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裴峥等到了那一個空閑的下午。
照理說他應該為這樣一個下午做充足的準備。
但其實他什麽都沒做,只是順其自然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後備忘錄跳到手機桌面,提醒他關于這個下午的行程。
可能人離掉氣還有一段時間,裴峥到底留了一個護工,負責喂食、輔助入廁。
今天去一趟,把這一個護工辭退,裴峥便與那座宅子再無瓜葛。
“收屍你不去麽?”伯父帶些調侃的語氣問過。
“收屍應該是你的事情了,伯伯。”裴峥回答,“我盡到了養老的責任,而你作為他的繼承人之一,送個終應該不算過分。”
伯父嗤笑:“你又不給我宅子裏的監控,我怎麽知道該什麽時間去完成我的責任。”
“我一直關注着,到時間了會通知你。”裴峥淡淡道,“收殓遺體期間,最好不要做法律不允許的事情。”
“你這麽不放心我,你自己完成最後的流程呗。”伯父頗不服氣。
“我三個多月前走過一次這種流程,短期內不想再走一遍。”裴峥斷然拒絕,“而且,某種意義上,你給他辦葬禮更合适。”
對此,伯父只是玩味地看了他兩眼,故作勉強道:“行吧,誰讓我拿走他大半産業呢。”
“要像你姑母,那才叫無事一身輕。”
裴峥掐一掐虎口,從回憶裏定神。
似乎完成這個“職責”,他的生活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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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二十五歲了,過完年到三月份就是二十六歲,四舍五入也是奔三的人。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這二十多年裏已然形成,不會因為罪魁禍首的離世而動搖崩塌。
裴峥按照他安排的道路走了二十多年,幾乎沒有任何坎坷地長成他期待的模樣:在事業職場上雷厲風行,在待人接物中落落大方,在私生活方面克己複禮。
以及在如上完美的表象下,掩人耳目地安放一顆畸形的心髒。
這顆心髒早應該在十年前被淹沒于湖底,和裴峥的母親安葬在一起。
可母親不要裴峥這樣一顆畸形的心,她不要裴峥這樣一個畸形的孩子。
“裴峥,為什麽你會出生呢?”
裴峥見母親的最後一面,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日的午後,美麗的端莊的母親披頭散發歇斯底裏,她掐着裴峥的脖頸将他拎起,眼看着他面色漲紅呼吸不能,扭曲的癫狂的面孔裏竟浮現出一絲釋然的笑意。
她溫柔地說:“小峥,如果有下輩子,不要再做媽媽的孩子了。”
裴峥記得在窒息之前,他因求生胡亂揮舞的手臂觸碰到她身上柔軟帶着熏香的衣料,還未等他抓住,她便被屏息繞到她身後的保镖敲暈在地。
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
從那時起,裴峥便在爺爺身邊長住。
那年裴峥六歲。
原本哪怕在父母身邊住,他的教育方案也是由爺爺親自制定。
父親為此不滿過,認為爺爺過分插手于他們小家庭的生活。
但父親的不滿,爺爺并沒有當回事,以至于母親出事後,都沒詢問過父親的意願,直接将裴峥帶走。
“他毀了你母親,我不能讓他再毀了你。”這是爺爺給裴峥的解釋。
裴峥在放學路上被父親攔過車,司機要撞上他,他都不後退不躲避。
父親在車外喊:“小峥!小峥!”
