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西子捧心

西子捧心

芰蘿宮位于冥府境內冥鹿谷外圍,是現任冥主江潋的私人別苑,在方圓十裏連個鬼影都沒有的地方,富麗堂皇得十分突兀。

蘇自修被殺的次日清晨,安撫完兇性畢現的庭堂之後,冥府除江漣外僅剩的唯一一只鎏青火冥鹿開陽,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江漣身後,奉冥主之令帶他即刻趕赴芰蘿宮。

鎏青火冥鹿乃冥府獨有的聖獸,有日行萬裏之能,很快便把江漣載到了芰蘿宮的房檐之下。

之所以被奉為聖獸,是因為天地間一切精妙的僞裝在鎏青火冥鹿眼中都無所遁形,這種腳踏冥火,身攜陰風的異獸,有着一雙金黃色的眼睛,能夠通過對方的眼睛直接看到隐藏最深的靈魂。而它們的一雙鹿角,更是能夠直接損傷靈魂,故而在三界之內都是令人退避三舍的存在,在陰靈衆多的冥府猶甚。

但充當着江漣座駕的開陽,卻是鎏青火冥鹿中的一個異數。

不知是不是在當年江潋奪位的那場變故中碰斷了一只角的緣故,開陽的腦子并不是特別好使,總是江漣說什麽他做什麽,江漣不說他便什麽也不做,板着一張棺材臉,可以瞬間陷入谵妄的境界。

除了江漣之外,整個冥府開陽就對一個人興趣斐然,便是江潋的四方護法之一,此刻站在檐下等候的這名美人兒。

“汪翞。”江漣一把推開嬉皮讪臉湊上前去想要投懷送抱的開陽,不鹹不淡道:“在裏面?”

汪翞知道江漣問的是江漣,語氣冷淡:“不然呢,你怎麽穿成這樣就來了。”

多年來一直跟在江潋身邊,汪翞對這位空有皮囊的冥府少主的風流事跡多有耳聞,因此雖然相熟,卻并不是很待見他。

他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江漣一番,看見他披散的長發和敞開的領口,頓時露出一副隐匿不住鄙夷的神情,說起話來也不陰不陽的:“這兒是芰蘿宮,可不是什麽紅香坊。”

江漣雖然名義上是冥府少主,卻只是當今冥主的一個便宜外甥,這樣威脅有餘而親近不足的身份讓江漣一直以來都很不受冥主及其擁護者的待見,更何況他年紀輕輕就有頑疾在身,枉自承襲了一半鎏青火冥鹿的血統,竟然一點法力都使不出來,莫說是真氣運行,就是情緒起伏稍微大了那麽一點,都足以讓他捧着心口嗷嗷喊疼了。

因此在江潋的有意引導下,整個冥府對這位草包少主的态度也非常明确統一——不捧不踩,視而不見。

即便如此,由于某些浮于表面卻不方便宣之于口的原因,對江漣這般态度冷淡的,整個冥府也只汪翞一人。

江漣念他貌美,不同他多做計較,只輕哼了一聲,懶洋洋地抱怨:“一整晚多情美女同鴛帳,哪舍得疊被鋪床?姑姑火急火燎地叫我來,最好是有天大的要緊事。”

汪翞白了他一眼,“她和孟先生說了一整晚的事,再小也比您的大。”

“孟殊桐?”江漣猛看了汪翞一眼,但對方卻故意無視了他,将視線放向遠方。

一面思索,江漣一面緩步向殿內行進,把大獻殷勤的開陽和不堪其擾的汪翞留在身後,“孟殊桐為的什麽來?如果是蘇自修的死,只一晚上的功夫他就從些羅國回來了?那消息也太快了些。”

眼前景致晦暗不明,簾幕低垂,微光透出兩個搖曳在醉翁椅上的影子。年輕的男子低聲不知說了些什麽,引得女人發出兩聲不以為然的哼笑。

說話的是受冥主包庇,偷偷養在冥府的小白臉,當今世上唯一存活的畫皮鬼——孟殊桐。而笑的那個,則正是當年火燒芰蘿宮,一夕之間除掉前任冥主江玄及其擁護者,然後以雷霆手腕上位的現任冥主,江漣的姑姑,江潋。

