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章

第 44 章

阿蘭已經到了極限。

他的心跳得很快,但同時又沉重得像是一大塊磨盤。而現在這塊“磨盤”正在拼了命地從法師早已幹涸的身體裏壓榨出最後那點兒可憐的魔法。

阿蘭從來不知道原來法力枯竭會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濃烈的鐵鏽味一直從胃部翻湧上舌根,然後又被喉骨一直頂到鼻腔中去。他的每一根毛細血管都像是浸到了硫酸裏,無數根無形的,灼熱的鐵針正發了瘋似的在神經中戳來戳去。

但即便是這樣,阿蘭身體中流淌出去的魔法也正在變得稀薄微弱。

好在植物們在此刻展現出了令人感激的極度慷慨——它們異常踴躍地回應了阿蘭那簡陋殘破的召喚,從南瓜到茄子,它們竭盡全力地舒展并且壯大着自己的身軀并且擋在了希羅尼穆薩的面前。

說實在的,它們的表現遠超阿蘭的想象。至少在今天以前阿蘭并不知道,原來番茄在未成熟前體內含有的龍葵堿在魔法的加成下,竟然對高級妖魔也有一定的刺激性和腐蝕性。南瓜葉上那毛茸茸惹人憐愛的細密倒刺,在加固和巨大化後也可以帶來真正兇器般的殺傷力(關于這一點,妖魔公爵背後那一大團被擦掉了表皮露出紅彤彤內肉的觸手大概有着相當深刻的感觸)……

“多麽……多麽可笑。”

希羅尼穆薩打了個響指,将自己背後疼得直打哆嗦的那些礙事觸手縮回了體內,望向阿蘭的眼神變得愈發兇狠和邪惡。

“用這種鬧劇來應付我,阿蘭法師,我發誓你會為你愚蠢的反應而後悔的。”

妖魔陰森森地低語道,顯然,他對自己竟然被一大堆瓜果蔬菜阻止的場面感到不耐煩了。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股深紅色的魔火從妖魔的口中傾瀉而出,阿蘭召喚出來的植物瞬間便在這種足以将鋼鐵融化的火焰中化為了輕飄飄的黑色灰燼,甚至連一點煙塵都沒有辦法留下來。

至于小格林,小格林是唯一能夠在魔火中保持完整外形的植物了,但它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保持一個完整的外形。

在魔火燃燒時,那根被阿蘭用蜂蜜水和甜點心精心養大,連換個首飾盒都會哭鬧不休的嬌氣龍蔓,卻兇悍到連希羅尼穆薩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經歷了之前的戰鬥,小格林早就已經已經不再是那根油光發亮鮮綠欲滴的龍蔓了,現在的它被燒得全身黑漆漆的,每動一下,便會有早已焦脆的葉片和細枝化作黑灰飄散在風中。

誰都能看得出來,作為龍蔓的它已經來到了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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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到了這時候,這根燒得漆黑,只剩下很小一截的龍蔓,卻依舊拼了命地爬到了阿蘭面前,然後艱難地支起了所剩不多的細弱枝條,再張開那僅剩的一朵,破損到連牙齒都沒剩下幾顆的花頭,企圖逼退面前步步靠近的妖魔。

“啪嗒。”

“啪嗒。”

……

最後幾滴渾濁的毒液被小格林努力地逼了出來,然後從黑褐色的枝條斷面落在了地上。

“啧,龍蔓……這種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還是一如既往的礙眼。”

希羅尼穆薩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

而就在它即将再次喚起魔火将小格林燒幹淨之前,地上那名狼狽不堪的法師以驚人的速度往前一撲,将只剩下最後一點殘枝的龍蔓死死抱在了懷裏。

小格林的葉子軟噠噠地耷拉在了阿蘭的手腕上,它動了動,還想繼續掙紮,卻被阿蘭輕輕地按住了。

“不用了,小格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阿蘭啞着嗓音,他甚至都沒有擡頭多看妖魔公爵一眼,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懷中奄奄一息的龍蔓身上。

而聽到阿蘭表揚後,小格林最後一下動了動自己的枝條。

一根細弱得跟蚯蚓一樣的觸須軟軟地纏在了阿蘭的手指上,而一直到這個時候阿蘭才忽然意識到,原本粗壯的小格林已經只剩下最後那麽一點了。

甚至比他第一次看到它時還要小。

現在的小格林要是再回到原本的首飾盒裏,大概能輕輕松松在那裏頭用蜂蜜水泡澡。

“回家以後我一定會泡最甜的蜂蜜水給你喝。”

……

“謝謝你,小格林。”

小格林的枝條耷拉着,一動不動,再也沒有給予阿蘭任何回應了。

阿蘭抿住了嘴唇。

他一點也不想在一名妖魔的面前露出悲戚和痛苦的神色來,但那些酸楚的,滾燙的液體還蓄滿了他的眼眶。

這顯然極大地取悅了某位妖魔。

“好了,好了——玩耍時間結束了。”

阿蘭聽到希羅尼穆薩包含惡意的輕笑,妖魔拍了拍手,朝着他伏下身來。

“我餓了。”

他聽到妖魔說。

說話間,幾根冰冷的,散發着腥臭味的觸肢,朝着阿蘭探了過來。

*

阿蘭沒有閉上眼睛。

他直直地盯着希羅尼穆薩渾濁而污穢的眼睛,等待着即将到來的巨大痛苦。

而值得慶幸的也正是這點,因為沒有閉上眼睛,所以阿蘭甚至比希羅尼穆薩更早地看到那片漆黑的影子——

*

首先出現的,其實是雲層之下的傳送符文。

那些符文就像是旋渦一般在空中盤選擇展開,閃耀着讓施法者們難以忽視的耀眼銀藍色魔法光芒,然而此時此刻,比起傳送符文更加引人矚目的卻是那生生撕開傳送門(來者甚至未能等到那些傳送符文徹底到位)的猙獰身影。

