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山禁春寒篇

山禁春寒篇

“師兄,我們還是回去吧,我總覺得這裏會有危險。”師兄不肯讓我牽他的手,只把霜降橫着,我抓劍頭,他抓劍柄。

“要是害怕你就自己回去,這裏離禁地入口還不算遠。”師兄從不回頭,他要追随的是我們的師父應溪的腳步,因此目光永遠向前,永遠不會為任何人而停留。

我更加攥緊了劍鞘,一邊安慰自己恐懼的心情,一邊踉跄着勉強自己跟上師兄的腳步。六道崖是山門禁地,除了掌門之外連師父都不能擅自進入,據說是因為裏面鎮壓着數不勝數的妖獸兇靈,活生生一個人扔進去,連魂都飛不出來。

月光灑下微弱的清輝,投下來的樹影張牙舞爪的,我靠着霜降的光芒才能勉強看清腳下的道路。

我腳下一深一淺,觸感一軟一硬,每一步都不知踏在什麽東西上。突然“噼啪”一聲,本來只是踩斷了幾根枯枝,卻意外驚飛了飛鳥,偏他們一個個還都長着醜陋的人頭,我一下子沒把住門,壓抑已久的驚呼就瀉了出來。

“啊——唔!”師兄回身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噓!”神情格外嚴肅,他雖然也有些不安,但因為是大師兄的緣故,還是故作老成地告誡我:“小點聲,不要被嚴師叔聽到了。”

“師兄……”我心裏害怕的不行,借機抓住他的手央求道:“這裏可是禁地,嚴師叔真的會來這裏嗎?我怕……”

“怕你就回去,反正師父有我就夠了。”師兄語氣強硬,不容反駁。

大師兄長得人高馬大,目光如炬,有天神之資,雖然是同一年跟着師父的,但我和他比起來簡直有霄壤之別。因此所有他說的話都被我奉為圭臬,是要嚴格遵守的。更何況守護師父本就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為了師父我也不能打退堂鼓!

全五雷山都知道嚴師叔和我師父向來不和,故而我和我師兄總是繞着嚴師叔走,多少年來也每起過太大的沖突。但近一年以來,嚴師叔不知為何總是和我師父過不去,不僅說話陰陽怪氣,有時甚至還會大打出手。我師父可是神女身份菩薩心腸,從來不與她計較,這反倒讓嚴師叔誤會我師父軟弱,更加猖狂起來。前日登仙臺上,竟然公然拿燕齊兩國的戰事挑釁我師父,說我師父白享了燕國的香火供奉,被尊為國師卻不盡一點身為國師的資格。

可這難道是我師父的錯嗎?雖然我也是因為戰亂才被送到師父座下尋求庇佑的,對齊國人很難沒有恨意,但我師父心裏裝的是天下蒼生,要是貿然站在燕國一邊,豈不是要把齊國舉國都給滅了?況且尊師父為國師本就是燕國的一廂情願,聽說這個主意還是師父的本家應家族長提出的,目的就是讓我師父在戰争中能夠幫他們一把。

他們可真不要臉,當初為了逃命,把我師父,那個時候還是個五歲的小女孩,活生生踹下馬車,讓她在昆山城自生自滅,現在師父發達了,反而回來認親了。

越想我越生氣,替師父打抱不平,也能理解為什麽師兄寧可觸犯門規也要跟蹤嚴師叔來這種鬼地方了。畢竟我們正是十七八最年少輕狂的時候,怎麽能坐視自己的師父被嚴師叔那樣的惡人欺負呢。

于是我胸中頓生豪情萬丈,跟在師兄後面,步子都邁大了幾分。

霜降的光芒突然滅了,我懷疑是師兄發現了嚴師叔的蹤跡,于是也不敢出聲,快步跟着他走。但是師兄怎麽越走越快,快得我步子邁到都快扯着蛋那麽大了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于是只好小聲懇求:“師兄……師兄,別走那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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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師兄陡然停下腳步,我沒剎住腳撞了上去,如同撞在一堵牆上。我知道師兄長得又高又壯,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結實了……

“師兄?”正當我試探着想要摸一把師兄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道迅疾的風刃朝我臉部襲來,我從小反應就慢,此刻害怕得不行居然直接動彈不得!

