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裴峥遇到林守一的那天,和別的日子沒什麽不同。

大概是初中入學,他們被分到了同一個班。

前後桌的位置,林守一坐在前排,裴峥坐在後排。

在班主任上講臺啰嗦地組織班級自我介紹前,林守一轉過身來,沖裴峥輕快地“嘿”了一聲。

裴峥恪守家教,沒有搭理他。

開學後好一段時間裏,班級并沒有換座位,裴峥坐在他的後排,每天早晨中午上學,都能收獲前排一句輕快的招呼聲。

林守一不在乎裴峥有沒有回應,他只在乎自己有沒有好好打招呼。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很不錯的習慣。

裴峥做不到在不搭理的同時不在意,漸漸地開始擔心林守一要是得不到回應失望不給他打招呼了怎麽辦。

正确答案是好好地回應林守一,可裴峥并沒有長一個正确的腦子,他只敢在心裏斤斤計較林守一的行為,不敢自己邁出實質性的步子。

若這個人不是林守一,肯定早就不搭理他了。

這也是他一直獨來獨往的原因。

幸好,林守一是林守一。

在打招呼的活動持續半個月後,林守一忽然額外說了句:“哥們兒,沒想到你真能忍啊。”

嗯?裴峥沒能反應過來,呆呆地眨巴眨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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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他這副呆樣兒把林守一逗笑了,“我本來和舉頭三尺的神明打了賭,說不到一個月,你肯定會跟我搭話,但現在都半個月了,哥們兒,為了不讓我輸,你好歹說句話嘛。”

他話多,但語調輕快中帶着懶散,不徐不疾,裴峥每個字都能聽清楚,但連在一起又理會不到意思。

“舉頭三尺的神明是什麽?”裴峥愣愣地抓偏了關注點。

林守一之前的笑就沒止住,這下笑得更加開懷:“一個我為了打賭編造出來的不存在的人。”

他眉眼幹淨,笑起來又多添了幾分爽朗,裴峥不由得就看進了他眼睛裏,順着他的話答:“那你為什麽不幹脆找個人來打賭。”

“嗯,也是。”林守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你跟我打賭咯?”

裴峥搖一搖頭:“我已經跟你搭話了,不到一個月。”

“也就是說,我贏了~”林守一嘚瑟地比了個“耶”。

“所以我還有什麽打賭的必要呢。”裴峥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随即不由得笑了出來。

林守一就盯着他瞧,見他反應過來才施施然伸出手:“喏,再自我介紹下,我叫林守一,你的前桌。”

“裴峥。”裴峥也不好拒絕,回握住林守一的手,“你的後桌。”

如今想想,他當年應該是上了林守一的套。

但面對裴峥後來的質問,林某人則再三裝傻,弄得裴峥先下不來臺,只得承認了當年其實也很想和林守一成為朋友。

“我就是看出來了嘛。”林守一笑眯眯道。

裴峥心跳漏了一拍,這也成了他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時會有意無意地想到的問題:林守一會看出來他別樣的心思嗎?

這個答案暫時無解,裴峥沒有蠢到莽然去試探。

反正到時候他準備魚死網破,也用不着試探了。

*

裴讓難得早起了一回,淩晨五點半。

客廳燈亮着,他穿了拖鞋,迷迷瞪瞪地循着光源走。

果不其然看到了端坐在沙發上的裴峥,嘴裏叼着吐司片,雙手捧着平板電腦。

怎麽沒把他砸死呢?裴讓锲而不舍地這般想,大腦也随之反應過來:等等,他哥吃相什麽時候這麽随便了?

許是覺察到他的視線,裴峥放下平板,把咬了一口的吐司片捏手裏,神情和平日裏相差無幾:“早。”

“早。”裴讓躲不過,只好讪讪地坐到了旁邊的矮沙發上,“哥,今天是要去上班嗎?”

“嗯,今天是工作日。”裴峥又咬了一口吐司,動作之機械,表情之呆滞,都是白日裏看不見的蠢樣。

裴讓這才注意到他頭發亂翹、眼尾恹恹地下垂、下巴上還有一層淺淺的胡茬,渾身上下最規整的地方就只有好好把扣子扣到最後一顆的睡衣。

忽然的,有點想笑。

但面上還是得繃住,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那也太早了些,才五點多呢。”

“習慣了。”裴峥三兩口吃完吐司,冷冷地擡了眼,“還有什麽事?”

裴讓被這徹骨的目光看得哆嗦,讪讪地起身讪讪地答:“沒事,我倒水喝。”

真不好伺候啊。

裴讓給自己灌了杯溫水,做戲做全套地跟裴峥道別:“那哥您繼續,我不打擾了。”

然後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閃回卧室,帶上了卧室門。

他就不該腦子不清醒去跟裴峥搭這個茬,背靠門板的裴讓長長地嘆了口氣。

誰能看透他哥這陰晴不定的性子?

裴讓覺得自己為數不多的社交能力和耐性快要用盡,還不如幹脆撕破僞裝和他哥掐一頓架。

然後他就會被趕出家門,從此自由地浪跡天涯……

雖說不一定會餓死,但沒有落腳的地方,他晚上得在街邊橋洞打地鋪。

好悲慘的人生。

在學校因為沒啥錢挨過餓受過凍的裴讓,懂得貧窮的苦痛。

他麻利地找出手機,麻利地調到手機銀行的界面,看到自己存款數額上一串的零,感受到了能安撫靈魂的強大力量。

在自己真正能夠獨立之前,還是繼續忍耐下去吧。

這口氣也不是咽不下去,何況裴峥也還沒對他做過太過分的事情——

只是掐了臉,還有尺子,還有……沒什麽大不了的。

*

裴峥就這樣長期在這邊定居了。

裴讓只能在工作日的白天裏享受獨處的安靜。

現在安靜不是令人恐懼的源頭,裴峥比安靜恐怖百倍。

裴讓唾棄之前那個矯情的自己。

大概在午後,裴讓例行準備睡午覺,門外響起了門鈴聲。

他以為是家政阿姨忘拿東西,便随意地打開了門。

結果門外站着他沒見過幾面的伯父,裴桾。

“伯父,您怎麽來了?快請進。”裴讓趕忙做了請進的手勢,奈何眼下家裏只有些普通的解渴的茶水,沒其他東西做招待。

伯父似看出來他的慌亂,擺擺手道:“我就是順道來看看你,禮物都沒買呢,所以別太緊張。”

