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京城
西京城
時值臘月,隆冬大雪。來自漠北的寒風席卷在隴右的土地上,行色匆匆的生民們個個聳肩縮頸,寒顫不停。然而在涼州城外,崇山之間,層巒疊嶂抵擋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風刀霜劍,竟在這山高水冷的天涯絕地孕育出了一方山精野怪聚居的世外桃源——忘憂谷。
這天亥時,夜色入幕。忘憂谷東南邊一間搭依傍着一顆大槐樹懸空搭建的木屋裏,沈筠正潛心研究着半年前他從百川巷裏淘來的一本破書。
百川巷取海納百川,應有盡有之意,是仙愁嶺中一位自號“缥缈君”的神秘人所創。這仙愁嶺位于忘憂谷正東方向的一片崇山峻嶺當中,地形險峻,窮山惡水,且有入口能直通冥府,常有厲鬼惡妖出沒其中,故得“仙愁”之名。
沈筠從小就愛看關于五雷仙山的各種傳奇話本,什麽《神女傳》、《五雷山掌門列傳》、《五雷仙山八百年》乃至《仙門秘史》之類的書堆了一屋子。孰能生巧,現在他只要稍微掃一眼書名和第一頁就能把這本書講的什麽猜個八九不離十——除了現在被他捧在手中的這本。
此書名為《山禁》,著書之人是業界初出茅廬的一名新人,名叫“蔔算子”,在《山禁》之前并沒有其他著作問世。沈筠發現這本書時,它也只是被放在書攤上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紙頁松散泛黃,封面斑駁破碎,無人問津。
本以為這本書也和他之前看過的那些一樣,靠捕風捉影編造五雷山幾位大能的恩怨情仇來博人眼球,沈筠一開始只是想随手翻一翻,誰成想書中情節竟和他之前看過的那些完全不同,情節生動,事無巨細。從一個與五雷山毫不相幹的落難女子的視角展開,寫那“五雷仙山第一人”和他的四個徒弟。
而且這本書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之,寫什麽“神女要飯,掌教逃婚”,與以往書中所描繪的形象相去甚遠。雖然不知真假,倒也別有趣味。
再次擡起頭來時已經日薄西山,他看完了《山禁》第一卷的掌門篇,再往後翻餘空白泛黃的紙頁。
沈筠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節中意猶未盡,于是便問書攤老板道:“這書到這裏就結束了嗎?”
老板長着一對三角耳,上面支着兩從朝天毛,俨然是貓妖的一種,擡手捋了捋細長的胡須,說道:“昆山四傑還一字未動,哪裏就結束了?”
昆山四傑乃是五雷山第十六代掌門接位之前,下山歷練之際于人間昆山城先後收的四個徒弟,分別對應了扉頁的“神女篇”、“嚴罰篇”、“棄徒篇”和“忘身篇”。
大貓老板繼續道:“這本書與別的不同,雖非完本,卻可不斷推出新篇,只要蔔算子先生肯寫,你便能從這本書上瞧見。”
“當真?”沈筠驚奇。
“非但如此,”這書生打扮的貓妖搖頭晃腦道:“你在這本書上寫了什麽,先生那邊也能瞧見。”
“你看。”貓妖伸出尖爪在最後一頁筆墨斷出輕輕一按,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便憑空出現兩行字樣:
“胡言亂語——泛舟客。”
“不足與謀——蔔算子。”
沈筠當即說道:“這書怎麽買?”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人。《山禁》不買,只送有緣人。”說完便化成一縷青煙離去。
百川巷囊括天下奇人異物,貓老板的消失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沈筠沒想到自己也有做個傳說中“有緣人”的一天,當即興奮非常,無心在百川巷裏亂轉,也不想到神君殿湊什麽拜慈憫大樂神君的熱鬧,抱着破書連夜跑回忘憂谷自己的小樹屋,趁着熱乎勁又把掌門篇連看三遍。
今夜無事,沈筠耐不住心癢,又小心翼翼地将《山禁》從床頭櫃子中取出。蔔算子并未續寫新篇,他只好回到開頭把掌門篇再看一遍,目光停在“沈嬰”這個名字上久久不能離去,最終按捺不住,提筆給蔔算子留下了一行文字:
“情節之生動仿佛身臨其境。請問先生何時會寫‘棄徒篇’?”
思索過後,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心肝脾肺我最愛吃。
令沈筠沒想到的是,筆墨融入紙頁,很快消失不見,緊跟着卻另有一行文字浮現:
“不出半月,将作‘神女篇’。”
沈筠大喜過望,正待與蔔算子隔書攀談,卻聽見門外一陣歡聲笑語,似乎有什麽喜事發生。
不多時,樹屋木門被人拍的“邦邦”作響,沈筠連忙應了一聲,熟練地将《山禁》放進床頭櫃子,将《仙門秘史》塞進床底暗格,确保不會被人發現後起身前去開門。
“筠哥,村長和虎大娘帶着小虎子回來啦。”藍屏的聲音和忘憂谷和煦的晚風一同拂在沈筠臉上,說着便和他的好友易開一左一右拉住沈筠的手臂,帶他往村子中心的方向走去。
沈筠連走帶跑地問道:“他們終于回來了,小虎子到底去了哪?”
