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畫皮重現

畫皮重現

“嚴昭轶,嚴掌教。”

江少主神通廣大,麾下鬼差遍布各地,就連寶琳樓這偌大的産業也攥在他手裏一半。姜舜走後,自有別的小鬼把盛蛟和嚴可籯的對話一五一十轉告給給庭堂,在經由庭堂傳到江漣的耳朵裏。

剛挨過一場撕心裂肺的心病,江漣正心情不爽,說話也就難聽:“燕雀處堂,不知大廈之将焚也。霍明心閉關,沒有溫齡賦敬着,誰會真的把她當回事。”

拳頭重重在桌案上錘了幾下,震的桌上杯盞叮咣作響,“那個多管閑事的人怎麽還沒走!你也不要再跟着那個死胖子了,”江漣從凳子上起來,帶着一股無名怒火在房裏走來走去,形态比前夜的庭堂還要抓狂:“去公主府,殺了他們全家!也就省事了!”

庭堂一襲紅衣,低着頭,黑溜溜的眼珠子在眼眶骨裏打轉,忽然轉到一個角落,看見凳子上整整齊齊的疊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狐皮裘,便把江漣這股無名之火的來路猜到個八九分。

“說到底,沈筠他們賴着不走,是我們招惹的。”江漣剛才說的那些話,庭堂全當他在放屁,着重地提起這個名字,驗證自己的猜想:“在孟殊桐的眼皮子底下,很多事我們不好辦,不如真的把沈筠他們拉進來,混淆視聽。”

“沈筠?”江漣聽進了庭堂說的這個名字,側過臉問她。

“就是你說多管閑事的這個人,竹字頭,底下一個均。”庭堂不想白白被江漣發一同火氣,低着頭,故意出言刺激他:“周警筠……他們會不會有什麽關系,性格仿佛也很相像,不會是一對吧。”

她偷偷擡眼觀察江漣的表情,果不其然,看見他雙眼緊閉,很難承受般地把臉轉了回去。

江漣果然心生不爽,斥責道:“什麽一對一對的?你怎麽跟孟殊桐一個樣,難道也瘋了?他們怎麽能一樣。”他皺着眉,心中一片酸楚,“不過是巧合罷了,他們并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但現在并不是追憶往昔憂心傷懷之際,連庭堂都看出他在為着舊事傷心拿話激他了,那他便不能縱容自己沉浸在情緒裏,叫這女鬼看了笑話。

“刑部……盛蛟……”江漣盤算着其中關節,似乎快要抓到什麽,卻并不真切。冷靜下來,他叮囑庭堂:“明日盛蛟如果不去,姜嵩這小妾怕是娶不成,你盯着點,他怕是要拿畫皮鬼做文章。”

“你也沒找到陳廣大師嗎?”晉國公府的大門外,沈筠和易開找尋了陳廣一天未果後終于碰面。

昨天聽了盛、窦、姜三人在寶琳樓的對話後,他們得知盛蛟想了一個什麽法子對付陳廣,心中擔憂不已。而且昨夜盛蛟對姜窦兩人的态度也非常耐人尋味,他看姜舜的表情根本不像是看一個相交多年的狐朋狗友,反而盯一塊豬肉似的,把他當棋子、當傻子,就是沒當個人。

導致陳潆失蹤的兩大罪魁,一是蘇自修,現已命喪黃泉,再就是姜舜。沈筠越想越覺得那天陳廣帶人來國公府,不是為抓殺死蘇自修的兇手,反倒像是提前來這個地方踩點,預備着一刀結果姜舜。

陳廣要殺姜舜,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沈筠并不擔心。他唯一擔心的,是昨夜盛蛟答應姜舜會幫他擺平陳廣。

怎麽擺平呢?沈筠想,最好的機會便是今天,晉國公納妾,當陳廣趁亂刺殺姜舜的時候當場把他拿下,便一勞永逸再無後患,至于姜舜的死活,恐怕盛蛟根本毫不在意。

想到這一層,沈筠便十分着急,和易開在偌大的西京城整整找了陳廣一天,卻根本沒有他的半點消息。

這更加深了沈筠對陳廣會在今天殺姜舜的猜測,于是他帶着易開悄悄潛進國公府內:“沒時間接着找了,我們去盯着姜舜,如果陳廣要殺,就攔住他!”

