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8

第8章 08

我家的經濟狀況很糟糕，處于一種理所當然般的貧困當中。

其實看我家人員構成就能知道。那時候外婆還沒有搬過來，家中僅有我、姐姐、母親三人。

我的母親剛剛二十出頭，雖說尚且年輕，但一位單身母親拉扯兩個孩子長大本就不容易。

我的母親以前過着如何的生活，我不曾聽聞過，也無從猜測，當然，現在亦未多問。

但是，在她結婚後，也就是懷着我的這段時間，生活曾經對她溫柔過。

我的“父親”——和母親結婚的那位，據說是有錢的。

有錢，且像王子一般英俊。他雖然有2位前妻，6個孩子。但是聽說他完全不用承擔育兒的責任，孩子全部交托于前妻負責。

所以，雖是二婚，但是和初婚沒有區別。

母親聽信了他這番話。

母親先生下了姐姐。雖是與父親同居，但獨自撫育了姐姐兩年。而後父親便帶着房産證，帶着鑽戒，向母親求婚了。

兩人順理成章的結婚，聽說那段時間很幸福。

但那幸福就像是高利貸一樣。借過短暫的夢幻一瞬，快的來不及眨眼，暴露于陽光之下的浮沫便消散了。

剩下的，是幸福坍塌過後，變本加厲的醜惡現實。

生下我的時候，母親和姐姐早已被趕出了他的家，成了居無定所的浪人。而那位父親也已經完成了他的第四次婚姻，我不知道詳情如何。

母親沒了歸處，只能住在格外便宜的出租屋中。帶着兩歲的女兒，和剛出生的我。

Advertisement

我聽聞剛出生的孩子不能離父母太久，好像也聽說過嬰幼兒是如何鬧騰。我不知道我那時候怎樣，也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度過的。

等我有記憶的時候，家庭狀況好像已經安定下來了。

母親只說我從小就很安靜。

母親後來找到了工作，但找不到太好的。

鎮子很小，裏面的人很多。有時候只需要一夜的發酵，那些消息就能流通到所有人耳中去。

因為母親的“不檢點”，以至于到了他們需要懷疑母親人品的地步，他們很難給她一份好的工作。

我不理解這些。

我只知道，母親的工資不高。

因為家中貧困，我和姐姐很早就學會了補貼家用。我不知道其他孩子是否也是這樣。

聽說我學會的第一個詞，不是“父親”、不是“母親”，而是“錢”。

錢很重要。

如果有錢，我們就不用住在漏蓬下。如果有錢，我們就不用過得如此難堪。

我需要錢。

我們家需要錢。

姐姐護着我，不讓我去工作，我便有了在街頭游手好閑的時間。

同為在街上游樂，別人家孩子學會的是社交，我學會的卻是偷盜。

從全然陌生，到輕車熟路，其中僅僅花費了兩個小時。我輕易就學會了這項技能，仿佛它是與生俱來的能力一般。

大人們不制止我。只是笑我，“果然如此”、“一個家出來的”。

我不在乎。

只是被笑一笑而已，又不會少塊肉。而我，是切實的拿到錢、得到了實惠。

既然沒有損失，就不需要計較。

而在某一天，是有一個有錢家的孩子開的頭。

他拿着一張紙幣在我面前搖了搖，對我說：“只要你學一次狗叫，錢就是你的了。”

……

我賺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正當來源的錢。

雖然錢很少，但積少成多嘛。

我喜笑顏開。

他們也笑開了。

并且，跟着有錢人家孩子這麽做的人漸多，三天兩頭的就有人找上我：

“學狗叫看看？”

“轉個圈呢。”

“鑽個狗洞吧。”

我覺得這些真是不錯的生意，我賺到了錢。

因為我有一件念想了很久的東西。從6歲的時候，看見別人家孩子在我面前炫耀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

一直到現在，到今天。我終于有了機會，有了錢。

姐姐快過生日了。

我想趁着這個機會，買一個小蛋糕。

我一直沒有機會吃到蛋糕。

我看見過其他孩子吃，他們吃的時候總是笑容滿面的。聽過他們形容蛋糕的滋味，應該是甜美的吧。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樣的味道。