“西京城!”易開從沈筠右邊蹿出,搶下藍屏的話道:“他被人拐賣到西京城了!我爹和虎大娘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被人用鞭子指着鑽火圈呢!可怕的人類!”
沈筠年紀長了易開藍屏十歲左右,在隴右境內走過幾遭,不少見到兩條腿的人類捕獵四條腿的野獸的情形。也不知道他從前是被什麽人養大的,生來就有點古道熱腸的俠氣,既不忍坐視四腳獸被剝皮,也不想讓兩腳獸平白丢了生計,于是每每遇上這等事,便只好自己出錢買下一些野獸去放生。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沈筠總是連涼州城都走不出便花光了身上積蓄,只得打道回府。
當今世道,無錢寸步難行,就連妖精也不例外。
虎子幸運,只是被買到馬戲團鑽火圈以供消遣,若是落在獸皮販子的手裏……
顧念這兩個不滿十八的少年,沈筠把這種可怕的結局咽回了肚子裏,轉而問道:“虎子現在怎麽樣了?被賣到西京城那麽遠的地方,他一定吓壞了吧。”
“回來的時候瘦得連形都沒了。”藍屏不甘寂寞,也從左側蹿出:“不過村長給他喝了一點忘憂蜉蝣酒,現在已經睡下了。”
沈筠點頭了然。
藍屏所說“忘憂蜉蝣酒”,取材于忘憂谷中心一口名叫“忘憂”的泉水,和生長在泉水附近一種名叫“蜉蝣”的野草一起釀制成酒,有麻沸鎮痛之功效,服用者飄飄欲仙,情思舒暢。但同時也會使人神智受損,忘卻前塵往事。
取名“忘憂蜉蝣”,便是“朝生暮死,大夢平生”之意。
十三年前,忘憂谷的村長易江秋在忘憂泉水旁撿到了一只通體赤紅,四足烏黑的小狐貍,便是如今的沈筠。當時在沈筠身邊一并被易江秋撿到的,還有一把銘為“挽瀾”的仙劍,村長說,此劍正是昆山四傑之一,最後被逐出山門的棄徒沈嬰的佩劍。
忘憂谷民風淳樸,與世隔絕,除村長外大都并不關心什麽“五雷山”“棄徒”之類的閑事,未加多想就把當時身受重傷的沈筠收養在了村子裏。
沈筠的狐貍形态可愛非常,在忘憂谷養傷的三個月博得了谷中村民的一衆歡心。他化形那天,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谷中男女老少放下手中事務紛至沓來,像迎接一條嶄新的生命那樣,将村長的房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沈筠化形之後,是個十來歲的孩童模樣。身上的傷雖然好了,但卻失去了之前的全部記憶,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記得。于是村長擡頭思索片刻,見兩山篁竹蒼翠,筠風松濤,便以沈為姓,以筠為名,将他留在了忘憂谷。
沈筠一直認為,是自己身受重傷神志不清之際喝了太多忘憂泉水的緣故,才失去了全部的記憶,時不時還會頭疼發作,神思恍惚,久而久之落下一個偏頭痛的毛病,于是對號稱“一杯消盡天下愁”的忘憂蜉蝣酒并沒有一絲好感。
易開知道沈筠為自己的身世煩憂,也因為挽瀾劍的關系對五雷山十分關注,于是及時抛出殺手锏,将沈筠的神思拽回到今時今後上。
只見這小王八精搖頭晃腦故弄玄虛道:“筠哥,你猜我爹他們這次去西京城,碰見誰了?”
未及沈筠發問,開屏的孔雀藍屏已經率先吊起嗓門,大聲傳播道:“六指神算!陳廣!”