比起冥主這個高處不勝寒令人難以直視的身份,江潋作為冥界有名的美人兒,曾經擁有一個更加廣為流傳且為人津津樂道的稱呼——陰曹地府的夢中情人。

這“封號”的來路說多了很是不光彩,江潋上位之後明令禁止不許在她面前再提這個封號裏的半個字,并且以身作則的将自己從頭到腳用黑色罩袍全副武裝起來,從自身做起杜絕冥界驕奢淫逸的風氣。

在江潋手腕強硬的鎮壓下,冥府确實過過幾年“談色色變”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長,随着江漣年歲漸長,骨骼舒展的同時,他在風月場所混跡的也愈發如魚得水,一馬當先地拆了他姑姑的臺。

據說江漣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就引得無數陰魂厲鬼為得其“青睐”而浴血拼殺,場面之血腥,情節之離奇,讓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主在風月場中一炮而紅。

江漣自己也樂得看這份笑話,每每有鬼怪慕名前來,都不出意外地在江漣臉上印證了那樁事情的真實性,這使得江漣飛快美名遠揚,大有褫奪姑姑封號并據為己有的勢頭。

此時,這位陰曹地府鋒芒初露的二代情人,正隔簾站定在了陰曹地府的前任情人面前。

“姑姑,您找我。”江漣輕聲喚了一聲。

聞聲,江潋身下的搖椅停止了晃動,但她的身子卻沒有絲毫動彈,似乎只是在黑袍子下翻了一下眼皮,又或者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不鹹不淡地跟江漣寒暄了幾句“天冷了多穿點”“跟着師父好好用功”“年輕人要注意節制”之類的來自長輩的關懷,随機話鋒一轉,拿起了腔調問道:

“近來風清門出了什麽好事,你可聽說了?”

江漣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志不在此,不曾聽說。”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只在自己熱衷的風月事上才能激發出一點年輕人的勇往直前,江漣以為江潋早該習慣并且欣然接受他爛泥扶不上牆的事實了,可這次江潋卻一反常态,顯得有些生氣。

這位将自己包裹如同千年飛屍一樣的冥主從搖椅上倏然起身,帷帳一挑,纖長的手指就捏在了江漣瘦削蒼白的下巴上。

修的十分整齊的指甲印在江漣的下巴上,皮肉接觸的地方冷如寒冰,莫名讓他覺得有些刺痛。

芰蘿宮寒冷清冽,此刻卻被江漣身上帶着的不知從哪裏沾來的脂粉香氣玷污。江潋掐着他的下巴仔細打量了一圈,果不其然看見江漣頸窩處暗紅色的牙印還洇着斑駁的血點,不由得一陣火大。

“好歹是冥府少主,倒由着旁人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她是江漣的姑姑,卻仿佛并不明白鎏青火冥鹿正統的血液對厲鬼致命的引誘,還以為是江漣夜夜笙歌,連最基本的體面都不顧了。

江漣并不反駁什麽,樂得讓江潋把自己想成是沉迷女色不肯上進的廢物,“您要是把外面那位給我,我保證再不這樣。”他恬不知恥地胡說,讓江潋越厭惡他越好,似乎如此,才會快意。

果不其然,江潋厭煩地在他胸前推了一把,轉過身去:“孟殊桐,有話說完,你們兩個一起滾!”