“哦哦,好,您換鞋。”裴讓手足無措地找出新的毛絨拖鞋,阿姨一直有準備着,只不過他喜歡穿涼拖就沒用上。

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熱的紅茶端到茶幾上,伯父已經施施然落座于沙發,禮貌性地打量四周,而後目光落到裴讓臉上:“這房子還算寬敞,你住得習慣嗎?”

都住快三個月了,裴讓假笑:“當然,哥很照顧我,什麽都按我喜好來,就怕我住不慣。”

此乃謊言。

但裴讓得在親戚面前說點兒裴峥的好話,親戚轉述給裴峥時,還能反映出裴讓确實真心實意地感謝兄長給予的一切。

“是,小峥很會照顧人呢,有時候比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更面面俱到。”結果伯父順着他話茬繼續誇,仿佛裴峥身上真的擁有這種美德。

可能在長輩面前,裴峥真的有吧。

裴讓繼續假笑,忽然,遲鈍地發現嚴叔并沒有和伯父一起來,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嚴叔沒跟您一起嗎?”

“哦,”伯父的臉色明顯顯陰沉了片刻,随即又轉變到若無其事的溫和狀态,“他在陪你奶奶和姑母逛街。”

奶奶和姑母……聽說過,但沒見過,裴讓記得祖父和祖母很早的時候就離婚了,那時候他都還沒出生——裴峥也還沒出生。

“小讓,你不坐下聊麽?”伯父問。

裴讓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這就坐。”

伯父跟他沒有太多話題聊,就兜兜轉轉地問了些他學習生活方面的事情,哪怕他敷衍地回答因為一些事情在家複習,伯父也沒有過分追問。

可能伯父并不在意,例行公事罷了。

裴讓尋思着快些說完結束語,就送客走人。

伯父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提了一句:“對了,小讓,你爸爸好像給你留了件東西。”

诶?話題怎麽轉到遺産上了?

裴讓回答:“嗯,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畫,我和我哥把它好好地放在卧室裏。”

此乃謊言。

他壓根都沒仔細看過畫。

“畢竟是你爸爸難得留下來的油畫。”伯父嘆了口氣,“有你保管着,他也會很欣慰。”

才不會吧,他在世時我就和打外邊撿回來的沒兩樣。裴讓腹诽,心下一動,想到了什麽,但面上還得演戲,附和伯父道:“嗯嗯,我也不會讓他失望的。”

不過——

“其實我哥比我更适合保管這幅畫吧,而且……”裴峥應該不會有野種的負面傳聞纏身。

“而且本來也是把畫安置在了他的房子裏。”

裴讓略顯猶豫,但又帶着少年特有的天真說道。

伯父果不其然地出言安慰:“因為他是哥哥嘛,長輩總是心疼年紀小一點的孩子。啊,這話不能跟你哥說啊,不然我成挑撥離間的了。”

您确實是在挑撥離間啊。

裴讓持續假笑,“我肯定是知好歹的,您是為了安慰我才這麽說。”

伯父拿了茶杯,喝了口茶水,裴讓也趁着這空檔稍稍松了口氣,盤算着用什麽樣的話術把伯父送走。

“另外剛想起來,有件事情要提醒你,因為你大概沒有保存油畫的經驗吧。”伯父放下茶杯,話題還停留在遺産上沒有走遠。

裴讓作洗耳恭聽狀:“是是,您請講。”

“畫框要定時請專人更換,不要看着沒被損壞就放置不管,有些損壞是肉眼難以覺察,但有可能對油畫表面造成傷害。”伯父一本正經道。

但這一聽就是個麻煩事兒,裴讓嘴上應承:“好的好的,我到時候也會請我哥幫忙。”

“都說了是你爸爸留給你的畫。”伯父笑笑。

他果然是在挑撥離間吧。

“我請我哥幫忙也沒問題啊,他是我親哥嘛。”裴讓面帶假笑,咬牙切齒。

幸好這時候伯父的手機鈴聲響了,他以裴讓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接起,聲音也從挑撥的漫不經心變成了熱切的撒嬌?

“怎麽,終于想起我了?”

對面應該是嚴叔吧,裴讓理所應當地猜想,不過這也好,伯父應該可以走人了。

再假笑下去,裴讓腮邊的肌肉都勞損了。

“我可不去給你們當移動錢包。”

這咋還傲嬌上了?裴讓一陣惡寒,只能說這對中年夫夫感情很好。

很快伯父挂斷電話,便起身跟裴讓告辭。

裴讓如臨大赦般将他送到門口,欲關門之際,伯父叫住他:“小讓,親兄弟之間才要明算賬。”

“我知道,勞您關心。”裴讓回應,這會兒他的瞌睡是徹底被笑沒了,待會兒幹脆去灌點兒茶水吧,“我目前明顯沒有那個資本跟我哥算清楚賬啊。”

“本來我住在他這裏,都算是欠他的。”

伯父上下掃了他一眼,擡手摸了摸他頭發,力度輕柔沒有裴峥那麽大手勁兒。

“你倒是個好孩子。”伯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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