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明宮舊事
明宮舊事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
電閃雷鳴,狂風卷起滿屋的紗幔,暴雨傾盆,穿過窗棂打在解嫣盡态極妍的臉上,打濕了,她眉心血紅的一顆痣。
看着她的臉,解豐的手撫過解嫣的額頭,手指流轉到她頸間,五指驟然用力捏緊,扣在她的下巴上,他突然很想殺了她,用手,用刀,用眼前在風雨中飄蕩的三尺白绫——可他分明才把她解救下來。
“母親已經走了,”解豐捧着解嫣的臉,目光中是洶湧的想要把她揉進自己心肺中的感情,就像他們還在母親腹中時那樣,那樣親密無間,“難道你也要離開我嗎?”
“我活着,難道就可以不離開你嗎?”解嫣的眼淚流到解豐是手上,缢在白绫上就快窒息而死的時候,她眼前飛快流過了自己一生短短十八年的光陰。将死之人總是格外清醒,解嫣比解豐更早看清了他們兄妹倆這一生痛苦的來由,“你知道她為什麽會死,她怕成為你的拖累。可這樣的拖累你又何止又她一個?”
不斷地呼吸給了她爆發的力氣,她突然伸手攥起了解豐胸前的衣襟,“母親才死了不到十天,他就要把我嫁人了,你知不知道?像個禮物一樣,把我送給別人!”
宣武帝曾經許婚李家,嫡公主不願,他才想起舒蘭宮裏還有一個便宜女兒,是他一直很讨厭的那個王美人生的。于是兩難兼并,忙不疊就要把解嫣嫁到李家,一并甩掉兩樁爛攤子。
聖上已下谕旨,解豐豈能不知,他深夜來此,就是擔心解嫣會想不開。
“解豐,”解嫣從不叫他哥哥,“我是想要等你的。我們一起死吧,好不好?這樣就永遠不用分開了。”
解嫣和他本是同生,如今又發出了共死的邀請,這句話刀子似的,扒掉冠冕堂皇的裝飾,破開皮肉筋骨直往最深處鑽,往解豐心裏鑽。他很用力地把解嫣抱在懷裏,像曾經每一個無依無靠的夜晚一樣,相依為命。
解嫣毫不留情地啃咬他的手臂和肩膀,鮮血交彙時他們是一樣的人,這是一種儀式,也是無需宣之于口的誓言——來時同來,去時同去。
雷聲轟鳴,暴雨掩蓋了發生在舒蘭宮的一切。及至卯時,雲雨漸收,解豐的理智與謹慎也一并回籠,在将一切安置妥當後,逃也似地沖進了晨曦将出前的一片黑暗中,把一夜的缱绻、愛意、無助和指責,全都抛在身後。
不到一個月,黎陽公主就被打扮打扮,從舒蘭宮嫁到了李家。
婚禮倒是風風光光,這位素未謀面的夫婿李璜,李璋玉,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待她禮敬有加,李府上下,竟也真拿她當個公主看。
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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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前,是不是有過?”李璋玉問的小心,也小聲。
“有過什麽?”
“親密之人。”
他問得實在含糊,連個肌膚之親都說不出口。什麽是親密之人,難道一母同胞的兄長不算是親密之人?
解嫣本是對這段婚姻毫無期待的,此刻卻見李璋玉這般小心謹慎的态度,除了母親和哥哥,她從未被如此珍視過,難免心中動容。宮裏人捧高踩低,解嫣從小就眼明心亮,知道什麽人容易拉攏,好讓自己的日子不那麽難過,于是本能一樣,也帶幾分真心,她攏住李璋玉的雙手,“往昔已不谏,今後兩不疑。好嗎?”
李璋玉:“好。”
四年後,解豐一次次的身先士卒和建功立業終于讓宣武帝忘記了他那個不堪回首的出身,把曾經許諾的都封賞給了他,是為魏王。
魏王離宮建府,宮殿修得氣派,名字倒起的雅致,叫居蘭坊。
這天,許多人來恭賀魏王喬遷之喜,人群中最紮眼的當數李璋玉和黎陽公主一家三口。
黎陽公主成婚九個月後,便誕下一女,冰雪玲珑,煞是可愛,起名李樂陶。
在旁人眼中,這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但在解豐看來,這無異于鸠占鵲巢。
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于是,魏王讓手下門客好生招待李大人,自己則引黎陽公主到後花園,一敘兄妹之情。
後院書房內,解豐背着手關閉了房門,不陰不陽地說:“你和他,很是恩愛?”