盛蛟昨夜答應了姜舜,今天卻并未赴約,姜舜冷笑,拉着窦延的手感嘆:“盛意傾那老小子,狂得沒邊兒了!”

窦延難得清醒:“你不狂?你也無非是仗着貴妃娘娘罷了。他呢,他可是聖上一手調教出來的,四年前又娶了黎陽長公主,連小公主都管他叫爹。我看啊,他比你有狂的本事。”

姜舜“切”了一聲,摟着藍屏喝酒吃肉,卻不見了唐婷。

場中一派熱鬧祥和,姜舜身處人群之中,陳廣再怎麽仇恨也不可能在大庭廣衆下殺他。沈筠覺得是自己多慮了,六指神算本就神龍見首不見尾,他也未必埋伏好了要今天殺姜舜,今日找不到,那明日再找便是了。

正當沈筠寬慰自己卸下心防之際,姜嵩所在的洞房深處卻突然傳出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

人群中爆發出騷亂,吵嚷着潮水般向新房湧去。

“調虎離山?”沈筠疑惑,讓易開自去查看情形,自己則緊盯着姜舜。

姜舜聽到自己老爹慘叫,吓得一屁股坐空在地上,在窦延和藍屏的攙扶下才站起來。然後,他非但不敢上去查看,反而哆哆嗦嗦的往外面跑,窦延拉扯不住,很是氣憤地嘆了一聲,自己前去查看情況了。

沈筠跟着姜舜沒走出多遠,就聽得身後人潮的動靜忽然潰散開來,他們大喊着什麽,尖叫聲此起彼伏,好像是看到了什麽恐怖至極的東西。

“畫皮鬼!”是窦延的聲音,在沒頭蒼蠅般的人群中格外突出。

沈筠聽了個真切,跟随姜舜的腳步陡然釘在原地,冷汗齊出。

在沈筠的記憶中,自己是從沒見過什麽畫皮鬼的,但多年來,卻從未間斷地做着同一個噩夢——被畫皮鬼扒皮抽筋,魂不附體的噩夢。

“姜舜要跑就讓他跑吧,真死了我也沒辦法。”沈筠還是更為在意“畫皮鬼”,這個據說早已族滅的妖獸。他于是果斷轉身,逆着人潮到慌亂的最中心去。

甫一靠近,沈筠就聞到了傳說中畫皮鬼身上那股濃郁的屍臭,如同洪水猛獸直沖雲霄,熏得許多人忍無可忍趴在地上狂吐起來。就算穿上人皮的畫皮鬼也需每日用胡荽搗出汁水擦洗全身,以毒攻毒方才不至于臭不可聞。

沈筠雖然凜然不懼,但在破窗而入之時卻險些被濃重到如有實質的畫皮鬼屍臭擊暈過去,于是連忙閉氣鎖息,方才保住小命一條。

第一眼看到的是意料之內被吓昏過去的姜嵩,而在他身後,沈筠卻看到了怎麽也想象不到的場景——一名作新娘子打扮,身上卻挂着帶血的人皮的女人,正驚恐的縮在婚床的最裏面,口中不斷發出肝膽俱裂的尖叫;而另一個,雖然下半截和快被吓瘋了的女人一樣作新娘打扮,上半截卻滿是又棕又綠的毛發,頂着一頭雪白的頭毛,活脫脫一只從糞坑裏爬出來的猴子,兩只手臂上還都挂着半截人皮。

“居然真的是畫皮鬼!”沈筠強壓下心頭的震驚和恐懼,拔出佩劍與它遙相對峙。

奇怪的是,這只畫皮鬼臉上居然也是一副被吓壞了表情,但吓到它的卻并非沈筠,而是躲在床腳打哆嗦的女人。

畫皮鬼很快判斷出床腳的女人并不能對它構成威脅,真正危險的是這個執劍闖入的不速之客。

沈筠手中佩劍激射出去,将站在婚床前的畫皮鬼從那名已然神智失常的女子身邊逼退數步,自己快步沖上前去長臂一展,把她從床腳撈出來抱住,緊接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拽起姜國公,飛快點下勞宮、合谷、天樞三穴,順帶注入靈力,吊住姜國公一口氣,令他不會因為驚悸過度就這麽一命嗚呼。