“陳廣?就是那個五雷山南派號稱掐指算天下的六指神算?”百川巷明月樓裏,江漣一襲順滑如水的玄衣華服,靠着一把醉翁椅,怡然自得地搖晃。
他裝得輕松自在,卻瞞不過面前的紅衣女鬼庭堂。
庭堂雖然對五雷山沒什麽關心,卻也聽說過六指神算的鼎鼎大名,把這消息告訴江漣後果然發現他晃椅子的速度無意中加快了不少,于是繼續道:“沒錯,六指神算神龍見首不見尾,此番出現在西京城,你可不能錯失良機啊。”
“什麽良機?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即便他算得到,難道還能改變什麽不成?”江漣說的雲淡風輕,但卻被比平時稍快的語速出賣了他此刻內心的惶惑不安。
庭堂知道他在猶豫什麽。有時候,得到一個蓋棺定論不可挽回的真相,的确不如什麽都不知道,至少後者還會給人一點渺茫的希望。
“你要是不敢,我就告訴汪翞,讓他去找陳廣。周筍他是生是死,你們遲早是要知道的。如果他還活着,這就是找到他最好的機會。”庭堂是個死在燕齊大戰之年民不聊生之際的厲鬼,心比石頭還硬,不怎麽會慣着江漣那點傷春悲秋,自卑卻又自矜的毛病,直截了當地給他點破。
江漣沒料到庭堂這麽直接就把他內心的猶疑與恐懼搬到了臺面上來,與庭堂對視半晌,有點不高興:“叫她進來吧。”
帶來陳廣消息的,是江漣安插在西京城的一名女鬼。這位冥府少主在大齊的每個角落都有或多或少的鬼魂眼線,倘若發現什麽風吹草動,便會想辦法通知給他和庭堂。
女鬼小玉兒在庭堂的招呼下飄至江漣面前,飛快地偷觑了一眼這位豔名滿冥府的少主殿下,匆匆低下了頭,一顆死了的心仿佛在狂跳不止,也不知是吓得還是怎麽的。
江漣放下交疊的雙腿,略微傾身去問小玉兒,“你是什麽時候見到的陳廣,可知他現在是否還在西京城?”
“陳大師是來找一個姑娘的,我昨天才見過他。”小玉兒進來之前已經暗自排練過數遍,于是背書似的強自鎮定下來不讓自己結巴:“不過他應該不會那麽容易找到,所以我覺得他會在西京逗留很久。”
“唔?”江漣疑道:“他能掐會算,找個人還不容易?”
“算的了別人可算不了自己。”小玉兒嘆了口氣道:“他找的那個人名叫陳潆,是小陳大師十幾歲的妹妹,女扮男裝來到西京城,兄妹倆有個七八成像。”
“陳姑娘先陳仙長五天到的西京城,我和幾個姐妹看見她身上法器,知道是位修為不淺的仙長,便悄悄躲了暗中觀察。發現她不是來殺妖也不是來捉鬼,就是來西京城玩的,一來就往寶琳樓和紅香坊鑽。後來連男裝也不扮了,是個很漂亮的姑娘。不過沒有庭堂姐姐好看。”她嘴裏說着庭堂,眼睛卻忍不住瞟向江漣的方向。
江漣不喜歡手下耍貧嘴,但對這些妙齡女鬼卻格外溫柔,大抵是憐惜她們和庭堂一樣,年紀輕輕就香消命隕了的緣故。
于是他只是附和一笑,“然後呢,這位漂亮姑娘怎麽了?”
“西京城裏有個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是晉國公的兒子,姐姐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姜貴妃。他平日裏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看見個略平頭正臉的就往自己屋裏拉。
那天陳姑娘收拾了東西要走,正好碰見剛從我們明月樓出來的姜小公爺,說話就要把她帶走。但陳姑娘是有修為的人,怎麽會讓他輕易得手,眼見就要跟那群王八蛋打起來。這時候卻來了一個人……”
江漣覺得這丫頭頗有說書的天賦,此時住嘴便是要吊起聽客胃口,很給面子地問到:“誰?”
“風清門貯西京城門主——蘇、自、修。”
蘇自修三字擲地有聲,江漣先是一愣,後是一樂,站起身來拍了拍小玉兒肩膀,道:“好姑娘,我猜蘇自修不是什麽良善之輩,陳姑娘是不是跟他走了,就再也沒能回來。”
小玉兒沒想到江漣突然靠得這麽近,登時在兩頰升起一片紅霞,一邊暗道這位新晉的陰曹地府的夢中情人果然名不虛傳,一邊把頭低下飛快地說:“自然是沒能回來的,所以才引來了陳仙長在西京城到處打聽尋找。但人落在蘇自修和小公爺手上,恐怕不是容易找到的。”
“風清門南北兩派一直以來都是面和心不和,陳仙長是南派的核心人物,只怕是不肯讓蘇自修的風清門幫忙找人的。”江漣思索片刻,立即吩咐庭堂道:“立刻出發,去西京城,我非把這人面獸心的家夥捏死在手裏不可。”
“對了,讓姑娘們都打聽打聽陳潆的下落,我有個大忙,要找六指神算來幫。”随即錦袍一甩,轉去後堂更衣。
庭堂看見江漣眼睛裏又開始閃爍那種野心勃勃、驚心動魄的光芒,仿佛最開始聽到陳廣蹤跡時的消沉與彷徨只是她的幻覺而已。但她跟在江漣身邊十幾年,算是看着他走過了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光,深知這光芒裏幾分為蘇自修,幾分為六指神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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