江漣于是将視線轉向孟殊桐——這個總是作出一副書生打扮卻搖着紙扇的青年——盯着他看,看他能說出什麽好歹來。

“蘇自修剛死,北邊就立刻派了陳廣上位,陳廣是什麽人?南宗主吳景春的兄弟,派這麽個人來是什麽意思,分明是執意要跟我為難!”孟殊桐氣急敗壞:“這些年五雷山防我防的厲害,好不容易在撬開了蘇自修這個口子,現在又給堵上了。不給五雷山一點教訓,當我是吃素的。”

“別說五雷山防着你,有時候連我都有些怕你。”江潋半真半假道:“看你這兩年在西京城都幹了些什麽,實在也太猖狂了些。”

“你怪我?”孟殊桐言語中聽不出一絲害怕的情緒,“風清門以抓鬼為由端了多少地方,敗壞的可都是你冥府的名聲,你反倒替他們責備起我來了。”

懶得和他鬥嘴,江潋黑袍一甩向外走去,示意孟殊桐有話和江漣去說。

江漣假裝出神,其實心裏不由得捏一把汗。消息傳得如此之快,江漣想不到孟殊桐究竟有多少勢力安插在風清門中。但見孟殊桐也轉過頭來盯住自己,紙扇邊緣磕着鼻尖,露出半張臉,眼底的風情糖漿一般扒在江漣身上,用調情又發狠的口吻說道:“我向冥主大人借了你,少主殿下,您可得幫我,給他們點教訓!”

孟殊桐的出現讓江漣心煩。他在明月茶樓露臺上站了一天,看西京城,也看寶琳樓的動靜。

沒等到庭堂把寶琳樓的動靜送來,倒先被紅香坊下一個雪白身影驚的魂飛魄散。

從馬車上下來的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卻披着一身雪白的皮毛——一件白無雜色的狐皮大氅。

只一眼,江漣心口處便傳來一陣劇痛,好像有一雙大手死死攥在上面,叫人死去活來。江漣一手撫着胸口,一手慌亂撐在欄杆上,死死盯着那一身狐皮,疼彎了腰。

也就在這時,從沈筠口中失落下來的小烏龜易開,在房頂上骨碌了幾個來回,沖着江漣的背影砸将過去。

江漣耳聰目明,縱然心口疼痛萬分,也能捕捉到周圍一切異常的響動,并及時轉身回手,将沖自己砸過來的這個東西牢牢抓在手中。

房檐之上,是剛剛變回人形的沈筠,以一個極不似人的姿勢蹲坐着,堆着笑小心翼翼地向江漣解釋:“那,那個,你好。我來房頂看月亮,不小心把我的小寵物掉下去了……能不能……”

這時候的江漣可比他第一次看到的狼狽多了,他雙眼含着一抹淚光,一手捂着自己心口,一手抓着一只滑稽的小烏龜,怔愣地看着自己。

順着沈筠的話音,江漣擡頭看了一眼晦暗不圓的月亮,一言不發。

疼痛只停了一瞬,便很快又發作起來,他現在思緒紛亂,心痛難當,一把丢開了手裏的小烏龜,也不理會房梁上坐立難安的沈筠,拂袖離去。

江漣走後,沈筠跳到二樓露臺上,撿起被他扔在地上的易開,心中疑惑:“剛才明明什麽人也沒有,怎麽他突然出現在這裏,鬼影一樣。”

他不知道這人為什麽一副西子捧心的可憐模樣,只知道自己可能惹了人家不痛快,招了人家不待見。沈筠和他,點頭之交都沒有的關系,卻頓時有種悵然若失之情。

沈筠也不給自己時間多想,趁着夜色縱身一躍到寶琳樓的房頂上,伏低身體尋找合适聽姜舜他們牆角的地方。

今天西京城的花燈熱鬧,寶琳樓的房頂也一樣熱鬧。沈筠手裏拿着易開,沒走兩步就碰見了同樣來到房頂偷窺的藍屏和唐婷。

三人相遇,唐婷疑惑地看着沈筠手裏不知是烏龜還是王八的東西,正想問什麽,姜舜卻在這個時候開口,吸引了她的注意。

“陳廣這個蠢貨,有臉叫什麽六指神算,連他妹怎麽死的都算不到,還腆着臉求我爹照應。”姜舜白日裏見了陳廣如同耗子見貓,這會兒卻一改态度,擺起他小公爺的譜,不想在自己這三兩好友面前跌份兒。

“把他這尊大佛惹出來,你還笑。”盛蛟不輕不重地說:“風清門易主,上面發了好大的脾氣。六指神算和南派宗主是摯交,他留在這兒很多事情沒法辦,你把他招來,可有法子把他送走?”