後退躲避沈筠飛來一劍的同時,這只畫皮鬼已經很靈敏地把脫了一半的人皮重新穿回了身上,畢竟對畫皮鬼而言,人皮就相當于是它們的衣服,輕易是不肯脫下的。

它穿着一身漂亮女人的皮,額前畫着一朵姣豔的梅花,用一套極為匹配的嗓子,對沈筠婉轉道:“我受人所托,只要這無恥老兒的性命,不會傷害其他人。”

“少俠,放我走吧……”她楚楚可憐。

畫皮鬼最厲害之處,并非剝皮,而是蠱惑。沈筠從未對抗過真正的畫皮鬼,又常年受那個噩夢困擾,十分害怕自己被妖言所惑,于是收回挽瀾劍,愈發握緊了劍柄。

畫皮鬼眼見沈筠不肯退讓,咬牙低聲罵了句:“不知好歹,書讀到狗肚子裏了。”

話音剛落,她出爪如電,掀起陣陣妖風,吹得喜堂內挂着的紅綢如鬼魅般張牙舞爪。

沈筠看準了自己剛才破開的那扇窗戶,揪着姜嵩的衣領,大力一擲,将這只兩百多斤的胖子給丢出了窗外。然後單手把人類新娘抱在身後,右手運起法力與妖爪相碰,将她震出了數米開外。

妖爪再次來襲,沈筠擡手格擋住畫皮鬼的手臂,繼而掌勢翻轉反手握住,緊接着右臂驟然發力,将她整個甩了出去。畫皮鬼新娘的身體撞破了房門,痛呼着被甩到了庭院中央。

沈筠緊随其後沖出房門,把懷中女孩轉交給早有準備的易開。易開一看便知這女子是被吓破了膽,當即唱歌似的給她喊起了魂。

懷中沒了顧忌,沈筠終于施展開了拳腳,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畫皮鬼新娘濃密的長發,從懷中摸出一根用藍屏的尾羽編織而成的捆妖繩,踢腿重擊畫皮鬼新娘的膝彎,迫使她跪倒在地。

只聽“咔嚓”兩聲骨裂的脆響,畫皮鬼爆發出尖銳的慘叫,沈筠扭斷了它手臂和大腿的骨頭,用一個奇怪的姿勢把它的四肢捆縛在一起。

“你以為你在替天行道?”她突然沖沈筠發問,秀美的眼睛裏滿是因疼痛而溢出的淚水,“我做了什麽壞事,你這樣欺負我……”

她說的哽咽。如果不是沈筠眼睜睜看着一只醜猴子把這張皮穿在了身上,光看這場景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是在仗勢欺負一個羸弱少女了。

“你殺人奪皮,在場的兩個人一個暈倒一個驚瘋,還問我你做了什麽壞事?”

似乎預料到沈筠會這麽回答,她顫抖着大笑起來,聲如雷斧向沈筠逼問:“是誰殺人?是我?還是那強搶民女的姜嵩!”

“小女姓董,名叫秋棠。”她方才還是歇斯底裏的,現在變了一副哀婉娴靜的表情,如泣如訴:“年方十六,家住西京城外貴澤村。自古傾城貌,多是惹禍根。姜嵩老兒縱惡仆強行捉我進府,行奸污之事,如敢不從,拳腳加身……”

“小女子封血書一封,自願将靈魂與肉身奉上,日夜叩首乾請慈憫大樂神君!”陡然聲色俱厲:“讓姜嵩老兒死無葬身之地,血濺婚堂!”

大樂神君?百川巷中號稱有求必應的大樂神君!

這番好像請魂上身的剖白讓沈筠看明白了這出鬧劇的真相,姜嵩強搶民女董秋棠成婚,董秋棠含恨,獻上□□和靈魂請求大樂神君幫自己複仇,神君收了她的供奉,讓這只畫皮鬼穿着她的皮在成婚當天替她把姜嵩殺了,卻沒料到突然殺出了沈筠這麽個變數。

“筠哥!別聽她胡說!”易開眼見沈筠就要信了着妖孽的鬼話,急忙叫住他:“如果她是新娘,那我懷裏這個又是什麽?兩個新娘嗎?”