就在我以為自己就要香消玉殒在這個鳥不拉屎的禁地之時,我聽到了師兄一聲大喊:“小心!”接着,師兄出手如電,拉住我的後領向後疾退數尺,再次天神降臨一般,拯救我于危難之際。

風刃最後只是擦破了我的鼻尖,雖然留了點血,但好在小命還在——本來上山就是為了逃命,要是死在這豈不是虧大了。

我坐在地上,氣都沒喘勻,只聽幾聲氣幹雲霄的獸吼,響亮得仿佛近在眼前,然後就被師兄破麻袋似的在地上拖來拽去,躲過陣陣鞭風。

就在我感覺自己屁股都要磨出火的時刻,師兄激發霜降發出耀眼的寒光,在我們眼前的,居然是一只虎形而有翼,頭頂一對尖角,約有三人高的巨獸——窮奇,這個我只在書中見過的上古兇獸。

“窮奇!天吶!師兄我們快跑吧!”沒想到我們五雷山的禁地居然不是吹的,裏面居然真的鎮壓了這種只在書裏讀到過的兇獸。我吓得大喊起來,晃着師兄的手想兩個人一起跑。可是師兄反把霜降橫在胸前,紮穩馬步,宜守宜攻,一副要與窮奇打鬥的樣子。

“師兄!這可是窮奇啊!你在登仙大會上才受了傷你不能……”

“身為師父的徒弟,我絕不能退讓!”師兄氣沉丹田,斬釘截鐵道:“師弟,拔劍,保護好自己。”

說完,師兄和窮奇兇獸同時發力向前沖向對方。往日無往不利甚至能在登仙大會上勝過大師伯的霜降,在窮奇如山般堅硬的皮膚面前竟然凡鐵一般,擦出兩廂碰撞的火花,但就是留不下一道傷痕。

為了贏回我給師父丢掉的面子,師兄全然不顧登仙大會只是門中弟子切磋交流展示修為的表演性節目,和大師伯招招沖着對方要害,幾乎變成了生死相搏。最後師兄雖然險勝,但卻受了非常嚴重的傷,下臺時連路都走不穩。

師兄不像我膽小怕事,渾身血都沒擦幹淨就又去和找師父茬的嚴師叔言語交鋒,結果被嚴師叔拿燕齊大戰之事好一通發作,才有了今天這麽一遭。

現如今傷勢未愈,師兄不敢和這頭上古兇獸正面對拼,只得且戰且躲,試探它的實力,倒也打的有來有回。

而我雖然拿出了自己的佩劍,但只會在周圍手足無措地比劃,進不知如何加入戰場,退不知怎樣回去搬請救兵。

忽然間,我看見師兄支撐不住地從高空墜下,窮奇緊跟着一個甩尾,師兄擡劍格擋,終究力有不敵,後背重重地撞到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樹幹上,後背舊傷破開又添新傷,鮮血瞬間就濕透了大片的衣服。

窮奇一擊得手,仰天發出“桀桀”怪笑,雙翼卷起無數風刃,朝師兄席卷而去。

我豈能坐視不理,大喝一聲給自己鼓勁,揮起木劍沖到師兄身前,把木劍舞成一只大風車,以抵擋銳利的風刃。但我實在是舞地毫無章法,手臂和腿上都不可避免地被風刃割傷,劇痛讓我的動作緩慢下來。不知何時,窮奇突然近前,頭頂的尖角向我抵來,我急忙擡劍抵擋,卻仍是被撞的向後飛去。

後背沒有撞到樹上,是師兄接住了我。

霜降劍鋒向前,平立在師兄胸前,師兄雙手抱球,運起全身功力,将寒光大盛的霜降向前激發,帶着雷霆萬鈞之勢與窮奇角力抗衡。

彼此都用盡了全力,在師兄的一個猛推之下,他和窮奇之間的法力較量已經達到了極限,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過後,怒濤般的法力氣流猛地向四周席卷而去,狠狠拍打過來。

師兄一個轉身把我護在身下,要以自己傷痕累累的後背迎接這重逾千鈞的一擊。我頓生無地自容之情,哽咽道:“師兄……”

令人驚喜的是,這波氣流并沒有拍打在師兄身上,而是一反常态地被反擊了回去,我和師兄同時看過去,一襲湛藍衣袖,手握數九寒梅,如同觀音布施雨露般輕描淡寫地将一切危機給盡數打了回去。

“師父!”