跟爸爸回家,媽媽還在家裏等着我們。
裴峥沒能跟父親回家,他只能把父親的話轉達給爺爺。
爺爺說:“他那個廢物,不配提起你母親。”
後來,父親沒再來裴峥放學路上攔車。
裴峥再見到父親時,父親要和他的新家庭搬出老宅子。
老宅是爺爺送給父親母親的結婚禮物,父親有了新家庭後,爺爺把老宅收回。
裴峥在老宅裏度過了許多寒暑假。
大學畢業接手家族的部分産業後,他忙得沒有假期,爺爺便把老宅租出去當療養院,一直到現在。
企業裏的股份,爺爺都轉讓完全,遺産裏估計就剩存款、珠寶和不動産。
他老人家沒立遺囑,不知是不是以為自己還有幾年好活,便沒有着急此事;還是他清楚,他僅有的遺産繼承人裏沒誰對他的遺産感興趣。
裴峥不去猜測這些,遺産讓伯父和姑母去分得了,他沒立場摻和。
“你是我們中間最孝順的那個,遺産怎麽說都應該你拿大頭。”伯父樂此不疲地拿這事兒與他逗悶子。
裴峥不咬他的鈎:“床前盡孝我都沒做到,算什麽孝順。”
“但在他清醒的時候,你做得很好啊,将我和你姑母反襯得很沒良心。”伯父說。
“主要是你比較沒良心。”嚴叔終于打斷了一次伯父,“寧椿和寧阿姨都不欠你們裴家。”
“一提寧椿你就來勁了是吧,我就不該放你去跟她逛街!”伯父幾乎一秒炸毛,要不是在飯桌上,他得整個人撲嚴叔身上龇牙咧嘴。
嚴叔自是知曉他做不成什麽,給他盤子裏挑了塊花膠作為安撫,而後轉眼對裴峥說:“我倒是很欣賞你這個做法,小峥,但重點在于你不要被困在過去。”
“你整這些文藝的亂七八糟小峥也聽不懂。”伯父接茬,吃花膠都堵不住他的嘴。
裴峥當然聽得懂,但他只能說:“我盡量,嚴叔。”
“不過,嚴叔您似乎真的放下了。”
“我不放下不行,”嚴叔無奈地聳聳肩,瞥一眼吃花膠吃成花栗鼠的伯父,不禁笑道,“有人替我記着呢。”
花栗鼠冷哼一聲,嘀嘀咕咕道:“那種人就應該千刀萬剮,死了也得挫骨揚灰。”
伯父容易說些與他表面嬉皮笑臉人設不符合的極端話語。
但很多時候,伯父的極端話語出現的位置很是适合。
所以裴峥并沒有反駁。
他要去做個了結。
*
到達老宅,日頭正烈。
但好歹是到了冬天,日光沒有那樣灼人。
裴峥把車停在院子裏,徑自進門上了三樓。
宅子裏只爺爺和護工兩人,故日常使用的空間只有三樓盡頭的房間、同一層樓的衛生間以及一樓的廚房。
剩下的空間在沉睡,空空蕩蕩,和他以往來這裏度假時一樣。
四層樓高呢,滿足日常需要的不過幾個房間,也不知道早些時候安置這麽一棟樓有啥意思。
不過思忖的片刻時間,裴峥到了三樓。
護工早在他到來前離開,裴峥推開房門,淺色的窗簾将那落地窗擋住,屋內溫暖明亮,不似以往的刺眼。
因為爺爺病糊塗了,自然不記得讓護工把窗簾拉開。
其實那湖也沒什麽好看的,表面是規整的橢圓形,裏頭是人為培育的魚苗水草,整個湖就是被圈養的大型寵物,終日平和的粼粼波光是它向主人的擺尾示好。
偶爾也會露出獠牙,為主人排憂解難地吞噬掉一些不該存在于人間的東西。
但過了這麽多年,還有什麽好看的,它只會讨好地搖尾巴了。
裴峥坐到了床邊的軟凳上,這個位置讓他清楚地看見陷在被褥裏仿佛縮水一圈的爺爺,如枯樹皮似的皮膚,嶙峋的顴骨,凹陷的眼球以及他鼻前透明的氧氣罩子。
将近兩個月不見,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帶走爺爺的理智,也帶走爺爺身體裏的水分。
裴峥聽過他說胡話的錄音,那聲音仿佛寒風吹過寸草不生的平原,悠長且幹涸。
護工倒不至于不給他喂水喝,裴峥沒有這樣不人性地安排,怕留下虐待老者的惡名。
他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從爺爺口中。
雖然他早就以其他渠道知曉。