因為砸死永城候的事兒,姜舜曾經在盛蛟手下受過一遭,雖然最後算是給放出來了,但多少還是有點怕他。

這些話直接教姜舜洩了氣,渾身肥肉攤在座椅上,“欺男霸女的事兒我在行,風清門門主的任免,嗳,”他伸出胳膊肘怼了怼鄰座的窦詹事,“窦延,這歸你大舅丁宗主管啊,兄弟,去想想辦法幫上面分憂啊。”

“丁宗主是我舅舅,又不是我是他舅舅!”窦延把筷子一撂,話也撂下:“上次瞞着他幫你們把陳潆送走,我就被他臭罵一頓了,我娘求情都沒用,這回我要是再摻和,他非把我腿打斷不可。”

姜舜不依,纏着磨着叫他想辦法。

盛蛟冷眼旁觀着一切,低眉一笑,笑容說不出的古怪。他手指在杯口上畫着圈,說道:“這事,我來辦。”

“太好了!”姜舜拍起手來,“我就知道老哥你有辦法!公主說話在聖上那兒好使,你幫我求求公主,別……”

“別把主意打到公主身上。”盛蛟說的決絕,不留情面,帶着數九的寒氣,冷得姜舜打了個哆嗦。

他們幾人,姜舜橫行霸道,窦延直達天聽,卻明擺着以盛蛟為首。

“好了,都回去吧,一會兒可籯來了,我同他商議。”

盛蛟發話,姜窦二人也不敢多留,臨走前姜舜想起來明天他老爹納妾,邀請盛蛟去喝一杯,得到應允後方才離去。

姜舜一走,藍屏和庭堂也不能留下,跟随離去。

姜窦二人走後不多時,一人頂風前來,解下身上大氅,露出一張白玉小臉兒來。

“是他!”沈筠訝異,只見這人白臉兒黑眸,未語先笑,居然就是沈筠三人初到西京城的那天告訴他們姜家勢大不宜招惹的那位大人。

盛蛟對他,顯然比對姜舜窦延熱絡許多,身體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問:“怎麽才來?”

“還說呢。”嚴可籯脫下大氅,喝下盛蛟遞來的熱茶,“不為你交代的那些髒事兒,我早來了。”

盛蛟微笑:“可都準備好了?”

“長公主驸馬交代的事,怎麽敢辦不好?”他側着臉,掀起眼皮偷觑盛蛟的臉色,試探着說:“要不還是算了,蓮城公主說到底并不是你的女兒,公主也不跟你睡覺,你咽下這口氣就算了,何苦……”說到最後連他自己也有些于心不然,長嘆了一聲。

嚴可籯這麽說,盛蛟也不生氣,眨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喃喃道:“這口氣我咽不下。但他是他,女兒是女兒,我不能看着她死。”然後他看向嚴可籯,不抱希望地問:“說到底,要是你肯請你家那位大姑奶奶出面……”

盛蛟話沒說完,嚴可籯就急着擺手,“不成不成。且不說她當年是逃婚出去早就跟我嚴家斷了關系,就說她現在的地位,那裏還是我們家高攀的上的。一入仙門深似海,她眼裏哪還有我們這些親朋故舊……”

“卻也怪不得她。”盛蛟說:“不能都像窦延的舅父那樣。太念舊情,是走不通五雷山那條路的。”

聽了嚴大人這番話,沈筠心中不免驚奇——那《山禁》中所寫的掌教逃婚一折,莫不是真的不成?

姓嚴,在仙門地位頗高,沈筠一想便知這位嚴大人,是誰的俗家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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