我驚喜地叫喊,想要跑到師父身後,卻遭到了一聲怒斥:“退後!”

畢竟是偷跑來到了禁地,我心裏發虛,不敢違逆,但師兄卻有不甘的神色,提着霜降想要去助一臂之力。我連忙拉住他,生怕他再惹師父生氣。

入門十幾年來,我只知道師父的修為是掌門師祖之下的第一人,卻想不到這第一人究竟是何等的厲害,而今一遭,終于叫我大開眼界。

只見那約有十寸長,平素脆弱無比的梅花枝子,在師父手中卻如同玄鐵般堅硬,不時打的窮奇發出高亢的痛呼。樹枝上的梅花簌簌飄落,天降紅雪一般,竟然很有規律地在窮奇周圍布成了一個伏妖陣法的形态。

我和師兄目不轉睛地盯着看,看到師父騰身到窮奇上空,梅花枝當頭劈下,地上的梅花花蕊處放射出極細的紅光,和梅花枝彙聚在一處,構成了一張細密的巨網。

師父力大無窮,死死壓制着窮奇下墜,巨網收縮,将窮奇牢牢捆縛其中,迫使它的身形逐漸縮小,最後變得如同家犬一般大小。

我忍不住擊掌歡呼,看見師父“嗖”的一聲揚起手中梅花枝,似乎要将這只上古兇獸徹底超度。但就在此刻,天空突然陰雲密布,遮蔽了最後一絲月光,滾滾天雷在雲層中翻騰,電光閃爍,帶着一股蒼涼荒遠的氣息,籠罩在我們頭頂。

天劫将至——

師父眼中雖有不甘,手中的梅花枝卻緩緩落下,束縛窮奇的網子也消失不見,随即,天雷散去。

師父低頭,冷不防窮奇兇獸此時也擡頭看她,一雙眼睛晃若活人,嘴裏發出一種奇詭的聲音:“岚清,好久不見啊……”

我不知道這個聲音有什麽奇怪之處,但是師父聽到之後身形卻明顯滞澀,沒防備這頭本來已經被制服的兇獸此刻突然暴起,尖利的獸爪狠狠在師父頸間抓了一把。

“呃!”師父悶哼一聲,向後跌去。

“師父!”

師兄比我反應快得多,一下子就把師父穩穩接在懷中。他半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體支撐着師父,伸手緊緊捂住師父被撓傷的左頸部,源源不斷的寒光湧入,我看見師父頸間猙獰的傷口正在飛快的愈合。

我提着木劍護衛在他們身前,讓師兄專心給師父療傷。

身形縮小後的窮奇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在我們周圍繞着圈,發出陣陣刺耳的怪笑,“抱得這樣緊,你也算個徒弟,呵呵呵呵。”

不男不女,非鬼非神,這聲音非常亂人心智。我知道它諷刺的師兄,自己卻無端憤怒,平常膽小怕事的我竟然提劍就要沖上去。

這時,一只手按在我肩頭,把我往身後一推。是師父,她拿着師兄的佩劍站在我們身前,指着窮奇道:“離開,不然殺了你。”

師父甚少做出殺人的決定,但凡她說出口的決定從來就沒有做不到的。這只窮奇卻只是伏着身體做順從狀,口中依然喋喋不休:“岚清,好絕情啊,要我說,薄瑾川的薄情劍應該給你才對。”

這妖獸再次發出刺耳的怪笑,“我看見,你的信徒屍骨成山,你的師門血流成河……”

霜降應聲舉起,這次窮奇是真的怕了,夾着尾巴幾步跳出了我們視線之外。

外敵撤退,然後就該清算我們了。我還沒來得及給師父下跪,她就突然一把攥住了師兄的衣襟,怒斥:“誰讓你們來這兒的!”

我這才發現,師父已經需要擡頭才能直視師兄的眼睛。因為師兄已經長成一個大人,不再是師父一只手就能提起來的了。

“撲通”一聲跪下,我膝行幾步抱住師父的腿解釋:“不怪師兄不怪師兄,我們是追着嚴師叔才來到禁地的,她不應該在登仙大會那樣說師父,我們真的是氣不過……”

“氣不過?”師父松開師兄,狠狠在我頭上推了一把,“跟着她來,那她人呢?她幾歲你幾歲?她想玩死你們輕而易舉!”