對于阿蘭來說,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淡去了,或者說,徹底停止了——除了年輕法師胸腔裏那倏然恢複了活力,開始瘋狂跳動的心髒。

什麽危險的妖魔公爵,什麽近在咫尺的生命威脅……那些原本格外重要的事情被難以抑制的悸動潮水般輕而易舉地卷到了遙遠的彼端。阿蘭感覺自己就像是溺水了一般動彈不得,只能傻乎乎地擡着頭,睜大的眼瞳中倒映着那那道動人心魄的影子。

跟最後一次在現實中見面時相比,此時此刻卷着淩冽的風聲與殺意而下的那道人影其實早就已經大變樣了——至少在綠河村跟阿蘭告別時,那個名為維列斯的男人除了異常英俊且多了一根健壯兇悍的龍尾巴之外,跟普通人并沒有太大差別。

但現在的他,就算穿上再厚重的鬥篷遮掩得再掩飾,也不可能掩飾住自己的非人的外貌。

一對巨大到仿佛連天空都可以徹底遮蔽的龍翼在男人身後舒展開來,像是一大片凝結的黑夜。而随着男人的急速下落,阿蘭也清楚地看到了對方自脖頸一直延伸到臉頰處的細密鱗片,還有那騰在空中用以保持身體平衡的修長堅韌的尾巴。

而此刻,那半人半龍的存在就像是一顆裹着黑火的流星,筆直的朝着阿蘭的方向墜來。

時間變得那麽慢,慢到阿蘭幾乎快要把維列斯先生此刻強悍而帥氣的身影用久地烙印在靈魂裏,時間又是那麽快,快到阿蘭的低呼甚至還卡在胸臆中沒來得及嘆出,伴随着“砰”的巨響以及轟然炸開的煙塵,方才還站在阿蘭面前的妖魔公爵希羅尼穆薩已經被一道漆黑的影子狠狠地甩了出去。

“維……維列斯先……”

阿蘭的眼睫輕輕簌了一下,他嘴唇翕合,因為過于思念對方他幾乎都要以為這是一個幻夢,而差點不敢喚出那個名字。

然後他就被人用力地按進了一個結實而熟悉的懷抱之中。

“阿蘭,我的阿蘭——”

維列斯的聲音從阿蘭的頭頂傳來,跟到來時兇狠淩厲的模樣完全不同,維列斯的聲音異常沙啞,甚至還帶着點顫抖。

不,應該說,他死死困住阿蘭的雙臂其實也在發抖。

阿蘭的臉因為維列斯的過度擁抱而緊緊地貼在了男人的胸口,也許是因為對方過于激烈的情緒,又或者是某種奇異的錯覺,他甚至覺得自己幾乎都能隔着厚厚的精金盔甲,清楚地聽到龍血的王子殿下那轟然作響的激烈心跳。

又過了一會兒,維列斯才艱難地控制住自己的天性,稍稍放松了對懷中之人的禁锢。

只不過,就在他低下頭看清楚阿蘭臉上和身上的血污後,他的眼瞳不受控制地變成了一條細細的直線。

“……我來晚了。”

他擡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在阿蘭的臉頰上輕輕碰了碰,在碰觸到阿蘭的血跡後,那可以輕而易舉撕開鐵盾的龍趾卻像是被燙到了一般顫抖着彈開了。

但很快,維列斯又再次将手撫向了阿蘭。

“我很抱歉,阿蘭,我來晚了我讓那該死的污穢之物傷到你了……”

他語無倫次地對着阿蘭道着歉,到了最後,維列斯的話語甚至逐漸褪去了人聲,低沉暗啞的聲音中染上了顯而易見的龍吼。

他脖頸間那圈閃耀着不詳金紅光芒的禁咒,因此而微微顫動一下。

*

“我沒關系的,就是一點皮外傷,大家……還有小格林都已經盡最大努力在保護我了,”阿蘭抽了抽鼻子,努力揚起了一絲笑臉,企圖安慰面前明顯已經被吓壞了的男人,可當他看到維列斯脖頸間的不斷滲出的血痕時,驚慌失措的人直接變成了他。

“等,等一下,維列斯先生,你流血了!”

“啊,這個,這個也沒什麽。”

維列斯因為禁咒的劇痛而清醒了過來,在意識到自己在阿蘭面前無意識展現出了龍化的醜态後,他的心不由自主的緊縮了一下。

是的,維列斯已經在夢中得到過阿蘭對自己的肯定,然而他還是會感到慌亂與無措。

維列斯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樣子到底有多醜陋——除了收不回的龍翼,他雙臂也覆滿了鱗片,甚至,自腰部往下部位他早已失去了人類應有的狀态,他的腿部肌肉膨脹,粗壯,關節向後彎曲着,腳掌的位置如今是真正的龍爪,均勻覆蓋在皮膚表面的鱗片每一片都有人的巴掌那麽大,顏色是一種毒物般五彩斑斓的漆黑。

他正在逐漸朝着魔龍的方向堕去,脖頸間越來越灼熱緊縮的禁咒昭示了這一點。

可就算用最苛刻,最吹毛求疵的目光探尋,維列斯也沒有在自己心愛的小法師眼裏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厭惡,又或者是抗拒。

事實上,阿蘭看向他的那雙眼瞳,璀璨得宛若世上最珍貴的寶鑽。

*

“啪——啪——啪——”

而就在這時,一陣讨人嫌的拍掌聲打斷了維列斯與阿蘭珍貴的重逢。

“嘿,你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古老的妖魔公爵面色古怪地盯着面前緊緊相擁的兩人,陰陽怪氣地提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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