“夫妻嘛,”解嫣故作鎮定,“自然恩愛。”
“恩愛,恩愛。”解豐今天明明還滴酒未沾,卻跟喝醉了一樣讨人厭,“恩愛的意思,就是日子過的好。”
解嫣被他的态度惹的煩躁,反問:“你不希望我過得好?”
“我是你哥哥!”解豐也被解嫣冷漠疏離的态度弄得火大,“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一個人希望你過得好,那就是我!不是他李璋玉!”
“你怪我?可你還不是一樣!娶了丁小舟,還和她有了孩子。”解嫣也是滿肚子委屈,毫不怕他:“只有跟李璋玉,我才能過得好!”把臉湊近了,小聲但是決絕地:“不然我還能跟你?”
“為什麽不能呢?”他中蠱似的,解嫣卻很清醒,“你瘋了,你才只是個魏王而已。”
“我肩膀上現在還有你那天晚上咬的牙印,丁小舟問起,我都不知道怎麽說。”解豐慢慢逼近,解嫣不得不後退,卻被他伸出雙手一把抓住,“我只問你一句,小陶,是誰的女兒。”
解嫣用盡了力氣才掙脫,争執之中怒火攻心,她狠狠給了解豐一個耳光,“說你瘋你還真瘋了,除了李璋玉,她還能是誰的女兒?”
解豐被這一耳光打傷了心,作勢就要把兩人的臉湊到一處,卻在這時聽到了一聲幼兒的啼哭。
“誰在外面!”他把解嫣往身後一放,自己沖到前面,“是你?”門開了,是春娘抱着哭鬧不止的李樂陶站在廊下,“嗳,王爺,是我。”春娘焦急的詢問:“底下人說看見公主往後院兒來了,您看,這,小郡主鬧着找娘,我這……”
“給我抱抱。”解豐伸手過去,解嫣卻突然從背後推了他一把,抱起女兒,帶着春娘頭也不回地走了。
二人不歡而散,解豐好幾次想找解嫣和解,徘徊在李府的大門口,堂堂魏王,倒像個賊。
那天争吵過後的第三天酉時,解豐安排在李府附近的暗衛突然來報,說是黎陽公主被聖上召進了皇宮,為的什麽事,似乎還是和魏王有關。
太子被廢,還有秦王和梁王,現在正是黨争最激烈的時候,此刻叫解嫣進宮,怕不是那日隔牆有耳,他二人的争吵被故意捅到了聖上耳朵裏。
換做旁人,恐怕早就吓得要懸梁自盡,但解豐綢缪多年,連太子都扳倒了,還有什麽不能做的。現在守衛皇宮的左右金吾衛和禦林軍中到處都是他魏王的人,只待時機一到,解豐一聲令下便會舉事。
事不宜遲,解豐帶了兩名侍從,翻身上馬,走承天門直入宣武帝所在的紫宸殿。
殿內,解嫣恭謹跪着,面上的神情卻看不出一絲尊敬的意味。
“李樂陶,不是李璋玉的女兒吧。”一扇屏風立在解嫣身後,宣武帝站在後面,壓抑着自己胸中的憤怒,“奸夫是誰,你自己說。”
解嫣跪着,一言不發。
宣武帝從屏風後急走出來,站在解嫣面前,是一座無法仰視的山,從小到大,壓得他們母子三人喘不過氣來。
突然,這山伸出一只手,抽了解嫣一個響亮的耳光,大罵道:“我早該知道,王氏那樣鄙賤之人,生出來的東西也一樣不知廉恥!封了王尚不知足,還妄想名正言順承繼大統。”
解嫣被他一巴掌打的摔倒在地,臉上火辣辣的浮出一個粉紅的巴掌印來,嘴角也有鮮血流出。可比耳光更讓她痛心的,是她的父親,不顧一個王者的體面,小醜一樣罵她母親的那些話語。
于是解嫣站起來,袖子抹去了嘴角鮮血,和她因年邁而變得佝偻的父親視線平齊。
小的時候,宮裏的一切都很可怕,但最可怕的卻當屬這個給他們兄妹生命卻又棄如敝履的父親。她從前一直仰視這個父親,看他像豺狼,像虎豹,像一座随便掉幾塊碎石下來就能把他們一家砸死的高山。可現在她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杆,發現這個曾經充滿了她噩夢的男人,此刻已經成了一個佝偻着身軀的老人,一個她可以随意平視的,風燭殘年的老人。
“我的确不知道什麽叫廉恥,可這并不是因為我的母親。”解嫣斜睨着他,渾身因為憤怒而顫抖,“而是因為你!因為你身為父親,卻坐視自己的兒子們生死相搏,只為攥緊你手中的權力,因為你身為丈夫,卻寵信燕國妖妃,對我娘,對皇後,對所有你因為一己私欲關進宮裏的女人始亂終棄!要說我不知廉恥,那也是和你——和你一樣!”