沈筠意識到自己差點着了畫皮鬼的道,居然聽任她說出這麽一大段沒頭沒尾的話來,不禁感到一陣後怕。

如何處置這只百年重現的畫皮鬼,最好的辦法當然是交給西京城的風清門,但沈筠三人尚且沒能從蘇自修之死一案中洗脫出來,又怎麽好自己送上門去。

兩難之際,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國公府的黑貍子們,整整齊齊地把國公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薛颢手中拽着一個血人,囫囵仍在院中,赫然是沈筠他們一整天都沒能找到的六指神算,陳廣。

掃視了一眼院中諸位,薛颢看着将畫皮鬼新娘按在地上突兀地出現在這裏的沈筠,擡手號令:“拿下。”

将懷中女子平放在地,易開迅速退守到沈筠身側,準備擺出一副攻擊的姿态。

訓練有素的黑貍子們确實迅速向他們逼近,但沒等易開把姿勢架好,兩個黑貍子就一左一右從地上架起了被五花大綁的畫皮鬼新娘,然後在易開沈筠二人詫異的目光中,拿下了在場的兩位新娘。

“這幾日,讓三位小友受委屈了。”薛颢示意手下黑貍子把兩名新娘帶下去,向沈筠他們拱手賠罪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三位并非殺害蘇門主的兇手,但礙于真兇頗有來歷,如不能在他行兇之時将他當場抓獲,怕是議起罪來會受到不少的阻撓。”

“現在真兇已然落網,三位小友有助我風清門拿下了這兩只作亂的妖獸,薛某感激不盡。我想在寶琳樓設下酒席,好好給三位賠個罪,不知……”

“什麽?你知道我們不是殺人兇手!”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薛颢的話語。

循着聲音望去,從月亮門裏跳出一個身着粉衫的“妙齡少女”,急吼吼地沖将進來。在她身後,兩個黑貍子夾着腿軟難行的姜舜,正不放心地叮囑着:“明月……你走慢點,當心有危險……”

薛颢低頭,輕道一聲“慚愧”,解釋道:“我風清門捉妖自然有便宜非常之手段,如果我真想抓三位,當日你們三人是走不出蘇門主的私宅的。其實當夜我便從蘇門主的屍身上察覺行兇之人系屬同門,之所以還要下令抓捕三位小友,是不想打草驚蛇。果不出所料,第二日六指神算便倉促上任,更加堅定了我對他的懷疑。”

“今日來前,我已自作主張在風清門的檔簿上替三位做好了登記,”薛颢對藍屏微微一笑,“藍小兄弟可以不用再作如此打扮了。”

“呵呵。”因為薛颢的陰謀,藍屏這幾日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并不肯輕易接受他的示好,粗聲粗氣道:“不用,小爺我穿女人衣服照樣迷人。”

“什……什麽……”姜舜看看薛颢,又看了看藍屏,胸膛劇烈起伏着,他的卿卿明月居然是個男人,這個事實比他親爹可能已經被畫皮鬼吓死了還要令他難以接受,遂狠命倒抽了一口冷氣,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黑貍子們将兩名新娘、陳廣和暈厥過去的姜家父子一同帶離下去,薛颢複又向沈筠發出邀請,被婉拒後也不再磋磨什麽,互相道別後從被攪得天翻地覆的姜家離去。

快走到永寧大街的時候,薛颢示意手下的黑貍子先行将今日作亂的三人押往風清門水牢,自己則将鬥篷蓋好,撿着人跡罕至的小道,七拐八拐到了做喪葬生意的豐邑坊內。

四方院內,楠木棺前,盛蛟穿一身月白圓領袍衫,已在此等候多時。

“事情辦的還順利嗎?”他指腹在楠木棺材上打着轉,看也不看身後的薛颢。

“大人料事如神,我已将陳廣當場抓獲,押送水牢。”

“那我的新娘子呢?”

“那新娘子倒真的跟董秋棠一模一樣。”薛颢笑道:“兩個冤大頭幫我把她抓住了,一并送到了水牢去,請示大人欲作何處置。”

“殺了吧。”盛蛟雲淡風輕。

“兩個都殺嗎?”

薛颢随口一問,盛蛟卻驟然轉身。

“兩個?什麽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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