所以經常站在蛋糕店前，隔着玻璃窗，遙遙看向櫥窗中的五顏六色。

我偷竊過，也行騙過。

但是，如果要偷一個蛋糕，就得進入那間小小的洋房中，得繞到櫥櫃後面去。

不論我有多麽高超的行竊手段，即便真的繞開了店主的視線，我也不可能用手抓起蛋糕，拎起一坨軟綿爛泥就跑。

我亦想好好的品味它，在一個安穩惬意，又不失溫馨的環境中。

就像大多小孩那樣。

姐姐生日那天，我已經攢了很多錢。

足夠買一個小蛋糕了。

我站在蛋糕店前，鼓足勇氣，尚未進去的時候，店主發現了我。

他或許也聽聞了最近流傳過的關于我的笑鬧。于是，主動拎着一個小紙盒出來了。

他跟我說：“你想要蛋糕？”

我看着半透明紙盒中的小蛋糕，咽了口口水。

我對他點頭。

他便以逗小狗一般的語氣說：“可以。這個可以給你。但是，先給我表演一些樂子吧。”

我很高興的按他說的做了。

盡管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麽會指着我笑那麽大聲。

但那不重要，反正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我拿到了蛋糕，那是我第一次跑的這麽快，第一次如此急迫的想去見到姐姐。

家中無人，姐姐也還沒有回來。

這畢竟是給姐姐的禮物。

家裏沒有冰箱，我便将蛋糕放在桌上，端坐于桌前。這是所謂的“儀式感”。

我一直這樣坐着，就像拆開禮物前的孩童一般，帶着對未知的忐忑，又有随着時間而加深的期待。

一直等過到日暮降臨，等到月上枝頭。我等到了夜間一點，廊道處總算響起了腳步聲、鎖孔的響動聲。

遲了一個小時，今天已經不是姐姐的生日了。

但是沒關系，姐姐應該也不會在意。

我露出遏制不住的笑容，拎着紙盒向姐姐奔去：“姐姐姐姐，祝你生日快樂！！”

我把小蛋糕捧到她面前。

姐姐臉上有一瞬的驚訝，但她沒有高興。

不僅沒有，還兀然沉下了臉色：

“你是哪兒來的錢！”

“這個不要錢，是店長送我的！”

姐姐的臉色稍有緩和。

有很長的時間，我一直在後悔，如果沒有嘴快說出那之後的話就好了。

可我當時說出來，是真心實意的誇贊，也是為了讓姐姐安心。

我對姐姐說了得到這個蛋糕的過程。

姐姐的臉色變得比剛才更沉，她亦沒聽我說完，一把奪過蛋糕，不由分說的将它扔進了垃圾桶裏。

我的聲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只能呆惘的望着垃圾桶中的殘骸。

潔白的奶油變了型，被灰黑的煙燼玷污了。

就像那些不識情趣的人，一腳一腳的踩在冬日的積雪上，留下一連串髒亂腳印。

美景沒了。

期待也沒了。

姐姐掰着我的臉看向她，她壓抑着憤怒，聲音顫抖的問我：“他們這麽做，你不生氣嗎？”

我問：“我為什麽要生氣？”

她說：“你應該生氣……你是有尊嚴的，你不是寵物！你是有尊嚴的，人！”

我沒有真正聽進去。

被姐姐按着臉的時候，我也仍忍不住往垃圾桶的方向瞟，去看那錯失的、如夢一般的潔白。

那時候，我在想，原來我不是真心想要給姐姐過生日。

我只是想要吃一次蛋糕而已。

恰好遇見了“姐姐過生日”這個由頭。

我看着憤怒的姐姐，看她像暴走的巨熊一般在屋內狠狠踱步，髒話滿嘴的謾罵這個城鎮的居民。

她因為我而生氣。

我卻仍在想着蛋糕。

我真差勁。

姐姐亦注意到了我頻頻看向垃圾桶的視線，突然停止謾罵，狐疑問我：“你——想吃蛋糕？”

我很想吃。

哪怕只有那麽一小口也好。

姐姐拿出了錢包，特意沒有打開它。但我知道，裏面不存多少餘額。

姐姐卻毫不猶豫的說：“我去給你買。”然後就像是子彈一般即将沖出屋門去。

我拉住了姐姐：“不，我不想吃。”

我害怕我的謊言暴露，但我仍然說了出來：

“你看，我從以前到現在，從沒主動去吃過一次。”

我對她說道：“我不喜歡甜點。”

“我以為你會喜歡，才把它帶回來的。”

“所以、”

——那天，我在內心對自己說了一百次。

“不用再浪費錢了。”

——「我不喜歡蛋糕。」

而她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