“孽障!”又是一巴掌,他把解嫣扇倒在地,“我,我,我今天非親手殺了你這個孽障!”氣昏了頭,在紫宸殿裏轉了幾圈才找到他的佩劍,然後毫不留情地劈向剛從地上爬起來的解嫣。
雪亮的劍刃明晃晃的架在天靈蓋上,解嫣沒有絲毫懼怕,認命般閉上了眼睛。但這把劍最終沒有劈到她頭上,相反,如山傾倒的,卻是她的父親,那座山本身。
解嫣睜開眼睛,看見解豐擋在她身前,攥着劍柄的右手還在不停顫抖,左手握過劍刃的地方,鮮血如注。
落下宣武帝的帷幕,明天,就是元明帝的明天了。
春娘的故事就講到這裏,她哪裏料的到,因為她的一次背棄舊主,後面的日子會多麽波谲雲詭,甚至連解豐自己都沒有料到——他終究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個本應和他同生共死的女孩兒,為了一個外人和他離心離德。而他拼命搶回來的女兒,那無比珍貴的館中之陶,會在長大後,說出和解嫣如出一轍的話來。
“那個告密的人,其實就是你吧。”江漣彈完一曲《南山》,沈筠是意料之中那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他只好代為發問:“登基後,他居然放過你了?”
春娘搖了搖頭,“他要殺我,公主向他求情。他答應了,但他說——”
“求完春娘的情,可就不能再求李璋玉的情了。”
沈筠甚至能想象到解豐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深清的,冷血的,妒意橫生。
“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春娘講完這個故事,又把頭深深地埋回了胸前。
沈筠本來準備了一肚子問題想要問春娘,現在腦子裏被太多對城裏的震驚給塞住,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一時間卻轉不過彎來。
鎏青火冥鹿一族崇尚純正的血統,江氏冥府更是将這一條貫徹到底,推崇兄妹成婚共治冥府。故而江漣一點都沒有被這場感天動地兄妹情給震懾住,他問:“既然他們兄妹如此情深,怎麽黎陽公主後來又嫁給了盛蛟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春娘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撒謊,她說出了那個秘密,現在也沒有再隐瞞什麽的必要了,“我只知道公主對李驸馬感情很深,可聖上卻殺了他全家,可能是因為這個,兩個人鬧不痛快了罷。”
聽了春娘這話,沈筠和江漣不由得對視一眼,若春娘所言屬實,那她就對姜貴妃和黎陽公主互換身份的事情一無所知。春娘不知,那董秋棠更不會知道一點,那她被姜嵩抓緊府裏,還會讓聖上非滅口她們母女不可嗎?
“既然聖上已經答應了公主不殺你們,那這批殺手又是怎麽回事?”
“少俠,你就放過我吧,這我真的不知道。皇上他從小心思就重,公主和他是我一起奶大的,公主對我就像家人一樣,可他呢,一門心思要我的命。現在他和公主的感情沒有從前好了,公主就護不住我了呗。”
“是啊,沈筠。”江漣也覺得春娘說得對:“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他和公主的感情終究見不得人,讓春娘活在世上百害而無一利。”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人并不是總能夠做出冷靜的選擇,更何況能當上這天下之主的人,疑心病都重。”
沈筠本來疑惑,如果現在黎陽公主以姜貴妃的身份待在宮裏,那為什麽他們的女兒蓮城公主卻在盛蛟的家。想來春娘也并不會知曉此事,于是他便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畫皮鬼,還有大樂神君,你聽說過嗎?”
春娘滿臉疑惑,并沒有聽說過什麽鬼什麽神君的。
她聽不懂,屋外卻有人正好趕上這茬,驚慌中碰倒了倚在牆上的掃帚,被聽到動靜破窗而出的沈筠拿了個正着。
是嚴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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