複讀過好幾遍,花大量的時間分析角色,認同公司說的,《香水》簡單,讨喜,适合他。可他自己其實更喜歡《海水盡頭》,下不定決心選擇,一方面是由于剛出道,又是關系戶,臉皮薄,違背其他人想法選一個不被看好的片子,好像他故意為難人似的。而且當時他沒拍過電影,自己信心不足,也擔心演不好。
鐘慎沒想到最後給他信心和支持的竟然是奚微。
“你當時只是随口一說,後來都不記得了,”鐘慎喃喃道,“但我那天恍惚覺得你好懂我。”
多年前的明湖別墅,奚微翻開鐘慎的劇本看了一會兒,聽他說要二選一,不解:“為什麽選不出來?”
“不知道哪個适合我。”
“這本。”奚微點了點《海水盡頭》說,“另一部适合你,但也适合很多演員。這部我覺得更有意思。”
“……”
“你想演別人都能演好的大衆劇本,還是選一個能刻上自己印記的特殊角色?”
當時奚微只讀了半個小時,粗略翻了翻結局。他的喜好那樣鮮明,觀點無比清晰,算不上叫人醍醐灌頂的點撥,但鐘慎眼前的最後一片霧被吹散,奚微語氣裏的理所當然讓他覺得,他在被支持,他是正确的,他應該相信自己堅定往前走。
——他需要的只是這一點支持而已。
後來,鐘慎進了《海水盡頭》的劇組,拍戲中途跟奚微見過幾次面。因為奚微讀過劇本,他不禁把某些拍攝困難講給奚微聽,比如某場戲抓不準情緒,表演不到位,奚微總是能精準地提出建議,三言兩句點出他的問題——往往是在床上,當時正在親熱,身軀緊貼時鐘慎恍惚覺得他的靈魂也貼到了奚微的,最親密的知己也不過如此。
可奚微竟然不是他的知己,是仇人。
那一瞬間強烈的割裂感和濃重的失望讓鐘慎頭疼欲裂,當他意識到自己為什麽失望的時候,心裏就冒出了一句“否則”——
“否則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你示好,把我的事業,理想,感情……都講給你聽,從你那裏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哪怕偶爾有不同的意見,也能讓我……讓我更完整。”
他的額頭抵在奚微的手臂上,有點哽咽,“但我不能,我只能忍住……”
忍住渴求另一半的靈魂發出的躁動,當一個殘缺的人。
就像永遠缺少一根肋骨的亞當,奚微遺落在外,不能再回到他的身體裏。
“也許愛就是一種遺憾……我不知道。”
鐘慎手指用力,抓得奚微感覺到疼,“後來,越來越喜歡你,也越來越難受。”
“我不想再說什麽,怕一開口就暴露自己的渴望。也不敢細想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怕看得越清,我心裏的缺口越大……”
奚微沉默許久,把僵硬的手從他懷裏抽出,按到他的後頸上,“你那天……從橋上跳下去,也跟我有關?”
鐘慎終于不再是一道烏雲下的虛影,多年沉默行走的軌跡在他面前連成線。
“對不起,我簡直——”鐘慎自嘲,“死過一次還不能放棄你,簡直無可救藥。”
“……”
他推開奚微的手翻上沙發,捂住那雙他不敢直視的眼睛,重重吻下去。
另一只手探到奚微的肋骨上,用力地按住。
“我很想……”鐘慎的眼淚從上方落到奚微的臉,“我很想當你的肋骨,當你的另一半,當你的……什麽都好,求你——奚微,奚微,也喜歡我一點吧。”
奚微沒有說喜歡,沉默地堵住了他哀求的嘴。
是一個眼淚味的吻。
作者有話說:
注:“我們身上的感官之感知是無意識發生的:被我們意識到的一切,都已經是被加工過的感知。”by尼采《權力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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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