糊塗了的爺爺大概是忘記世界上還有裴峥這個人存在,生病後糊塗的這兩個月,對裴峥只字不提。
不過,裴峥還是聽到了那個名字。
意料之中。
他母親的名字。
“所以我還是希望你清醒着,你糊塗了對我們都不公平。”裴峥輕聲說。
他離病床有一段距離,但還是能聞到消毒水和消毒水蓋不住的老人味。
爺爺已經很老了,裴峥有記憶以來,他就是這樣皺巴巴的蒼老着。
嗯,只是比現在多一點水分,多一點活力。
他的年齡使他在裴峥的生命裏,分外合适于扮演祖父這樣的角色,他也應該是裴峥的祖父。
不會再有其他的答案了。
但命運總愛開玩笑,開到裴峥頭上。
裴峥自然是不服命的。
他緩緩地起了身,仿佛這屋子裏腐朽的氣息讓他也蒼老,拉扯住了他的動作。
外套大衣的衣兜裏放着一把小巧鋒利的剪刀,爺爺躺在床上兩個多月,該理理頭發,免得到時候難為入殓師。
裴峥靠近床頭半蹲下.身,這個位置能看到爺爺那截枯木頭似的脖頸,其上虛弱跳動的青筋并沒有意識到剪刀的靠近。
爺爺瘦得皮包骨頭,青筋的位置很清楚,裴峥就算手抖,多紮幾次也能紮對。
奈何爺爺已經糊塗了,他糊塗了。
怎麽死他都不在乎的,怎麽折磨他都不在乎的。
在乎的只有裴峥,只有他們這些還活着的人。
所以裴峥何須惹這一身騷。
他調轉了剪刀的方向,裁下一縷爺爺鬓角的頭發。
這些就足夠了,免得将來火化死無對證。
裴峥把頭發和剪刀分別裝入密封袋,放回大衣口袋。
*
他蹲得腿有些麻,起身适應了一會兒。
四下安靜得只有呼吸機運作的聲響,窗戶把風聲隔在外邊,裴峥從窗簾的縫隙裏看見湖面閃爍的波光。
還是那樣晃眼。
他本來打算走時給別墅斷電,停掉還在運作的呼吸機,但想到要給伯父通知爺爺的死亡時間,需要看攝像頭,便只能打消了這念頭。
反正不過是遲幾天得到結果罷了。
裴峥走時,爺爺還在昏迷。
護工說,他已經這樣昏迷了幾天。
當然,這時候的爺爺,醒着睡着對于裴峥來說,沒有兩樣。
他沒辦法神志清明地坐起來,言之鑿鑿地跟裴峥數落父親伯父還有姑母的惡行,教育裴峥不要像他們那樣學壞。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我的驕傲。”
爺爺一直這麽說。
裴峥以前只有點頭稱是的份,現今倒想反問追問了。
奈何罪魁禍首不給他這個機會。
他問不出來。
而答案早在當年母親癫狂的眼睛裏。
他現在只要去專業機構化驗,便能将答案證明。
可正如他不願再去追查母親的死因,不願意去揭開父親繼母車禍之謎,以及沒有告訴裴讓他們的小弟弟并不是死于食物中毒。
他沒有勇氣再去證明了。
至少現在沒有。
今天所做的,是為了他能有勇氣的将來。
*
将來會好些嗎?
也許不會吧。
裴峥站在人工湖邊,風掠過湖面吹來,哪怕在陽光下,也徹骨的寒涼。
他記得自己潛入湖底的十五歲。
夏夜裏,湖面也有天上的星星。
他潛入湖底,一次又一次,打撈出一塊又一塊,他的星星。
“好了,媽媽,我們現在回家。”
裴峥輕輕握着那森白的手骨,水淋淋地坐在夏夜裏盛滿星星的湖邊,夜風吹進他濕透的衣衫,吹得他的骨頭如那手骨一樣冰涼。
不應該是這樣的,母親的手很溫暖,哪怕是掐緊他脖子的時候。
“雖然現在爸爸不在,”裴峥絮絮念叨着,把手骨攏進自己懷裏暖着,“但我可以去找他回來,我找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媽媽,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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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