“拿着你們的佩劍。”師父把霜降扔到地上,拂袖而去,“到風清門下,跪六個時辰。”

“師父……”我忍不住哀嚎,站起來抓住師兄的手臂:“師兄你說句話啊,跟師父求求情,回應香陵再跪好不好,跪風清門要丢死人了。”

可師兄只是看着師父的背影,平日裏臉上挂着的意氣風發全然不見,只低頭道了聲:“是。”

那時我只覺得,讓師兄這樣的天之驕子去跪風清門實在是太丢臉了,卻忽略了登仙大會後師父和師兄越來越劍拔弩張的關系。如今回頭細想,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書中人前途未蔔,書外人大夢平生。

享受着午睡後暖洋洋的餘韻,沈筠躺在榻上翻了個身,把這本殘破的《山禁》又翻過一頁。

故事寫到此處戛然而止,後面照例浮現出“泛舟客”的評論——你收了吳景春多少賄賂?我丁默如給十倍。作者沒有一點常識就不要瞎寫,應溪只有吳景春一個弟子,怎麽憑空冒出另一個這麽崇拜他的師弟來?

沈筠心中也有同樣的疑問,但卻并未看到蔔算子的解答,于是便從床頭櫃中取出了《五雷仙山八百年》。

這本由五雷山內門一位化名為玉玲珑的修士所寫的紀實傳記,比《山禁》這種演繹性質的話本子要可信得多。

沈筠俯卧在床上,翹着兩條腿,随手翻到五雷山第十七代弟子傳記,上面明确記載着五雷山第十六代掌門霍明心共有四名弟子,其中大弟子應溪,出身燕國名門應氏,座下僅有吳景春一名弟子,也就是當今的南宗主,是在距今三十二年前上山的。

書上記載,吳景春的家族富可敵國。公元六百一十年,仙門那場因剿滅畫皮鬼而引發的浩劫過後,霍明心繼任五雷山第十六代掌門,統領仙門,百廢待興,看着一片斷壁殘垣的五雷仙山,他深知自己此刻最缺的不是一統仙門的手腕,也不是重振仙山的勇氣,而是絆着他寸步難行的金銀財寶孔方兄。為此,霍明心和吳氏家族的女族長取得了聯系,并在其大力資助下重建了仙門百家。後來,燕國尊應溪為國師,為她修建應香陵,就是吳族長自掏腰包一手主持的。公元六百七十四年,燕國皇室棄薊都而逃,把萬裏河山拱手讓給齊國人,時年四歲的吳景春就被年逾九旬的太奶送進了五雷山應溪門下,以求庇佑。

雖然做了神女的弟子,但吳景春資質平平,遠不如《山禁》中描寫的大師兄那樣驚才絕豔。就連成為南宗主統領一方修士,也是因為應溪的關系。就實力而言,吳景春是完全無法和同為宗主的丁默如相媲美的。

看《山禁》本就是聊以消遣,沈筠也不會過于較真,一手托着腦袋,一手變出一支筆來,留言道:“嚴掌教以脾氣火爆著稱,作者這麽編排,勇氣可嘉——心肝脾肺我最愛吃。”

沒想到蔔算子卻很快予以回複:“嚴桢此女變态非常,餘亦不敢與之争鋒,遇之宜退避三舍——蔔算子。”

這話,讓沈筠想到了《五雷仙山八百年》中的一則典故。說是嚴掌教上山時正值風華正茂,每每行走便傾倒男修一片,有仙門第一美人之稱。但後來嚴掌教對此忍無可忍,“性剛爆,每有側目,桢随意毆之,衆皆低眉不敢言”。

心肝脾肺我最愛吃:“哈哈哈,作者什麽時候寫下一篇?”

蔔算子:“如果我寫五雷豔史你會看嗎?”

難怪《山禁》裏面有如許拉郎配的端倪,原來是寫書人有意為之。沈筠從前豔史、春宮之類也沒少看,況且給五雷山諸位大能亂點鴛鴦譜乃是百川巷的潮流,沈筠多少也買了些讓他不得不放進床底暗格的雜書。

“愛看,多來點。”正當沈筠斜支着頭,提筆給蔔算子回複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三下叩門聲,緊接着易開的聲音傳來:“筠哥,爹叫你過去呢,說五雷山來了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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